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礼漫谈】“张弓尚筋，驰弓尚角”解

 

《曲礼上》：“凡遗人弓者，张弓尚筋，弛弓尚角。”郑注云：“弓有往来体，皆欲令其下曲，隤然顺也。遗人无时，已定体则张之，未定体则弛之。”孔疏云：“‘张弓尚筋’者，弓之为体，以木为身，以角为面，筋在外面。张之时，曲来向内，故遗人之时，使筋在上，弓身曲向其下；其弛弓之时，反张向外，筋在曲内，角在曲外，今遗人之时，角向其上，弓形亦曲向下，故郑注‘皆欲令其下曲，隤然顺也’。”

按：郑、孔是也。《说文》：“张，施弓弦也。”段注云：“施，敷也。张弛，本谓弓施弦、解弦。”是张弓有来体，弛弓有往体（见图一）。据《考工记·弓人》：角，为兽角之属，以丝缚于张体弓干之里，往体弓干之表；筋，为兽筋之属，以丝缚于张体弓干之表，往体弓干之里。《曲礼》意，不论弓张、弛，其弓干皆向下弯曲。吕大临云：“张则弓之体来，筋外而角内，故尚筋；弛则弓之体往，角外而筋内，故尚角。或张或弛者，弓体定则张之，未定则弛之也。”郝敬云：“凡弓，筋在外，角在内。授张弓，筋向上，授弛弓，角向上，使两梢下垂，便于授也。”皆是也。


然而这句经典，在当代却长期遭受曲解，王梦鸥先生的《礼记今注今译》就是其中较早的一家，其说：

筋，是弓弦；角是弓背。现成的弓，是张着弦的，故以弓弦朝上。未定体的弓，弓弦松弛，故以弓背朝上。

对 “筋”“角”的解释，如果单就其所在弓干的位置而言，尚有一定的合理性，但王先生将“筋”解释为弓弦，实大谬。因为《考工记·弓人》所谓“六材”中并不包含弓弦。而从后来的文献中我们得知：“筋”是指附在弓干表面的兽筋，而弓弦一般用牛皮或丝线制成，并非兽筋。所以王先生的这一注解误导了读者。无独有偶，其后杨天宇先生《礼记译注》译为：“张了弦的弓就要使弓弦朝上，弓弦松弛未张就要使弓背朝上。”吕友仁先生《礼记全译》直接注释为：“筋：指弓弦。角：弓背。”（吕先生《周礼译注》说：“角附着在干的里侧，筋附着在干的外侧，都是用来帮助弓干发力的，所以一个说‘疾’，一个说‘深’。”此解说无误。）王文锦先生《礼记译解》译为：“张上弓弦的，弓弦朝上；未张弓弦的，弓背朝上。”潜苗金先生《礼记译注》注释为：“尚筋：装有弓弦。筋，弓弦。尚角：未装弓弦。角，弓背。”如此等等，皆是曲解，不可胜数。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钱玄先生《三礼辞典》的解释：

【弓角】弓面，弓身以木为之，外附有角。……【弓筋】弓弦。……按以弓授人之方式：已紧弦之弓，弓弦在上，弓背在下；未紧弦之弓，弓背在上，弓弦在下。

“弓面”只是相对概念，出自孔疏，钱先生有所误解。再者，所谓“紧弦”“未紧弦”之说，以今况古，完全曲解“张”“弛”本义。此皆未明弓有往来体之故。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当代学者对此经文的曲解，影响深远，比如扬之水《诗经名物新证》一书引用一幅山西定襄中霍村出土的东周铜匜刻纹图案（见图二），其左边有二人授受弓的刻纹，扬先生说：

刻纹铜器上描写的场面，差不多可以说是礼书的图解，随手举一例——《礼记·曲礼上》“凡遗人弓者，张弓尚筋，弛弓尚角，右手执箫，左手承弣，尊卑垂帨”，弣是弓把，箫是弓的两端，授人以弓的时候，弓弦向上，弓把在下，而这一情景，在本文图8-1定襄中霍村铜匡的刻纹中表现得清清楚楚。

我们且不说东周时期，礼崩乐坏，刻纹的图案不能简单地和礼书中的记载相比对，单就此刻纹而言，授人只有一只手握住弓把，弓的两端并没有手，这和《曲礼》“右手执箫，左手承弣”的记载就大不相符。而扬先生“弓弦向上，弓把在下”之说，恐怕也是受到当下学者对礼书曲解的影响。这一误解，也为当下许多学者不究文献本义，单以出土文物及相关纹饰、图案来附会传世文献记载的治学方法拉响了警钟。

《汉语大词典》对“弓筋”的解释差强人意，其说：“附在弓干外面的筋条。制弓用筋，能使箭深入。”当源于《考工记》。而相对于当下主流《礼记》注译读本，一些读者相对较少的《礼记》注译读本对这一经句的解释却是精准可信的，如刘方元先生《礼记直解》说：

送给人家弓时，要使弓体向下弯曲，颓然下顺。弓张弦时，筋在外面，弓体曲曲向内，所以“张弓尚筋”，意思是说这时赠弓给人，以筋向上；弓弛弦时，弓体反张向外，这时相反，筋在曲内，角在曲外，所以“弛弓尚角”，意思是说，这时赠弓给人，将角向着上面，弓体也就曲曲下了。

此解从郑注而来，准确地解释了“往来体”以及经意，值得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