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和萱

 

每当北风掠过姑苏的城墙时,郑玄就想家了。他的家在非常遥远的北方,冰雪从九月开始笼罩大地,一直到清明前后才逐...



每当北风掠过姑苏的城墙时,郑玄就想家了。他的家在非常遥远的北方,冰雪从九月开始笼罩大地,一直到清明前后才逐渐散去。年轻的时候,郑玄喜欢和同龄人骑着各种颜色的骏马,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飞驰,偶尔看到可怜的落单的大雁,就张开弓箭,虚张声势的要把它射下来——其实郑玄一次也没有射过大雁,他怎么会这样残忍呢。那时候,即使是野地里的一朵百合花都是楚楚动人的,叫人不忍心随手摘下来。



郑玄的朋友留恋野地里的百合花,但郑玄只是欣赏。他不曾爱过任何人,只爱他自己。

每年北风吹过来的时候,百合花就次第凋谢,大雁也早已不见踪影了,朋友们就抱怨道:“一个多么无趣的冬天啊!要忍耐多久才能欣赏到春天的美景呀。”但是郑玄最喜欢寒冷的气息,那让人头脑清醒的气息!他什么都不留恋,只想策马奔驰。向无边无际的地平线奔驰吧,一路向西,那里有帝国的都城,天下的中心。那里是繁华富丽的长安城。



如今,郑玄离长安有几千里之遥,甚至比家乡的距离还远。每当他从城墙上走下来,感到膝盖和脚踝都隐隐作痛,就深切的感受到自己老了,逝去的黄金时光总归是逝去了。

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头发每天蒙上冰霜,后来索性就不照镜子了。经常有年轻人来拜访他,有些人的眉角已经有了皱纹,但是在郑玄眼里,他们毕竟还是年轻人啊。安静的时间是少有的,当客人已经散去,新的客人还没有来访,他就靠在身前的桌子上,半闭着眼睛,许多疑幻疑真的影象在他眼前流动,有时候会袅绕他很久,但大部分时候都很快消散了。他静下心来,长吁一口气,轻声说:“你真美丽啊,请再停留片刻吧!”——就在这动人心魄的时刻,管家总是会小心翼翼的走上前来,用最谦恭的声调说:“又有人来啦,您要见他吗?”于是,郑玄就眼睁睁的任凭那美丽从自己眼前消散了。他别无选择,因为他是吴国的宰相。



客人对郑玄总是毕恭毕敬的,仿佛他不是有血有肉的活人,而是一尊青铜铸就的雕像。

其实这也是郑玄理想的形象,他曾经亲口对朋友说,他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热血,而是冰块。但这都是后来的事了,都是他老去以后的事了。郑玄曾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老呢。

对面的那位客人,穿着淡青色的丝绸,他究竟在说什么?谁会留意呢?这个国家、这个天下不是牢牢掌握在郑玄手中吗?他想听谁的,就听;如果疲劳了,就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做。这正是他年轻时理想的境界,虽然无欲无求,每个人却还是有求于他。多少年前,他骑着一匹栗色的小马到长安去,那匹马的皮毛真光亮啊!在阳光下就像玛瑙一样熠熠生辉。越过了黄色的大平原,在黑色的群山之中行进,远方的阴云之下露出一个金色的亮点,与这个亮点相比,阳光算的了什么呢?一个穿着锦绣袍服的人,拿着马鞭指向远方,用骄傲的声音说:“看啊!我们的长安。”但郑玄从来不认为长安是自己的。那里没有他喜欢的东西,他喜欢的人。他到那里去,只是因为他非去不可而已。



长安的太尉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郑玄,郑玄怎么可能同意呢?不,她没有令他动心,他也不是依靠婚姻谋求富贵的人——富贵这种东西,只要努力争取,总能拿的到,为什么要用这样高昂的价格来换?何况,那时他的热血还没有变成冰块。他不知道有谁值得自己爱上,这个在阳光下毫无畏惧、生气勃勃的年轻人啊!

