有译义  抓住一切

 

他是我们所熟悉的大鼻子情圣,他来自一个文盲家庭,他粗鲁而又敏感,他敢做敢言。他曾是法国最具实力的男影星GérardDepardieu,如今已加入俄罗斯国籍。...

Gérard Depardieu(译者注:杰拉尔·德帕迪约,大家所熟悉的“大鼻子情圣”)每天都要贪婪地吸收信息和知识,摄取各类书籍、艺术作品以及地球上的一切养分。当他打开自己在巴黎的“象牙塔”时,就好像开启了一场意外之旅。
Anne Fulda 文

姚芒果/Dominique 译Gérard Depardieu的府邸位于巴黎第6区内的一条安静小街上,建筑外立面刷着奇异的黄褐色。按下门铃之后,我们被引至主人面前。客厅大得像是火车站的候车厅,他就在这里接待了我们,看上去似乎不太高兴。我们的这位“国宝”大鼻子似乎非常谨慎。他穿着一件两边开叉的白衬衣,透过衬衣可以看见那个跟随了他多年的大肚子在一起一伏。这便便大腹的起伏好似这些年来的缩影,它跟着自己的主人去到了Quiberon的温泉,又喝了那么多酒,更是经历了无数的起起落落。

几分钟之前,Depardieu还盛情邀请摄影师为他多拍几组底片,转眼间又狂躁地大吼。他容易暴躁,是个名副其实的粗人。他所经历的文明、岁月、成功和财富似乎并未起到任何开化作用。同时,他也遵循着媒体世界的游戏规则,因为这对他而言是一种保护。如今,他乐于向人们展示自己易怒、激烈的的一面,就像他在Abel Ferrara(译者注:美国独立导演)的电影中所扮演的Strauss-Kahn一样,年迈而又好色。由于遭到法国社会党主席的指控,倍感受伤的Gérard于2013年正式加入俄罗斯国籍,并与普京成为好友。自那时起,他不仅频繁出镜于俄罗斯电视上播放的手表或厨具广告中,还更加肆无忌惮地挑衅他人。

这些年间,Depardieu也是一名非常多元化的演员,陆续出演了《丹东》、《拉斯普廷》、《大鼻子情圣》和《基督山伯爵》等其他众多影片,希望能尽力讨好观众,也很可能是为了自我肯定。然而,现在的他却擅长讨嫌的艺术,并且一点儿都不喜欢自己。他厌恶生活,厌恶这场掌控在许多人手中的生活。他探索了每一个僻静之处,永远都在窥探着下一场探险,等待新的战栗。一切的冒险,除了地产。他在意大利、巴黎和俄罗斯这三个地之间来回奔走,在这些地方都拥有地产的他仿佛找到了自己的新乐土。
可怕与神圣

比起两个人在一起的无聊,我更喜欢一个人呆着。一群人在一起叽叽喳喳是世界上最烦人的事情。我没有两个人共同生活的天分。或许我也没有爱的天分。
——Gérard Depardieu
Depardieu说想要独自生活,再三强调不需要别人的陪伴,因为他自己也没有陪伴的能力。“被爱的需求?要知道,比起两个人或几个人在一起时的无聊,我更喜欢一个人呆着。一群人在一起叽叽喳喳是世界上最烦人的事情。我没有两个人共同生活的天分。或许我也没有爱的天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任何天分。”他以一个顿悟者的口气这样说道。在经历过荒诞和极端之后,一切都变得转瞬即逝。他还有一种显著的、极具侵略性的敏感,这样的敏感也让他从内心深处拥有动物般的灵敏直觉——关于人类、作品和生活的直觉。15岁的时候,他就被诊断听力超乎常人。对于那时的他来说,所有的声响都是噪音。能够感知一切,这是一种天赋的神技,却也让人难以忍受,每天只能苟且度过。

当我们的对到摄影的时候,他抱怨道:“我不喜欢照片,从来都没有拍得好的照片。偶尔也许会出现一些像《天鹅湖》那样的奇迹。”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屋子里似乎有一种孩童般稚嫩、单纯的气息。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发自内心最深处的恐惧的神情,仿佛一张照片就可以抓住他的灵魂,并将之窃取。

