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吧,读书吧!——此序言送给乡村父母与少年

 

一徐庆群有六姐妹,都出生在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碾子山区一个叫九里的山村。一个晚秋就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小山村,父母...



小的爱语:本文是著名作家王宏甲先生于2012年5月为拙作《当我从天安门前走过》专门创作的序言。无论何时,读这篇文章都依然能感受到思想的光芒。教育是一个国家、民族发展进步永恒的话题,读书是教育最重要的方式。这篇文章的思想以及这份思想照耀的故事,值得我们一直地细细咀嚼。

徐庆群有六姐妹,都出生在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碾子山区一个叫九里的山村。一个晚秋就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小山村,父母生了一群丫头,她们日后的命运会如何?今天,这六姐妹,有五个硕士一个博士。她们和她们的父母跋涉了一条怎样的路?她们有什么特别的天赋,或者有什么优越条件吗?她们走过的路是别人难以企及的吗?

这条路,似乎应追溯到她们的爷爷奶奶走过的路。山东省东平县有个叫一亩坟的小村,那是爷爷出生的地方。爷爷叫徐传德,奶奶叫张进英。他们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孩饿死了,爷爷奶奶带着男孩讨饭到黑龙江。尽管生活非常贫困,爷爷都坚持一定要让儿子去读书。

“读书吧,读书吧!”爷爷奶奶看着孩子在风雪中去上学了,眼里绽出泪花,据说那就是幸福。如果说庆群六姐妹的家庭有什么优势的话,爷爷奶奶即使穷到讨饭的地步,也一定要让孩子去读书——这大约就是个传家宝。何以是宝?这里分明凝聚着人穷志不穷的精神,凝聚着通过求学求知来改变命运的精神。

“我的外公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庆群说她外公是山东省梁山县人,1959年领着几万山东移民到小兴安岭开发北大荒。外公的名字也很响亮,叫张山峰。外婆有个很美丽的名字,叫周油花,是油菜开花的时候出生的。听着这名字,我们几乎能看见故乡的田野了。外公那时是干部,家庭条件比徐家好,外公却看上了徐家孩子是个读到了师范学校的文化人,便要把女儿张和平嫁给徐家的儿子徐家伟。你瞧,张山峰的意识中也饱满着对文化的崇敬和热爱。

徐家伟与张和平,就是六姐妹的父母。徐家伟在黑龙江省泰来师范学校毕业后到九里村当小学教师,张和平嫁给徐家伟就在九里村落户,成为九里村农民。

庆群生于1976年,这时已开始推行计划生育,讲“最好一个,最多两个”。村里打出的计划生育标语有一条是:“打倒老三!”徐庆群就是老三。在她前面已有两个姐姐。庆群说,也许她在襁褓中就知道,她来到这个世上谁都不欢迎,她就生病了,病得连哭声都没有了。奶奶慌忙去求神,向神许诺:“我们不嫌弃丫头了,就算有一群丫头我们也不会嫌弃。”庆群的病好了,奶奶为了表达虔诚,给老三取的名就叫“群”。所以“庆群”这名在六姐妹中是个有代表性的名字。“庆”则是按族谱的“庆”字辈取的,表明长辈都把女孩当男孩看待。

“为什么生六个?”期望生个男孩,这几乎是所有农家共同的愿望。爸爸是独苗,生个男孩传宗接代更是责无旁贷。老四出生了,还是丫头。怎么办?接着怀孕。这一回生出双胞胎,两个都是丫头。

生下六个女儿,在贫穷的山村,可怎么养?六个女儿都是九里村一队的农业户人口。父亲调到离家较远的一个中学去教书了。母亲像男人一样在田里犁地、播种、锄草、收割、打场。庆群回忆说,母亲讲,她和我爸一定要供我们六个上学,我们能上到哪儿他们就一定供到哪儿,再苦再累也要供。

1988年,当了20多年乡村教师的爸爸调到伊春市五营林业局机关工作。五营是个县城。他们随父亲举家搬迁到五营县城。这时爷爷已去世。进城后一家九口挤在30多平方米的草房里,泥墙斑驳,门窗残破。草房是租来的,既然是租,为什么不租个大一点、好一点的呢?因为六个孩子的学费、九口人吃饭,父亲的工资每月只有二三百元,母亲要操持九口人的家务,要照顾多病的奶奶,还背着冰棒箱走街串巷去卖冰棒。生活窘迫如此,实在只租得起这样的草房。

但是,读书、读书,再穷也一定要让每个女儿读书!