后来他启程到河北去,赵王看到他站在屋檐下的神采,就大声称赞他一定能成为出色的英雄。“我有一个公主,是在七月飞雪的那一年生的,如果你愿意攀附她,我就是你的岳父了。”赵王抚摩着花白的胡子,紧紧盯着郑玄——这个年轻人不会有胆量拒绝吧?他沉默了很久,从脸上看不出表情,但是最后他还是拒绝了。他说:“我实在不忍心回绝您……但是我现在的确没有这种用心。我想,或许一辈子都没有这种用心吧。”



“他一定是疯了。”赵王私下想道,“他不可能一辈子没有这种用心,他只是看不起我而已。一个多么狂妄自大的年轻人!生活会好好教训他的。”

可是赵王或许想错了,因为三年过去,郑玄还是独自一人。他穿上了紫色的绸缎,骑上了纯白色的良马,这马是在长安的皇帝的园囿里长大的。他喜欢独自一人穿过嘈杂的街道,穿过幽深的城门,又独自一人策马在原野上狩猎。他现在可以很轻易的射死一只猛虎,可他仍然没有射过一只大雁。直到有一天,皇帝急忙把他召到宫廷里,满面惊恐的对他说:“我手下的那些诸侯,就是我深深信任的兄弟子侄们,都背叛我了!现在是你成名的机会了,带着军队去碾碎这些叛徒吧!”

结果郑玄的军队在第一战就溃败了,齐王和赵王的部下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箭伤,毒箭的尾羽还留在他手臂上,可他没有时间拔出来,只是急忙策马逃走。在半路上,他的纯白色的骏马也被射死了,现在他只好徒步在山中逃难。午夜时分,他又困又饿,走到一个小镇子旁边,却看到了齐王张贴的购买自己人头的布告,于是他只好再次逃走。第二天清晨,他逃到了一个人际罕至的山谷,感觉毒箭给自己带来的损伤已经无可救药了。于是他就倒在地上等死。直到那个女子发现了他。



当郑玄勉强睁开眼睛时,他看到一双至为清澈的眼睛,如同初秋的潭水,没有盛夏的浮躁之气,不像春水那样堆满尘土,更没有冬天的寒彻骨髓。他不知道自己凝望了那双眼睛多久,是一秒钟,抑或一整天?两者似乎没有差别,因为在最美的事物面前,时间是凝固的。“你受伤了,不要走动,”那女子说,“看你的样子又困又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可不能这样抛下你不管。”声音如同山涧源头的冷泉之水。

如此清澈的女子大概不会加害别人,但是郑玄已经心灰意冷了,不愿相信任何人了。他拔出自己的宝剑,倒过来把剑柄递给这女子,用最后一丝气力气说道:“我是被齐王到处追捕的郑玄,看你的装束,也是齐国人吧。我的人头值几千万钱,你可千万不要错过呀。”女子却笑道:“都说你是名满天下的郑玄,怎么居然这样不会看人呢?我的名字叫做萱,是齐国人,但我不会加害于你的。你若相信我,就随我来吧。”



郑玄从来不愿相信任何人,但此时此刻,他宁愿任凭感情凌驾于理智之上了——仅仅是看着萱的背影,就足以让人感到宁静无所求。即便此时死去也无所遗憾了,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飞快的闪过。但是他终于没有死,萱把他安置在自己小巧而简洁的住所里,清除了他伤口的剧毒。几天之后,郑玄就恢复了神采,康复的日子正在一天天临近。每当萱来到他面前,他就沉静的望着她的面庞,从来不敢正视她的眸子,他害怕那会使自己迷失。每当萱向他优雅的点头道别,准备离去时,郑玄心底就产生复杂的情绪,仿佛夏日的阳光照射在常青藤上,一半是光,一半是影。光与影永远是班驳陆离,难以分辨的。

一个月过去,郑玄感到一切都恢复了原状,就对萱说:“我要走了,你愿意跟我一起回长安吗?留在这里,兵荒马乱,我怎么能放心的下。”萱却微笑着说:“你现在怎么能回长安呢?皇上肯定会杀了你,惩罚你的战败之罪。你不如收拾残兵,到河北去开辟新的战场,皇上不仅不会惩罚你,还会大大的嘉奖你。至于我,虽然是一介弱女子,保护自己还是绰绰有余,阁下还是不用担心了。”郑玄低下头,仍然不敢正视萱的眸子。那清澈的深潭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吸引他这颗年轻的、生气勃勃的心——然而他现在怎么可以被吸引呢?于是,他还是离去了。

直到郑玄的马蹄声消失在小路的尽头,萱才发现他在桌上留下了一封信,上面只有八个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残酷的战争持续了三年,河北和中原都血流成河,但是正如萱的预测,郑玄终于扭转了战局,消灭了叛乱的主谋齐王、赵王。在平叛的战斗中,郑玄一直留心寻找萱的踪迹,可是一直没有线索;有人说曾经在齐王的营垒中看到她,然而毕竟是捕风捉影,无从寻觅。在进攻齐国都城临淄的夜晚,郑玄仰头看到清冷的月光,募然想起萱的眸子,心头不禁一阵绞痛:“天哪,我都快把她忘记了!如果这就是天意,那么忘记了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吧。”

攻陷齐国都城的第二天,齐王和齐国宰相的人头都悬挂在城头,萱却出现在了郑玄的军营门前。“这些年来,你究竟去了哪里?”郑玄问道,“刚开始,我满怀希望,后来就渐渐麻木了。如果现在你还不出现,这世界也就没什么意思了。”萱沉默半晌,幽幽的答道:“我的父亲是齐国的宰相,我有幸遇到了你,却没有告诉他。现在,我父亲的人头已经被你挂在城门上了。”郑玄无言以对。他仿佛堕入一个暗无天日的冰窖,感觉阳光下的一切都在飞速远去——不,这不可能是真实的!但这个世界本身难道不是荒诞的吗?