Gérard Depardieu的姓是Depardieu,意为“上帝所予”。拉康(译者注:Jacques Lacan,法国精神分析学家、哲学家)听到这样的名字应该会非常高兴。当有人自称“上帝所予”的时候,他们一定会有某种向往,向往非凡,向往最高处,向往与神的亲近。他们可以摧毁生灵,也可以偶尔拯救生灵,但自己却并不完全属于其中。

一开始,我们任由他自己在那里说话。无论是对于我们还是对于他来说,都需要先习惯彼此,然后再看能否继续这场采访。他同意了我们对于采访他书房的请求,并向我们展示那些写过他的书。很显然,之前他一直在考量、评估我们。现在,他显得很平易近人了很多,朝我们挥动着他的那双大手。当他还年轻的时候,有位教育家曾经说过,那双手看上去就像是雕塑家的手。对于那时的他来说,这种话会对他造成很大的影响。

Depardieu喜欢观察与他对谈的人,感受对方的神色。他向我们介绍了Nounours,他跟他一起工作,并且照看他。这时,他又变成了“神”,大声叫喊,大声斥责。“该死的东西,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眼瞎了吗?快滚开,废物!不要关门!”这就是“上帝秀”第二幕——他总是在成为好人的道路上浅尝辄止。我们有权埋怨他,或者,也可以选择不去抱怨。毕竟,他这种暴怒的状况也不会持续太久。Depardieu同时也会大肆赞美他的这位Nounours。“你们知道他家里是什么样的吗?所有的一切都是美的。美,在你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他会关注他人,他是一个非常乐于关注他人的家伙。”他用一种特别的语气说这些话,有点像是在唱歌,又像在开玩笑。他在出演《圆舞曲女郎》时,用的就是这种语气,而他这样说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觉得他很真诚。
精神世界非常非常迷人


我读书,是因为我曾经在语言中迷失。
——Gérard Depardieu
这间巨大的屋子有一扇玻璃墙,我们围坐在一张大桌子边,桌子上放着一堆又一堆的书,旁边还有一盒阿拉伯糕点。房间尽头是一条家庭式吧台,沿着墙铺展开来。在房间的正中央,竖着一尊雕塑,是Germaine Richier的作品《行走的人》。“这件雕塑是独一无二的,绝对的独一无二。”他不停地重复这句话。另外,这里还有一条长长的、弯弯的Brancusi木椅,一把非洲高脚蹬,以及一些石碑。

他从面前堆积的书里拿起几本,强调说自己不会随随便便就把它们拿出来的。“这些我全都读过了。Saint Augustin(圣奥古斯丁),读过了。Saint-Simon(圣-西蒙),读过了。Rodain(罗丹),读过了。”他说这些的时候,就好像我们在怀疑他是个初涉文学和文化的新手一样。不过,没有人对他做过预设。Gérard的父亲Dédé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母亲名叫Lilette。他一直想要从父亲身边逃走,去编织属于自己的生活。这个来自Châteauroux(译者注:沙托鲁,法国中部城市)的穷小子几乎没有去学校上过学,也不是通过那些传统方式成长起来的。对他来说,能够走进文学世界就像是一种破墙而入,尽管关于这个世界他只理解了一半,但他还是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着、羁绊着。“我读书,是因为我曾在语言中迷失。我来自一个不识字的家庭,但我对从我面前经过的一切生活都非常好奇。我一直是生活的幸运儿,我能够用自己的双手抓住它。我会抓住一切!嗒!嗒!嗒!就像马术比赛中马儿抓住圆环那样,抓住一切!”