爸爸总说:我们遇到的困难,都是前进中的困难。

妈妈总说:慢慢会好起来的。

每天早晨,爸爸和六姐妹从破旧的草房里走出来,踏着朝阳去上班、去上学。这就是六姐妹永远的阳光记忆。应该有一幅油画来展现这草屋门前的阳光美景。

未必是六姐妹有特别的天赋,而是她们天赋的求知权利得到了父母的悉心呵护。只要做到这样,怎能没有光明的前途!

看看这六姐妹,分别学了六个专业。老大庆红,教育学硕士。老二庆勇,生态学硕士。老三庆群,法学硕士。老四庆杰,医学硕士。五妹六妹分别叫庆颖和庆超。这对双胞胎,小学同桌,初中同桌,一起考上同一所高中,同宿舍,还是上下铺,后来又考上同一所大学,接着又一起考上了研究生,考到了北京。她们一路走来,全家人最担心的是“生怕两个有一个落下”。结果,老五读到北京某外国语学院硕士,老六获硕士学位后再考博士,目前是博士研究生在读。

我不惜篇幅写下这些,并不只是为了要给她们喝彩。我想,一个山村人家生了六个女儿,生活穷困如斯而能如此,对我国很多农家及其孩子应该是有点激励意义的。

读书,百年前在我国就有了新的含义。农业时代,一个农家孩子没有读书,凭体力与勤劳是可以获得生活的。工业时代出现,情况就不同了。英、法、美等国均在这个时期实行了义务教育。就是立法要求公民必须履行把子女送进学校去读书的义务。为什么?工业时代,如果孩子不普遍读书,则不仅个人将难以在社会上生存,而且该国将无力抵抗外强入侵。信息时代到来,发达国家又相继把义务教育变成免费教育或福利教育,这是由于越来越认识到,倾力保障成长中的孩子接受到更多的教育,对于一个国家的富强,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有无数的例子可以证明,无论一个国家还是一个人,教育都会确切地改变其命运。譬如千年前西欧识字者仅占总人口的1%,三百年后,佛罗伦萨识字读文者约达40%,这是欧洲基础教育的最高水平,佛罗伦萨成为欧洲文艺复兴的发祥地。基础教育的发展催生了欧洲的大学教育,欧洲最早的博洛尼亚大学出现在意大利,同时有阿尔卑斯山以北的巴黎大学,它们均在12世纪由教会学校发展而来。到13世纪,牛津、剑桥、那不勒斯等著名的教学机构均发展为大学。德意志在14世纪建起了海得堡大学。没有中世纪欧洲教育的发展,是不可能产生莎士比亚、哥白尼、牛顿、歌德、爱因斯坦的,也不可能有欧洲近代的崛起。

事实上,一个国家或一个家庭,倾力保障成长中的孩子接受到应该得到的教育,这在全部投资中是成本最低而获益最大的。更重要的是,这是着重于人的建设,是关系一个孩子一生命运的最重大的事。

我走过不少农村,也曾多次重返我插队的村庄,看到农村在信息时代遇到的挑战更为严峻。不少“剩余劳力”在家乡无业可就而外出打工,以至村里多是留守儿童与老人。我国实行的是九年制义务教育,很多只读完初中的男女青年外出谋生仍非常艰难。我没有能力帮助他们,便想若有很多人像庆群祖辈父辈那样,不论多么艰难都尽一切力量让孩子多读书,这对家庭和孩子是有切实的远大意义的,对整个社会文化素质的提升也意义巨大。

写此序,我还想过以《阅读庆群》为题。因为感到:这是一个生在农村的女孩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故事。所谓寻找自己,就是在成长的过程中,一直在找寻自己的立足之地,找寻自己的价值、自己的能力,有时甚至会触及“活还是不活,怎么活”这样的问题,这就会追问到生命的意义。这不是轻松的问题。

在这本书里,她写到的一只脚和一只手给我留下非常深的印象。先说那只脚。几年前她告诉我,她上小学四年级时到城里参加数学竞赛,这期间上厕所碰到两个城里的女生,她们问她:“喂,你是哪个学校的?”她回答说:“四小的。”她听说过城里有个“四小”。不料对方说:“我也是四小的,怎么没见过你。”另一女生问:“你是城里的还是农村的?”庆群小声回答:“城里的。”对方马上说:“撒谎!你是农村的,一看就是个土包子。”等庆群站起来,其中一个突然在她屁股上踢了一脚!然后边骂“土包子”边跑了。庆群站那里半晌没动。

