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跃东《长夜》

 

我解释不清了,拉着小清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七、八站路的距离,我一直没有松手,窗外的街景,看着比往天要亮丽、要舒服。...




作者简介
邓跃东,湖南洞口县人,1974年出生,行伍出身,业余从文,在《天涯》《青年文学》《美文》《散文选刊》《北京文学》《创作与评论》《飞天》《读者》《人民日报》等刊稿若干,转业后供职湖南邵阳市交通运输局。

长夜


从春到夏只是脱下一件衣服的光景,准确说就是一个黑夜的轮换,这不,我又挨着父亲睡下了。漆黑中,我不停地想起不久前的那个春夜,以及春夜里思念万千秋夜和冬夜。一年是365夜,我发觉最美最甜的是今夜。
一、
难以料到,一天里为安置父亲的那种一筹莫展,竟在我驾车从黑暗中穿过一片城乡后,变得轻松释然了!

父亲进城来,跟往常不一样了,要做病理复查。去年冬天,父亲突然病重,自以为缠身多年的胃炎胀痛、在市医院检查却成了重型乙肝,上帝给他开了个不小的玩笑。诊治半月,每天输液检查不停,却控制不了病势。后来转到省会长沙的湘雅二院,煎熬两月,总算有了一些逆转。临近春节,父亲跟大家的心情一样,要回家过年。医生勉强同意,但再三叮嘱,及时复查,以防反弹。所以节后上班起,我就催促父亲抓紧过来,直到正月结束,他才慢腾腾的出了门。

父亲是下午五点多到的,我看到他消瘦多了,眼里仍然泛着一层淡黄,没有恢复以前的灵气。这是乙肝病的重要症状。乙肝现在不是什么令人惊异的病了,身边十之二、三都是这种病毒的携带者,一桌吃饭不知陪同了多少,但那是不知情,一旦知晓,恨不得倾肝倒肠,此后再难瓜葛,好像多看一眼就染上了病毒。乙肝病毒主要通过血液和饮食传播,亲友中有谁患了乙肝,更是小心万分,作态极尽玲珑乖巧,散淡了人情之味。从需要考虑,我们兄妹也给父母一些提醒,怎么分开,该咋注意,如何禁忌,父母都听着,他们对儿女一向是言听计从的,其他亲友就不一样了。我叔父多年前染上乙肝,偶尔在我家吃饭,我总要给他多放置一副碗筷,有时他置之不理,心存不快,忍了数年后,去年凶凶地抗议,说我歧视他。

现在,同样的患者,我的父亲来了。该如何接待?父亲可能看出了我的心事,竟自己带来一副碗筷,让我惊讶很久,他不用别人担心,吃完自己去一边洗了,利利落落。吃饭其实倒还不担忧,多置一副碗筷就行,睡觉就麻烦了,家里只有一大一小两张床,孩子都十岁了,不太好安排。我考虑了几天,原想另买一张小床,可也放不下,房间面积太小。最后想,不行就让父亲睡客厅沙发吧,如果不住院,一、两个晚上就回去了。

如此想,好像也周全,但心里总有忐忑,饭后就去河边散步。一个小时后,我回到家里,大概九点钟,却不见了父亲,妻子看着电视,也不说什么。我装作若无其事,慢慢走着看,小床是空的,去看大床,被子卷成了条状,父亲睡在这里了。没有一点动静,他睡着了。

妻子怎么这样安排了,乱了计划,我心里有了起伏,一家三口在小床睡不下呀,要安排床位,也是把小床给父亲,我们挤大床。没想到成了这样。咋办,我睡哪里,总不能把父亲叫起来啊。唉,算了,我睡沙发,也就两天。

洗了,漱了,我搬出一套被褥,放在沙发上,又吸了一根烟,觉得心里有什么没有落下。我环视一阵,看到大床的房门没关上,就走过去关门,不由得又去看父亲,被子是不是盖好的,却盖得很好,两米宽的棉被,这一边被他卷得紧紧的,成了一个长筒,他睡得特别靠边,那边空余很多。

我在黑暗中静静地站着,两腿却迈不动了,我一下觉得父亲好孤单,身旁一片空荡,好像在等着谁来睡觉!

