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静静《桑之桑田》

 

恍惚间,我寝不安席。站在窗边,无边的夜色如桑果一样黑郁。...





作者简介:唐静静,小学高级教师,县作家协会会员,喜欢阅读与写作,散文作品多见于各类报刊杂志。文字从女性独特的内心出发,哲思的叙述中饱含对生命无垠地尊重,在舒缓安谧的境界里表达重叠纵横的人间情感。

桑之桑田


小满的夜里,风和雨肆意揉搓着窗外树上的每片叶子,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也许是一种杂音在削泯另一种杂音,也许是到了一定年龄才有了静下心来在特定情境中揣摩一些特定的物事,于是,曾经思维指向里从未出现过的物事常在这样风雨交加的夜里,如排演的舞台剧般纷至沓来,扯开我心幔的四角,跑到台的正中央舞之蹈之,那一夜的主角是一株大桑树。

记忆中,那株大桑树长在邻居家院外的土台子上。

一个人真切地感受到自身的渺小,应该是从真切地意识到外在事物的庞大并对它无能为力时开始的。这株大桑树站在自家的门口,我偶用余光瞟它一眼,它就以绝对的身高优势力压我的内心,靠近仰望更是不易。高低本就不对等的两种事物岂能比肩?低者靠高者太近,站其下方昂首仰视之,时间长了,是很累人的事情。因此,即便现在,回想起它,我也还是无法记清桑叶的边缘到底有无锯齿(尽管后来从书中知晓桑叶的边缘都是有粗锯齿的),也还是不清楚它每年发芽前和脱光了叶子后没有遮掩的树冠上究竟分开了几个微宏观的树杈。

当大桑树缀满果实的时候,仰望的性质就变得不同了。

旧年的孩童身上似乎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传感器,用来专门捕捉树上果实的讯息。每年小满前桑树开始挂果子的日子,关于村中所有桑树的信息都会被孩童们一一搜集而来——它们的总数,它们的归属,它们的坐标,它们的分布,它们的身形,它们的生产能力以及它们的长幼……桑树这种本土植物在村子里的族群会被彻查,族谱会被翻阅,被编纂,被私修。那时的树种也杂,闲散的榆、槐、椿、楝、柳、泡桐等树既缺乏吸睛的绚丽果实,也缺乏如今随处可见、随意成片的抱头毛白杨树洋洋洒洒、遮天蔽日的速成气势,所以大桑树就注定成了最招风惹眼的树。

麦浪由青渐黄,刮着南风的中午,最明亮的阳光都停在大桑树的叶子上,也停在就要紫得发黑的桑果上。孩子们会在大桑树下碰头,准备迎来期盼已久浆果构成的飨宴。由不会爬树的孩子屈膝弓腰,搂住树的脚踝,如朝圣般贡献出自己的脊背和肩膀,给会爬树的孩子垫脚。慢慢地,一个树下的仰望者在推送的过程中变成了一个树的征服者。简单的欲望成了共同的心之所向,平日玩耍的极少允许出现的粗暴践踏都变成了甘心情愿的承受。由仰望者一员变成的征服者蹿上树冠之后,选了最安稳的位置,再摇晃折下大桑树上挂满果实的枝条。仰望此时已不再是累人的事情,果子的跌落诚了树下众多仰望者最丰厚的报偿。口腹之欲得以满足前的漫长等待都变得相当美好。也偶有上了树的孩童忘了轻重缓急,只顾自己,急得树下一众仰望者咒骂呼嚎。

然而,品尝了桑果的味美之后,又有多少孩童只甘心永远做一个大桑树的仰望者呢?大桑树下的孩子在小满时节里终日来了散,散了来,如蜂拥蝶涌。终于一天,一个孩童在搂着大桑树的腰想匍匐而上时,却中途落下,摔断了腿脚。他成了第一个受难者。

招风惹眼的大桑树注定了不会自己落光了叶子,干枯了枝杈,直至无力老死。在风雨欲来的一个傍晚,它的主人找了众多的壮汉将它伐倒、分割、撕裂、肢解,碎了一地的果实最后也被泼了粪水。

又夜,风雨如期而至。我这个对大桑树的仰望者做了一个关乎它的梦:我的身体在睡梦中长满耳朵,每只耳朵都在倾听风雨进入它庞大的身躯时,不停地摩挲它每片叶子,每根枝条发出的呜咽;它庞大的白森森的根系延伸过来牵扯窝的手脚,使我的骨骼嵌入它的身体;我的头颅和它的树冠同在风雨中摆动;我的肺的支气管和它的枝条同在风雨里扩张;我的肌肉和它的年轮同在风雨里紧实;我的皮肤同它的树纹同在风雨中尽裂重组……它庞大的身躯在风雨中嘎嘎作响,我幼小的身体也在风雨中嘎嘎作响;它在风雨中尽情地舞动着,我也在风雨中俏皮地弹起。

如今,大桑树的族亲以及榆、槐、椿、楝、柳、梧桐等的族群日益减少,当初大桑树的仰望者也都成为了各种各样的征服者,只是他们想要的,可是比曾经多得多了。

在这个风雨焦灼之夜,我忽而听到当年斧子砍向大桑树时,它却将斧子弹出时发出的一种奇怪的声音——如今我懂了,作为雌株的大桑树本是不可能将斧子弹出的,那奇怪的声音,一般只来自雄性株体木质坚实,很难弯曲的身体。

恍惚间,我寝不安席。站在窗边,无边的夜色如桑果一样黑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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