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凤街

 

每次我爱上一个男孩,都会带他来来凤街。...



几年前在上海看费里尼影展,《阿玛柯德》剧终时,眼泪哗哗地流,吓坏了邻座的陌生帅哥。那是费里尼的故乡里米尼,我看到的,是我的来凤街。

这条街以前很美,高大的梧桐浓荫蔽日。夏季遍地光斑,风一吹动,整个世界随之摇晃。蝉鸣永不止歇。西瓜摊旁,总有一个戴草帽的瓜农闭目打盹。秋季落叶飘零,一场冷雨之后,巴掌大的树叶像是织进地面的纹样。春季,和里米尼一样,漫天飞絮。过敏的行人会把脸皱成一团匆匆路过,用城南的方言嚷嚷几句,像诅咒,又像调侃。

我从小住楼房,但总喜欢踏上双塘的鹅卵石小路,去寻住在红砖平房里的小伙伴。我艳羡他们出门乱窜非常容易,只要在门口张一眼,就知道在家不在家。小巷深处有一棵高大的泡桐树,每年会开满树淡紫色的泡桐花,树上一片,地上一片。墙角生长着凤仙花,暑假时便掐来拧了花心的汁子染指甲。讲究一点的人家,院子里会有石榴树。六月榴花似火,语文老师带上一班小学生去集体观摩,事先打个招呼就行。这条街上的人,好像谁都认识谁的。

来凤街的尽头是集庆门城墙。每年重阳,会有大人带着我们一帮小孩爬上城墙"登高”,辨认刻在墙砖上漫漶不清的明朝制作者姓名。平时我也会溜上城墙,却只为了城墙上生长的一种野生植物──苍耳。采一大把下来,攥在手心,看见穿毛衣的路人便绕到背后偷偷掷出。苍耳会粘附在毛衣之上,待到回家睡觉脱衣服时才得发现。

小学结束那年我搬过一次家,只是从街东边搬到街西边。这条街几乎被父亲的单位所垄断。这个有着辉煌前身的老国营工厂,鼎盛时期职工四千,连带家属,把秦淮河边的这条小街填塞得满满当当。父亲一辈子没有离开过这家厂。退休后他不愿呆在家里,接受了厂里的返聘。每一天,他步行穿过来凤街,一路和不同的人打招呼开玩笑,像过去几十年里的每一天。

多年以后,我偶尔会梦见小学时候的家,泪流满面地醒来,或醒来后泪流满面。那里仿佛埋藏了生命最初的秘密。我第一次留心到阳光下蓬开的细碎浮尘,第一次听见夜雨沙沙地落在对楼的屋瓦上,一个大而深邃的世界在我身边渐渐升起。或许,那里还保留了来凤街最初的纯净。在川流不息的生活里,却是一个孩童眼中,由梧桐树、城墙、鹅卵石小道、红砖房组成的静止的美。

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已经不记得了。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我的记忆中,却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推土机开了进来,来凤街变成了一个巨型建筑工地。泡桐树、石榴树、凤仙花还有鹅卵石小道,红砖房和红砖房里的小伙伴,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梧桐虽幸存了下来,经过大肆修剪,剩下的枝桠再也不能在头顶编织一条绿色的穹窿。公交和私家车涌进了这条狭窄的街道,一旦堵车,喇叭声响成一长条。城墙边立了块保护的牌子,封住了入口。即使还能上去,护城河外一片片楼盘林立,登高,再也看不见远方。

父亲的单位,在几经挣扎之后,永久地迁走了。随之离开的,是一批批揣着拆迁款的老同事。在这之前,国企的下岗风潮席卷了来凤街。

母亲办理了内退手续。之后,她积极地“从头再来”,开过书店,做过记者,去私立学校当过班主任,也曾把自己反锁在漆黑的小房间里嘤嘤哭泣。后来,她安安心心地炒起了股。每天晚上,父亲在他们的房间看电视,我在我的房间准备考试,母亲坐在客厅里,把收音机音量调到最小,贴在耳边听股评。母亲的生活只是来凤街的一个缩影,因为父亲的稳定,我家影响不大。而来凤街上,人多了起来,脾气也急躁了起来。大量外来者涌入,争吵开始蔓延,人们见面打招呼的方式也发生了改变。小本生意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工作没有了,饭还是要照吃的,阴冷的冬季,这些被体制潦草抛弃的人缩着脖子你看我我看你,互相照顾一下彼此的生意。