嗒!嗒!嗒!Gérard Depardieu是自由的,他不受任何社会规则或成见所拘束,他渴望一切,他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摄取书籍、艺术、爱以及其他养分。他贪婪地吞食着,大快朵颐。相比之下,他所吸收的理性就要少一些了。

“把双手能触及的、生活能触及的、阅读能触及的、视野能触及的,以及我想要触及的一切,都牢牢抓住。”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炫耀事物”的人,但当我们问及哪本文学作品让他第一次感受到震撼的时候,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向我们介绍了Giono(译者注:季奥诺,法国现代小说家)的作品《Le Chant du monde》(译者注:《世界之歌》)。年少的Gérard看到Châteauroux每个中学生胳膊下都夹着这本书,就去图书馆里偷了一本。那时的他已经辍学了,成天混迹在酒吧和市集里,但《Le Chant du monde》(《世界之歌》)却能够与他对话,并且悄然改变了他。这本书的文字里有一种精神承诺,就像是《圣经》一样。尽管看上去实在是有些怪诞,但这个Omelon街头的小混混,这个穿着牛仔裤、抽着烟的少年,在15岁的时候突然间发现“精神世界非常非常迷人”。后来,他又读了《圣经》、《摩西五经》、《一个俄国朝圣者的故事》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所有作品。Gérard在寻找关于周围这个世界的解释,而这种探寻与他多年之后在Pialat(译者注:莫里斯·皮亚拉,法国导演)的电影《在撒旦的阳光下》中所扮演的神父多尼桑已经有了几分相像。由此可见,Giono那种“讲述自然、暴力和人类悲剧的方式”深深地吸引并影响了这个15岁的年轻人。当时他自称是穆斯林,后来当他到巴黎的时候,又“皈依”了哈达瑜伽。他说:“哈达瑜伽拯救了我,它让我的内心能够逃离身体,与外界直接产生联系。”而外界是没有界限的。“我不仅与上帝产生了联系,更与整个宇宙有了关联。”
杜拉斯,维勒贝克与安戈
总之很奇怪:他可以偷些别的什么,唱片、摩托车,但为什么偏偏是书呢?答案慢慢呈现了出来:“我喜欢让自己看上去是有文化的,很多人都这样。”他会去自然中阅读,远离那个家,那个带给他痛苦的家。他被诸如Hugo、Balzac、Jardin « le père » , Mérimée这样的作家以及他们的作品所深深吸引。

他曾经与Marguerite Duras(玛格丽特·杜拉斯)走得很近。他称呼她为“Margotton”。Margotton曾在自己位于Saint-Benoît街3层(译者注:中国的4层)的家中见过他,穿着她那件永不离身的翻领毛衣,给了他电影《娜妲莉·葛兰吉》中的一个角色,而这也是他的第一个荧幕角色。那之后他就再也没离开过她,有那么点要成为杜拉斯身边那个无所不能的人的意思。正如他在自的自传《Ça s'est fait comme ça》(译者注 :《就这么做到了》)中描述的那样,“我帮她疏通厕所,疏通洗碗槽,重新粉刷她的佣人房。”因为杜拉斯当时其实没什么钱,而她又很喜欢钱,同时也很爱自己。他回忆起自己和她的一次会面。在她的公寓里,他们就那样面对面坐着,沉默了15分钟。因为他们之间的友谊也是如此,即沉默。之后杜拉斯打破沉默说道:“人们说我曾经是最最天才的。”“如果人们这样告诉你,那就是真的如此。”

如今,谁取代了杜拉斯?Depardieu提到了Houellebecq(维勒贝克)。这个作家是和Depardieu最为相似的一个人, “对生活也有着美好的见解”,当然还有Lionel Duroy、Sylvain Tesson,都是些了不起的人。他还说自己看了Christiane Angot(克里斯蒂娜·安戈)最新的一本书《Sublime》,并压低声音说:“不要告诉她,她有点让人受不了。她就是个小鬼头,但这本书里却呈现出了一些绝妙的东西,就像是Marcel Aymé(马塞尔·埃梅)笔下的法国,那个在二战时妇女们还没有权利可言的法国。”

Depardieu现在聊得有些刹不住车,不过偶尔也会抱怨一下,时不时迸发出的吼声仿佛在提醒自己还是个粗人。他买了萨科齐的新书,并评价他“非凡、真诚,如今没有比从事政治更难的事了”。他还抓了本Jules Renard的书《Les  Pensées》,随性地选了几句读了出来:“厌恶女人的人,也就是说爱上了邂逅的人”;“女人,在束胸衣里的灵魂”;“赌气,就是小孩的罢工游戏”。