她说,“20多年了,我一直忘不了被踢的那一脚,即使我考上大学了,想到那一脚就感到屈辱。”我说,“其实,你的屈辱并不来自于那一脚,而是来自于你自己内心的自卑。”庆群一震,然后告诉我,她忽然感觉“那只脚终于放下来了”。

我再次看到,“农村人”与“城里人”的差别在她心中留下多么沉重的影响。她说,对农村孩子来说,这种屈辱和自卑是与生俱来的。“从第一次双脚踏上泥土地,它便随着年龄的长大而长大”。她说,她们从小就目睹了父母为一垄玉米、一畦韭菜,被烈日晒得黝黑粗糙的肌肤;目睹了身穿雪白衬衣、烫着卷发的城里人,用柔软的手对农民栽种的果实挑肥拣瘦……她还告诉我,母亲不止生她们六姐妹。母亲生的第一个是男孩,出生后不到7天就因病夭折。第二个怀孕7个月后在劳动中流产了。第三个也是男孩,出生后也因病夭折。第四个活下来的才是她大姐。她说现在看来,那两个哥哥的病,要是在城里,治好是没问题的。可是在那乡下,没医生,来不及救治就夭折了。这一串往事她是上中学后才听说的,仍然令她灵魂震颤。

她说她生长在农村,14岁随父母到城镇,长时间生活在城里的那个孩子踢她一脚的屈辱里。23岁闯北京,属“北漂一族”,多年浸泡在“暂住证”的尴尬中……我问怎么叫“尴尬”?她说警察突然就进门,要看你的暂住证。她说,甩掉“外地人”的尴尬,她用了近10年;忘掉“农转非”,她用了近20年;而走出那一脚的屈辱,她用了近30年。

我听后,沉默了。再后,我说,你让我感到了,你曾经感到的屈辱远不只是你个人的事情。一个半世纪前,中国被西方工业的炮火打进血泊,农业社会与工业社会的巨大差别就呈现了。20世纪早期诸多知识分子对本民族文化进行反省和批判,特别是在西方进化论影响下,视古老的为落后的,乃至猛烈地刨挖“民族劣根”。至今说到近代史,仍言必称“屈辱”。屈辱是有的,但屈辱并不来自坚船利炮的轰击,犹如徐庆群的屈辱并不来自被踢的那一脚。要建立起真正的自信和自强,仍然需要找回我们民族优秀的东西,特别需要在勤奋学习的基础上善于继承与创新,才会有我们清醒的文化自觉和自信。

我与庆群探讨,我说你感到的“那一脚的屈辱”,是一种被踢的感觉,这是个颇有象征意味的感觉。你把“那一脚的屈辱”终于放下来了,还因为你终于走出了农村。迄今生活在九里村的孩子仍然会重复你曾经的辛酸体验,会在人生很多场合体验被“踢”的感觉。

我对庆群说,你真实地写出的城乡差别并非特意刻画,却不止入木三分,而是穿透乡村粗糙的肌肤,渗透到人的灵魂了。缩小乃至弥合这种差别,在我国迄今还很艰巨。如果做个简略回顾,在世界上,大机器工业出现,农民如何生存,农村向何处去,就是各国的巨大问题。今天的发达国家都曾经是农业国。以美国为例,我曾描述19世纪中叶的美国西部还是荒凉的农业区,1865年南北战争结束后,西部农业机械的应用,加工业的发展,铁路的延伸都使荒凉的西部产生出许多城镇。无数的移民涌向西部,无数的青年男女从农场奔向城市。在这个时期的开端,美国只有六分之一人口居住在城市,30年后有三分之一的美国人成了城市居民。1900年美国工农业总产值跃居世界第一位。简言之,发达国家城市化的进程,都伴随着农民转化身份,并伴随着城市化进程中人口文化素质的提升,导致现代社会诞生。

我国在改革开放的30多年间,农村涌现两亿多离土离乡的农民工,为城市建设作出了巨大贡献。他们其实是中国向城镇化、现代化转移进程中的主力。他们的生活待遇、劳动技能和文化素质,以及子女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对中国强盛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但他们大都没有实现身份的转化。大量农民进城打工,也使许多村庄成了“空壳村”。城市确实漂亮了,空前地发展了。他们贫穷的乡村靠谁来建设?城乡差距更大了,特别是那些穷乡僻壤,那里的人们的生活,心灵需要的尊严,都沉默在荒凉中。所有这些,庆群心中是有的。这大约就是她几年前鼓起勇气去采写志愿者的原因——她对那些深入到穷乡僻壤去援建农村的志愿者,心中有至高的崇敬。她曾说:“别人说我是志愿者宣传家,我这辈子就这么做。”初听,我一愣,再想,这大约就是“当仁不让”吧。