洗牌之后,人人都在酝酿看似有希望的生活。楼下出现了新的报刊亭,老板是父亲单位的下岗职工,四十岁不到的中年人,长脸,浓眉,颇有英气。他的脸上看不到愁云惨雾,反倒是南京男人的独特的豁达,每次去买杂志,他会说句“谢谢”。在我中考的前一夜,他还认真地祝我考试顺利。我顺利地考上了高中,又考上了大学。十年后,我再次路过他的报摊,他还在,只是苍老了许多。我买了本杂志。找钱时,他疑疑惑惑地看着我,我避开他的眼光,快步离开。我不想和他相认。他这些年的生活,已经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我不忍让他从我身上看见他过去生活的倒影,并为之神伤。

科技发展这么快,他的生意怕是越来越难做。来凤街上,这些年轻时被体制无情抛弃的人,年老后又再度被时代抛弃。下岗工人熬着熬着,熬成了退休工人。他们成群结队地去市立医院开药,因为免费政策把公交塞得满满当当,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把他们被夺去的东西,一点一滴地夺回来。“钱”成了最光明正大的话题,它的变体占据了人们所有的闲聊。房价飙升的时候,谈房子;股市暴涨的时候,谈股票;自己的生活到头了,谈儿女。

我考上大学后便离开了来凤街。学校虽然同城,我宁愿在七人一间的宿舍里呆着,每个月回一次。毕业后我去上海工作,回来凤街更加稀少。然而我每次回家时,楼下摆摊的素不相识的大妈会笑咪咪地招呼一句“回来啦?”假期结束我动身离开时经过她身边,她又笑咪咪地招呼一句“走啦?”我不认识她是谁,她的摊子上摆着廉价的塑料日用品,让我想买也没东西可买。但她却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在我回来和离去时招呼我的人,来凤街也是唯一一个能让我有此待遇的地方。

我慢慢发现,下岗这件事摧毁了来凤街上那一代人的安全感,而猝不及防的新时代的到来,又让其中大部分人不知所措。他们和在这个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下一代,日益浮躁和粗鄙,但依然有东西存留了下来。公交上一车的老头老太在高谈阔论退休工资和儿女买房,而急转弯时会有人说:“你抓住我膀子。”农贸市场总会有人吵架,也总会在事态升级之前被周围的人化解。最重要的是,只有在这里,我能彻底放松。虽然这里的氛围常让我急欲离开,但我也知道,最能包容我的也是它。我们共同成长。我知道来凤街的一切,它也知道我的,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存留下来的还有其他东西。来凤街的人来来去去,有许多新南京人到来,吃的东西却还是那个味道。早饭摊上一直有热腾腾的蒸儿糕、乌饭包油条、小馄饨、萝卜丝饼,蓝老大的桂花糖芋苗,瞻园面馆的皮肚面,金胖子的牛肉锅贴。烤鸭要买徐家鸭子店的,而盐水鸭还是下浮桥头那家好吃。去晚了两家都卖完了也不要紧,其他随便哪家总还有,味道也不会太差。后来我家搬离了来凤街,父亲在新住处吃了几个月早饭,告诉我,这里的人们只是讨个生活,哄饱肚皮,买的和卖的都不讲究。而在来凤街,人们不富裕,却要有手艺才能立足。是的。南京的新兴景点老门东,小吃一条街有很多来自于来凤街。在老门东,它们的身价翻了倍,而在来凤街,它们还是那样不起眼的门面,拥满了不起眼的食客。我回国时,父母会坐一个半小时的车去来凤街买鸭子,再坐一个半小时回家。我劝了几次,还是随他们去了。他们或许也是借由这个机会,去看一看来凤街。