他还提及了Bergson的《Le Rire》(笑),一本让他经历成长的书。“我并不能全部理解。曾经我以为这是本有关笑得书,但事实上,这本书触及的内容是一种灵魂的状态。”而当提及加缪的《局外人》以及来自南部的作家Pagnol(译者注:Marcel Pagnol,与Giono一样都是悲剧作家)时,他说他们“有点像是古希腊时期的伟大作家”。接下来又说到了Peter Handke,“这是个不错的作家,但人们不怎么知道他。”这位Peter Handke能够给他这种少有的感觉,能够与他融合,能够与他的文字混合在一起,尤其是在他的这本书名好似宣言的书中所呈现的那样,“Les gens déraisonnables sont en voie de disparition(无理性的人正在消失)”。他神采奕奕地继续着我们的谈话,手里还挥舞着Lilly Marcou的《斯大林传》。他把Marcou名字中的小舌音“R”发得特别夸张。接着谈话又停在了罗丹和奥迪隆·雷东的关于绘画的书籍上,以及Jean Dubuffet的那本关于土壤渗透的书籍。这是一段写于1953年的文字:“你不知道这个吗?这是一个男人意识到所有绘画艺术就在那里存在着。站立着的状态让他将目光聚焦在这些土壤上。”
Barbara的永恒存在




他突然抓起另一本书就读了起来,或者说,更像是在唱诵,仿佛祈祷一般。“每一个子夜,我拿起刀。我将自己的头发捋顺,我将自己的大衣放在刺骨的空气中,我走进城市中。”接着又唱道:“在这些街道上走着的女人是谁?她将去向何方?……这是最后的新娘,我们没有叫她就来了的忠实的姑娘。”Barbara(芭芭拉),当然是她。这是能够给予他安慰的缪斯女神。他的诗句和赞颂都是为了烘托她的魅力,而她在酒店的走廊里,跟在Gérard身后让他少喝点。他打断了自己,问道:“你明白吗?这,多美。”接着,他又开始了这首赞美诗,旁若无人般地唱道:“张开双臂用力去爱的人啊,他不知道这种爱也将你燃烧殆尽,带入地狱。”他一边唱一边小声问道“你明白吗?”,仿佛在对着一个小孩说话。

后来,他又要让我们“听点东西”。我们跟着他上楼,在他的朋友Jean-Paul Scarpitta的公寓里,我们听到了一张神秘CD。我们坐在床沿边,突然之间,仿佛进入了一个神奇的时刻。时间为我们而凝固,只为我们。他为Barbara录制了9首歌曲,就像这样,如同一次一个半小时的旅程。“你,一个我经常透过他人的目光去搜寻的你,如果我找到了,是不是还不算太晚……”Depardieu的声音,Barbara的文字。不是真正的歌唱,但也不是简单的陈述。从他嘴中吐出的,就像是一首发自肺腑的强有力的诗歌,一首旋律连成一线的诗歌,同时又非常细腻。眼泪凝结成珠。“当然,这不是塞纳河,也不是文森森林,但哥廷根也很漂亮......”没有一个假音。 “为了强迫自己去追寻,那个被我弄丢了的你,是你,我弄丢了”,这是他的儿子Guillaume在他住院时写的一首歌曲。之后,他还放了“Nantes(南特)”,“L‘aigle noir(黑鹰)”, “La Petite Cantate(小小大合唱)”这些歌曲。当然还有“我最美妙的爱情就是你”。歌中唱到:“我所能回到的,最遥远的,那段旧爱的影子。”

我们在这里待了超过半小时,就这样靠边坐着,坐在铺着红色床单的床上。这位“大人物”显得有些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他用发自内心的声音说:“她很坚固,这些不是单纯的歌曲,而是那些属于永恒的篇章。”我们的访问是在吵吵嚷嚷和他的大声吼叫钟开始的,而现在,在一曲轻声合唱的“du bout des doigts(指尖)” 中画上了句号。“Si mi la ré sol do fa(译者注:法语的音符表达)”。

嗒!嗒!嗒!Gérard Depardieu依旧明白如何抓住那些生命中的圆环。

注:本文原刊于2016年6月3日《费加罗报》,点击下方链接可阅读原文。图1、2、3均为Henri ROY为杂志ALAMAVIVA拍摄图片,图4来自豆瓣Gérard Depardieu影人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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