父亲是在等我吗?看着熟睡的父亲,我的脑子快速地旋转着,意识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心里坦然了,我有了回归般的轻松,这是我凝望了四十年的父亲,一如往日的面孔和气息,我没有看到别的,只有父亲。

他是父亲,一团混热的气血,多少次脆弱遇身,总是父亲给了我底气。

我揭开另一头的被子,悄悄摸上了床。

二、
我轻盈盈的,以为不会影响父亲,但还是被他感觉到了,他动了动身子,将卷得很紧的被子发开,窸窸窣窣地往我这边拨拉。我赶紧钻进去,躺平,以示睡好了,不让他再为我动作。

安静下来了,我却没有一丝睡意,眼睛睁得很大,双手放在胸前,两腿伸直。我好像不是在睡觉,身体松驰不下来,跟开车似的,两束明亮的目光像车灯一样投在楼板上,引导着我回忆起久远的镜像。

这会儿,我的车儿往家乡的方向驰去了,好像回到了老家屋宇下、父亲上次和我睡在一起的情景里——

四年前的秋天里,我出差经停家乡洞口县,需要住一晚,对口的业务单位安排了房子,我却让同学开车送我回到乡下。母亲这些年在外地,轮流给我们三兄妹带孩子,很少回得来,家中就剩下父亲和年近九十的祖母,生活单调,很是孤寂。我决定住上一夜,陪陪他们,虽然只有一晚,也能说很多话,过去从戎戍边身不由己,现在卸甲到市里,却也几个月难回一趟家。

母亲不在家,那些棉被褥子父亲就找不好,要么薄了、要么太厚,想铺个床,竟还铺不起来。父亲说,两人挤一挤算了。我听了一愣,我们两个挤,这好吗。下意识里觉得这话隔膜了,好久未想过这个事情,不是不能跟他睡,而是没有一点心里准备。

我“哦”了一下,觉得好笑,也没办法了,虽然不太自在,就一个晚上吧,洗洗擦擦就上床了。过了不久,父亲也上床了,我里面,他外面。熄灯,闭眼,睡。

白天跑了很远的路,夜里又聊得晚,觉得有些累,躺下不久就睡着了。我从小就有不断翻身的习惯,翻一下被子就空了,大人们得不停地给我盖被子,要不就容易着凉感冒。我们睡的这张床铺的是稻草,我身体重,一会就压下去一块,身子酸了就禁不住翻转,过一会又翻回来。我一翻身,父亲就醒过来了,给我拉一下被子,甚至要坐起来帮我盖好胸部,盖好了躺下去,他要出一口大气,体力明显不支了。

我有轻度的神经衰弱,夜里睡不踏实,敏感得很,父亲一动我就醒了,怕他担心,就不声张,过一会,又迷迷瞪瞪睡去了。没多久,又感觉父亲在给我拉扯被子,然后是重重的一声呼气。

中间,父亲起了两次夜,脚步没有一点声响,他怕影响我,光脚来去的,最后用布条拭着脚,我听得清清楚楚,不敢吭声。

一翻一动的,两人都睡不好,父亲更加可怜,可能刚一合眼就被我搅醒了。我静静地回想,我有二十多年未跟父亲睡觉了,十二、三岁起就是一个人睡的。也是的,孩子们长大了、成了家,一般再不会跟父母睡一起了,即使家中有时来客多,哪怕去跟客人挤,也不会往父母那儿想。

想不到,我竟然睡回到了父亲的身旁,缩短这段距离,却花了二十多年。这让我又一次体会了久远的温存,父子睡一起,费力气的总是父亲,关爱儿子是父亲的天职,不管你多大,即使在眼前,你总是他的牵挂。

想着想着,我的眼睛闭不上了……

黑夜漫长,总也不能天亮!