再说,要真正把“那只脚”放下来,也需要找回乡村生活中那些曾经深深地感动过自己、深情地哺育过自己的世代相传的东西。这些东西就在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身上,也是与生俱来的。坚定地深情地找回来,才会有自己真正的自信和自豪。

“写到爸爸妈妈,我的笔要跪着行走。”现在,庆群写这本书就是在如此寻找。她写到的妈妈的手,是我永远难忘的。母亲生养了六个女儿,家里还总养着猪和一群鸡鸭鹅,就总要在月子里干活,要洗冷水,因此落下了手麻的毛病。多少年来,女儿常在半夜里被炕沿上发出的沉闷声响惊醒,那是妈妈的手麻得睡不着,就用手敲打炕沿以缓解疼痛。多年后,庆群姐妹都到北京工作或读书了。爸妈也来到北京,妹妹带爸妈去天安门、故宫游玩,妈妈看见易拉罐、矿泉水瓶就捡回来拿去卖。妹妹把这些告诉庆群时哭了。“我们的日子比以前好多了,妈妈为啥还这样?”庆群结婚了,利用婚假带爸妈去杭州游玩。一天坐在西湖边,旁边有两人喝了红茶把空瓶子扔在地上就走了。这时,妈妈伸手就要捡那两个瓶子,庆群和妹妹同时瞪向妈妈,大叫了一声:“妈!”

妈妈那只伸向瓶子的手,突然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女儿继续责备妈妈:“这是干吗呀?一个瓶子值多少钱?”妈妈没有说话,只用可怜的眼神瞟了一眼女儿,看向别处。

“可是,妈妈那只被我们吓到的手却永远定格在我心里。”庆群写道,那只手,抱我们,扶我们学走路,擦屎擦尿,缝缝补补,做饭干农活……我们伤害了这只手,更伤害了妈妈的心。妈妈错了吗?就算她捡瓶子不是为了环保只是为了赚几分钱,她有错吗?我们凭什么、有什么资格去批评和制止妈妈呢?“那被我们训斥后可怜的不安的眼神,戳穿了我骨髓里仍存的虚伪!”

我读着这些,心中是有震撼的。要建立真正的自信,并不容易。即使来到了京城,即使读成了硕士,仍然多么容易在现代城市中迷失。我是谁,我是我吗?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我在阅读着凝望着六姐妹从黑龙江那个九里村走出来的脚印时,心中却会掠过包法利夫人、苔丝、茶花女、玛丝洛娃的命运。她们都曾经是农村姑娘,今日我国有不少农村姑娘进城后也在不同程度地体验着她们的命运。有时我的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悲伤,我不清楚我此种莫名的悲伤有没有意义。但我肯定庆群这部作品有意义。要建立真正的自信与欣慰,需要一次次地找回对劳动对俭朴深深的尊敬,需要一次次地剔除自己灵魂深处的虚伪。什么时候才算够呢?也许没有一个够的时候,当着这样去认识去体验去做的时候,就是最好的。如果我们这样去做,人生仍在成长,永远会成长。即使生命结束,仍然会成长。

徐庆群把这本书定名为《当我从天安门前走过》,源于她2009年参加国庆60周年群众游行时写的一支歌就叫《当我从天安门前走过》。她说天安门是童年的歌谣、儿时的梦想,1999年初她来到北京,十年后她与中央国家机关等单位的2 300名青年走在一个方阵,齐步走过天安门前,“那时我满含热泪”。一个人能有机会如此检阅自己心中深切的情感,是幸福的。

最后我想说,我并不只是因为庆群姐妹把书读到了“五硕一博”而为之喝彩。六姐妹把书读到了这儿,只是为自己的人生建立了一个新的起点,能用所学去做点什么,则是对她们新的挑战。

2012年5月1日于北京

王宏甲,国家一级作家,获国务院特殊津贴,入选全国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著有《无极之路》、《智慧风暴》、《新教育风暴》、《让自己诞生》等。曾获中国图书奖、五个一工程奖、鲁迅文学奖等多项国家级大奖。2008年出席在韩国首尔举行的首届韩日中文学论坛,参加“东亚文明与文化共同体”讨论,所做演讲题目是《我的中华文明观》。2009年出席在法国巴黎举行的首届中法文学论坛,所做演讲题目是《世界需要良知——兼论文学的社会作用》。(本文为《当我从天安门前走过》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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