萱最后还是与郑玄一起回到了长安。郑玄出现在哪里,萱就会出现在哪里,只是脸上从来没有笑容。她的眼神,原先如同初秋清澈的潭水,现在却已近初冬,清澈之外又加上几分清冷,就像郑玄在临淄之夜看到的月光。在回到长安的路上,郑玄揽着萱的手臂,指着面前宽阔的道路说:“看啊,天下有这么多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走遍每一寸路。”萱回答道:“即便走遍天下每一寸路,我的心情总不如当初在一个人际罕至的山谷感到愉悦。无论是走一寸路,还是走万里路,对我而言总是徒劳。”

回到长安不久,郑玄就引起了皇帝的嫉恨,皇帝和他的宠臣竟要发动一场变乱来除掉他。于是郑玄在一个寒夜,慌慌张张的拉着萱的手,与她骑上同一匹栗色的小马,向东南方向远远的奔去。半路上,小马就不堪重负,两人只好一同步行走完漫漫长路。郑玄对萱说:“我对你没有丝毫益处,反而连累你颠沛流离,你还是离我而去吧。”但是萱始终没有答话。直到郑玄第三次询问,萱才答道:“我如果要背弃你,早在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就背弃了,还等的到今天吗?”郑玄流着泪说:“我害怕到头来一无所获,没有什么用来报答的。”萱说:“如果我做的任何事情需要报答的话,我就不是萱了。”于是他们一起前行,直到渡过大江,来到吴国。



郑玄成为了吴国的宰相,与萱一起居住在豪华的府邸中。现在,他们似乎可以安享太平,无忧无虑的度过今后的日子了。萱的故乡在齐国,但她无比喜爱姑苏的杨梅和梨花,每当夏天杨梅花开如同香雪之海时,她就高兴的登上城墙,与郑玄一同站上很久,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享受沉默。郑玄说,从姑苏的城墙上可以看到北方故乡的冰雪,但是萱并不这么认为。萱更希望忘记故乡,现在,她的故乡就是姑苏。

朝廷派来了刺客,想除掉郑玄这个心腹大患。但是郑玄正好有事离开,刺客就在府邸里刺杀了萱。她中了两刀,鲜血从袖口流淌下来,在地上形成一块小小的湖泊。在咽气之前,她蘸着自己的鲜血,在地上写了八个字:“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最后几个字是忍着剧痛写下的,颤抖的几乎难以辨认。这就是她留下的全部遗言。

萱被刺杀的消息传来,郑玄正在朝堂上接见楚国使节,他镇定自若,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圆满的完成了整个外交仪式。仪式结束后,他走下朝堂,呕血两升之多,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当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萱尚未冰冷的躯体。他只看了一眼,便回过头去,用最轻的声音说道:“你真美丽啊!请再停留片刻吧!”但他知道,那永远不可能了。



从此以后,郑玄又恢复了年轻时的样子——他生气勃勃,充满雄心,谁也不爱,只爱自己。但他的血已经不再是热的,而是变成了坚硬的冰块。他不再移动家里的任何摆设,因为那是萱留下的。渐渐没有人敢接近他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过真正的朋友。每当他在恍惚之中看到萱的影子,工作总是会突如其来的打断他,所以他也由衷的痛恨工作。但是他还是得装做热爱工作,因为他毕竟是宰相,是天下命运的决定者。

眼前这位穿着淡青色丝绸的客人就要离去了,郑玄抬起头,向他象征性的道别。油灯照着他的面庞,显出苍老而疲惫的痕迹。最后,客人拿出一个名贵的花瓶,想用他取代郑玄桌子上那个又小又旧的花瓶;说实话,这个旧花瓶与宰相的身份太不相称了。但是郑玄的目光中闪过了某种东西。他挥了挥手,简单的拒绝了。

“这是萱喜欢的东西,不能动。”他自言自语道,“萱喜欢的东西都是世界上最好的——当然,除了我这个可怜的人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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