三、
我又失眠了。我不敢像以前那样随意翻身,但不翻身就更加难受,鼓着眼睛,在煎熬中回忆着那一夜的煎熬,脑子里异常清醒。不是吗,我仅经历了一夜的煎熬,四十年中,父亲又为我们经历了多少个夜晚的煎熬?我不敢计算,我们三兄妹成长、在外上学,以致今天的人模人样,全靠父母没黑没白地在农田里煎熬得来!我甚至想,要是我染上了乙肝,父亲肯定是毫无疑问的,不离不弃,他会为我付出一切。事实上,他差不多付出了一切。

365个夜晚,最美最甜是此夜。那个秋夜之后,我明白了很多,父母为儿女淘空了身体,我们应该主动陪他们睡睡的,香九龄能温席,而我们已长大,父母的身体干瘪了,惟其这样才能对他们进行有效的补给!可是面对现实,我们仍是脆弱不堪,难以忍受一夜的“煎熬”。当然,这与父亲的乙肝无关。

我眼睛明亮,聚精会神地开着我的车儿,这会驰到了长沙、父亲去年冬天就诊的医院——

我将父亲送来治疗,母亲一起来陪护,弟弟也从广东赶来了。那天运气好,一来就安排了床位,得到有力的救治,当天竟有了好的变化。夜里不需家属陪护,我们就带母亲去附近住宾馆,母亲不愿意,还是想陪着父亲。我们说宾馆方便,可以洗澡洗头发,换了衣服,让自己精神点,母亲才答应了。但是到了宾馆,弟弟不愿三人住一个房间,我原本让母亲睡一张床、我们俩挤到一起的,母亲觉得也可以,他却要另外开房,说挤一起不舒服。母亲很生气,说他奢侈,要我阻止他。我指责了他,也不管用,他一向是这样,喜欢讲究,有时到我家里来,可以将就住宿的,他也要去住宾馆,留也留不住。他现在变化大,在外面获得多了,懂得的感情却少了。他不明白,三人住一起,那不是为了省钱!

母亲气愤不已,坚持要回医院睡租赁的钢丝床,说这样花钱享受,她对不起父亲,父亲孤苦伶仃的在病房受苦呢。我反复劝她,说就这一晚上,明晚你可以不来,我们只开一间房,今天你要是不住,那不是更大的浪费。好说歹说,才将母亲哄进房间。没想到,她未洗漱就上了床,心里有气,什么都不想干了。我也不说什么了,越说她越气。

我洗了澡,洗了衣服,躺到床上,看起无声的电视。我不时地看母亲一眼,她平躺着,以前没这么平视过,她眼窝深陷,前额突出,瘦得异常。因为盖着被,胸前起伏十分明显,她还气着。我没有睡意,打开床头小灯,读起一本《天涯》杂志来,很有味道。我一连读了本期的四篇散文,又看了母亲一眼,她的胸部仍然起伏激烈。她根本没睡!

关了灯,眼睛却闭不上,翻来覆去,老想着要是弟弟没有离开,三人住在一起,又是什么情景呢。肯定要说说父亲,治疗有了起色,心里都是愉快的;当然也要说说第一次来到省城,见识了长沙的繁华和气派;也会谈论饱了胃口,尝到了美滋滋的长沙老火锅……最后母亲肯定会说,父亲病情好转了,你们不用担心,都回去吧,我一人在这里能行的。总之,气氛融洽、心情愉快、身体舒畅。这种情景,出现也很简单,住到一起就行!可是,我们没有做到,机会失去了,也许再难出现。

现在,我亢奋着,没有一点懊悔,我为蓦然回到父亲的身边而难以入眠。是什么力量促使我转变?我清楚不是我的力量,因为我没有力量可以战胜原来的意念,那只有父亲自己,他本身的力量!

我的亢奋中夹杂着阵阵惊栗,身不由己的,因为我庆幸着,我差点就回不到父亲身边来。我的头脑是冷静的,医生告诉了我,父亲的肝脏趋向衰竭,还有腹水,后面的一句话,我没有勇气说出来。所以,我为没有离开父亲而骄傲,我为还是那个让父亲感到骄傲的儿子而庆幸!