我最好的闺蜜也是在来凤街长大的。她和我一样,成年后离开了来凤街,也不打算回去。我们同在上海,见面并不很多,但我们之间有一股强烈的情感纽带牵系住彼此。我们聊各自的近况,聊生活的失意,但我们都知道,我们也是在聊来凤街。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谙熟人们的脾性,习惯的表达,语气上细微的差异可以迅速体察,这是不足为外人道的默契。来凤街在我们的心底建立起一种联结,无论在异乡,还是异国,彼此都不会失散。也因为类似的原因,每次我爱上一个男孩,都会带他来来凤街,让他看一看我从小生活这么多年的地方。我不知道这在他眼里是否稀松平常,而在我这里的意义,是开放了心里的领地。来凤街,它复杂,破败,忧伤,美丽。而我就是它。

在出国之前,为了让父母有一个宁静方便的居住环境,我为他们换了房子。母亲短信告知我来凤街的房子终于卖出去的那一天,我正挤在上海的地铁上,立刻就哭了。这么多年,我一步步地离开,从换一条街道,到换一个城市,到换一个国家。我一直清楚远方是我的宿命,但那时才发觉,最不在意的东西,或许最珍贵。我曾打算永久保留来凤街的房子,即便父母故去,即便我有了自己的家庭。当我遇到人生的关卡:丧亲、离婚、病痛之时,我可以回到这里,让童年的气息、父母的气息环绕我、抚慰我。这是最后一个能让我平静的地方。而它终于逝去,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

在来凤街度过的最后一夜,我曾辗转难眠,起身写下这一段话:“有时我对于‘家’的概念很模糊,它不是几单元几零几,而是那一整条街。我闭着眼可以在想象中从头走到尾的街。走过街头街尾,走过桥上桥下,走过四季,走过梧桐树,走过西瓜摊,走过小学同学家门口,走过师兄的单车,一直走到今夜。你以为这就戛然而止了吗?不。还会继续走下去。在我的回忆里,感情里,身体的烙印里,走到天涯海角,走到年华老去。”

如今,我已远在八千公里外的蓝天与艳阳下。周末的时候,我常常开很久的车,走很远的路,去看波涛轰鸣的海岸。当我久久凝视那一片空空荡荡的蔚蓝,来凤街偶尔会出现在那里面。那条不满一公里的小街,带着纷繁的人影,喧嚣的声音,驳杂的气息,零落的回忆,轰鸣着,向我涌来。

这首歌的改编曾出现在《阿玛柯德》里。Siboney是古巴的一个地名,这首歌是唱思乡之情。

我找懂西班牙语的K桑帮我翻译时没有告诉他这一点,所以,他翻成了一首情歌。而这样的结果,其实也很好。

Siboney
translated by Kerfield
Siboney, yo te quiero
希伯妮,我爱你
yo me muero por tu amor;
我为你的爱已死去活来
Siboney en tu boca
希伯妮,在你的口中
la miel puso su dulzor;
蜜释放着它的甜味
ven a aquí que te quiero
看这里,我爱你
y que todo tesoro
珍宝
eres tú para mí.
对我来说就是你
Siboney al arrullo
希伯妮,听到你掌中的细语
de tu palma pienso en ti.
我就想你
Siboney de mi sueño
我梦中的希伯妮
si no oyes la queja de mi voz
如果你听不到我声音中的痛苦
Siboney, si no vienes
希伯妮,如果你不来
me moriré de amor.
我将为爱而死
Siboney de mi sueño
我梦中的希伯妮
te espero con ansia en mi caney
我在我的屋中无比盼望地等着你
Siboney, si no vienes
希伯妮,如果你不来
me moriré de amor.
我将为爱而死
Oye el eco de mi canto de cristal
听吧,我水晶般歌声的回响
Oye el eco de mi canto de cristal
听吧,我水晶般歌声的回响
Oye el eco de mi canto de cristal
听吧,我水晶般歌声的回响
no se pierda por entre el rudo manigual.
不会消失在这荆棘的树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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