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而悠久的告别

 

爱情是序幕,告别是主角。...



她某一次失恋的时候,日日陷落在困苦里。胸腔仿佛整块整块地发炎,再轻微的呼吸,也能搅扰起呼进呼出的疼痛。每一天都不比前一天好一点。偶尔有顿悟似的松动,接下去必定是凶狠的回潮。在彻夜失眠的床上,她明白消除痛苦并没有捷径可走。失恋失去的并不只是一个爱人,一段感情,而是生活的一种可能性,自我的一种可能性。她在痛苦中日益冷酷地逼视与审问自己,而逼视与审问新增加的痛苦,更饱满、更新鲜、也更长驱直入。它们源源不断地输送上来,附着在那个远去的背影上。她的世界并没有崩塌,却一直处于簌簌崩塌的过程中。

后来,还是黄对她说:“你用了三年时间和他在一起,也要用三年时间忘记他,这样才公平。”黄并不算是亲近的朋友,彼时感情也并不顺,两个人像浮木一样攀住彼此。而在那段非常时期过去之后,双方都不安于这种僭越的亲密,默契地断了联系。黄对她说过的这句话却让她挺过了无数黑夜。

三年很快过去,然后是下一个三年,又一个三年。她恢复表面的正常生活并未花费三年。事实上,三个月足矣。在一个接一个的三年里,她又交往过两个男友。前男友多年后再度打电话来,两个人也能友好地聊天。但她心底的那场告别,似乎一直没有终结。

她听中森明菜,那是他喜欢的歌手;她买耶茨的书,那是他推荐过的作家;连系鞋带的方法,都是他教过她的双层交叉式。他在她生活里留下的烙印,她可以下意识地摒弃,但她无法摒弃那个已经成为一部分的自己。

刚分手时,她不断自我控诉他的卑劣,囫囵地恨他,像陷入泥潭后的决绝自救。她恨他最后的绝情,恨他对她的摧毁,恨他带来的强迫性的自我剖析,恨他以前的好,恨他的长相,恨他的坏习惯。她盲目而凶猛地恨他的一切,可是最后,她发现她只是恨她自己。

因为怀恨而引起的歉疚,或是对自己更激烈的批评,让她很快摆脱了对他的恨,甚至于,因为潜意识里的补偿,他在记忆里更加干净。至于她自己,痛苦降低到可以忍受的范围,也就不必在意。反正,人总是要为了什么而痛苦的。有一个着力点,未尝不更轻松一点。

只是三年过去,她没有忘记他。再过三年,也没有。当他打电话过来第一句“喂”,她立刻知道是谁,并且,连假装认不出都做不到。他们聊了聊彼此的近况,以及他眼下遇到的危机。她听说他过得一般,并不觉得开心;听他不无遗憾地怀念往事,也并不松一口气。她已置身他的生活之外,他不再能拨动她的心弦。而她却仍置身于他们的关系之中,那是一场还未结束的告别,不断趋向于终点,但始终没有到达。所以,她从不去打扰他的生活,而当他来打扰她时,她只能接受。

这并不是爱,而是爱在岁月里的回响,它并不指向具体的某一个人。事实上,听中森明菜的是一个人,看耶茨的是另一个,双层交叉系鞋带的,是另一个。他们都曾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分享过不同阶段的生命。无论他们离去的方式激烈或平静,她的痛苦都不会减轻。但她不再怨怼任何一段关系里任何一些负面的东西。相反,在历时悠久的缓慢告别里,她看清他们身上的脆弱,和她一样,漏洞百出。只是他们更沉默,更骄傲,也更自苦。她宽宥他们,如同宽宥一部分的自己。

但她从不认为自己爱错过人。她爱上的,总是她的同类。敏感、倔强、聪明、挣扎。几乎在感觉到对方的同类气味时,爱情便不可阻挡地发生,即使那时,他们还未见过面。或许这并不算爱情,只是对于爱情的预感,但这预感足以使人奋不顾身。她的爱情总是飞速发展,她秉信他们灵魂的相似,肉体与物质便无需再反反复复确认、小心翼翼交付。他们自然地袒露彼此,连矜持都是多余。在双方纤细的共振中,喜悦是放大数十倍的,痛楚也是放大数十倍的。而几乎没有不痛楚的时刻。敏感的人,世界对他们而言如同砂纸,时时磨砺,而因为有同类的分担,自我当中难以控制的那一面便蔓延到对方身上。自卑、怀疑、逃避、虚弱都是数十倍的放大,并且,在对方面前无所遁形。洞察力衍生出的刻薄成了习惯,刻薄世事,更刻薄自己和当作自己的对方。

每一次爱情都是一场攻城掠地的战争,而开放的领地,都没有办法收回。因为曾经接近的刹那,永恒绽放在那些刹那之中,即便在分手很久之后,她也不能把他当陌生人冷漠以待。相反,在怨怼消散之际,她才目送他真正离去,仿佛在渡口,注视他的身影渐行渐远。他们之间再无可能,因为彼此走向的是两个方向,而告别的过程,却是缓慢而悠久的。她的心底容纳了越来越多的告别,有的远一些,有的近一些。爱情成了序幕,告别才是真正的主角。她不知道告别的尽头在哪里,或许是最后,她告别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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