多么美好,我就躺在父亲的身旁,尽管我不再翻身,父亲还是不时地给我拽拉被子,他要履行天职。

父,一个人顶天立地;父亲在、天地在。想想啊,一个人没有谁给他掖被子了,他是多么的孤冷!

我担忧天亮,长夜多好啊!

四、
时光留不住,春去了无踪,转眼到了夏天。父亲第二次来到市里的医院做复查,他本想当天来、当天赶回乡里的,但是要等化验结果第二天出来,医生才能进行正确诊治,于是就住了下来。当然,我也没有上次父亲来时那么忧虑,不就是一个乙肝病嘛,住一夜算什么,我陪他就是了。

晚饭前,父亲坐在沙发上逗小清,“你今年长十岁了,个子也长高了,学习成绩长上去没有?” 小清想都没想就说,“这一期我考了两次100分了,还要长哪儿去!”父亲知道小清有吹嘘,中间还考过80多分、90分的,但听了还是高兴,一脸的欢笑,他生病以来很少这样开心过。“那你期末考试后,到老家去玩一段时间。” 父亲又说。“要得,跟你去放牛,我要骑水牛!”本来两人是并排坐着的,小清翻过去,一屁股坐到了父亲的腿上,身子也靠了下去,父亲两手就抱了过来。多么亲热的,这娇撒得多到位啊,旁边人看到心里都舒服。

其实,爷孙俩平常很少在一起生活,我们经常提及老家的人和事,要他不时跟爷爷奶奶通电话,小清从小就对老家的人有了清晰的印象,每次他们来了总是异常的兴奋。我就对小清笑着说,“爷爷很久来一次,今晚你就陪爷爷睡吧。”小清回答十分干脆,“要得,跟爷爷睡。”他不觉得这是个还需考虑的事情。其实我也只是逗他说说,看他到底跟爷爷有多亲,愿不愿这样做。

吃过晚饭后,我就独自散步去了,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9点半的样子,我散步回来,看到父亲和小清都不在客厅,静悄悄的。走到大卧室一看,他俩上床睡了,靠在一头,挨得很近,清的脚都架到了爷爷的身上,鼾声此起彼伏。

我轻手轻脚的退出来,没想到小清真的这样做了,我心里还有些疙瘩,毕竟父亲还处在病毒发作期,小清身体抵抗力差一些,不忍心让他去完成一个有风险的亲情动作。

不过也就一夜,算了吧,父亲得到了无限的慰藉,但愿他早日好起来,孙子的成熟和进步对爷爷是最好的补剂!

但是,一夜里我还是没睡踏实,心里有牵念,做着神奇的梦,醒来了几次。

天麻麻亮,我就起床了,噼里啪啦弄着早餐,父亲说看完病要早点赶回去的,其实我是希望他们早点起床。

过了一会,父亲起床洗漱了,我放下锅铲,赶紧跑过去看小清。小清还没醒,我推着他的身体,叫他起来算了,心里好像觉得他身上少了什么或是多了什么。推了他几把后,没见少了什么、也没见多了什么,我心里松了很多,又走到厨房拨弄起来。

上午陪着父亲到医院,化验结果有所好转,医生开了两个月的药。父亲坚持要走,我和小清送他到车站坐上车。

回来的路上,我忍不住问小清,“你真的愿意跟爷爷睡,不觉得跟老人睡觉不舒服吗?”小清说,“闭上眼睛睡一晚,一下就天亮了,天天都这样啊!”我想了一下,还是让他懂得点什么,“爷爷身体不好,生着病,不能太近,要注意一点的。”

小清两眼望着我,不太明白话里的意思,迷迷瞪瞪地问道,“生病啊——都会生病的啊,我生病了,你还背着我去诊所打针呢,妈妈还抱着我睡觉呢,不都一样嘛!”

“这个,这个跟那个,不一样,不太一样……”

我解释不清了,拉着小清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七、八站路的距离,我一直没有松手,窗外的街景,看着比往天要亮丽、要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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