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湖美文】墨葡萄(外一篇)

 

看老爸用水墨画出一幅葡萄的时候,我就莫名想起了16世纪的徐渭,想起了那幅酣畅淋漓却又颓败潦倒的墨葡萄。...



看老爸用水墨画出一幅葡萄的时候,我就莫名想起了16世纪的徐渭,想起了那幅酣畅淋漓却又颓败潦倒的墨葡萄。

徐渭的葡萄有些癫狂,仿佛在做生命最后关头的舞蹈,葡萄的背景是瑟瑟秋风。茂盛的夏季结束了,生命中的繁华正头也不回地离去,对于这个清高且自命不凡的绍兴才子来说,人生也正朝着凋零的结局奔走。他在秋风中的蹒跚而行,时而疾走几步,又忽地滑倒在地,单薄的身躯摔在江南的石板路上,那么疼痛。

现实世界是矛盾的,如果你坚持理想、洁身自好,但又摆脱不了俗世价值观的束缚的时候,疼痛将加倍地施在心上。中国的文人自古就生活在这种疼痛和矛盾之中,他们渴望坐看南山、采菊饮酒,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但又舍不得“货与帝王家“所带来的虚荣,他们读书、求学,满腹经纶只求考取一个功名。功名是什么?功名与理想无关,与诗无关,与人的存在价值无关,可它偏偏攫住了无数人的胳膊,让人挣扎不得。

徐渭挣扎过,结局是痴癫、牢狱和一贫如洗。

夏天的葡萄熟了,落在泥土里。秋天来了,被泥土覆盖的葡萄在寂寞的黑暗里酿制出甜美的酒浆。罗曼·罗兰说:“一棵树不太会关心它结的果实,它只是在它生命汁液的欢乐流溢中自然生长,只要它的种子是好的,它的根扎在沃土中,它必将结出好的果实。”树的年华比人长了很多,所以人不懂树的淡然,未卜的前途使人类无法获得内心的安详,对于眼前的得失,人类表现出更为迫切的渴望,在永无止境的欲望中耗尽了一生。

人类的慌张,植物看在眼里,不言不语。

文人的内心都长着一株植物,植物的根就扎在灵魂深处的石头里。宋代学者郭熙说:“石者,天之骨也,骨贵坚深而不露浅。”石头里的骨骼就是做人的风骨,是精神的躯干,是文学和艺术的脊梁。不被俗世所玷污,不为权贵所左右,只有这样的艺术形式才能真正流传下来,才能突破时间的桎梏,在数百年、数千年甚至更久远的以后成为不朽。谄媚与跟风永远只是昙花一现,也许能享受到短暂的荣耀,但只有灵魂知道那无尽的虚无。

当徐渭在风雨中以近乎疯狂的姿态作画时,他的双手在舞蹈,泛黄的宣纸在舞蹈,水和墨凌空倾洒,像漫天的雨,壮怀激烈、忘乎所以、凉彻心骨。

落叶载着生命里的不甘和诘问,在凄风苦雨中独自呼啸,空洞的天地间铺开了一幅长卷,它恣意抒写,忘情挥毫,为命运的凋零渲染出苍茫的背景。

有一些孤傲的名字热衷于隐匿或者流浪,它们褪去了鲜艳的色彩,打磨掉炫目的光芒,用或浓或淡的墨色将自己涂抹成一串葡萄。青藤虬曲如蛇,诡谲的身姿呈现出漫不经心的懒散,你可以嘲笑它的柔软,可以无视它的重量,但你无法左右它的思想——即使它的脑海里空无一物。

对于人们的指指点点,葡萄充耳不闻,连一句辩解也懒得说。芸芸众生,肉眼凡胎,惹来他们的目光又有什么意义?

清代才子袁枚在《随园诗话》里记载,“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刻有一枚闲章“青藤门下走狗”。自古文人相轻又相惜,性格倔强的郑板桥终究不能与官场同流合污,他与竹为伴,与诗为友,水墨的竹子、乖张的板桥体,抒写出的是另一个徐渭的形象。

国画巨匠齐白石在诗中写道:“青藤雪个远凡胎,缶老衰年别有才。我愿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诗中的“三家”即青藤徐渭、雪个朱耷、大涤子石涛,个个胸怀奇才,又孤傲不羁。齐白石有一枚自用印章:白石门下无卿相。不知怎的我就想起了《陋室铭》里的那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刘禹锡到底放不下士大夫的身段,刻意标榜着风雅,守着华而不实的虚荣。若是画完墨葡萄的徐渭再读《陋室铭》,我想他应该是会发笑的,破败的青藤书屋早已没有达官贵人光顾,院内的葡萄架在秋风秋雨中东倒西歪,当年雄心壮志已烟消云散。他忽然明白了——有时候力量并不能让生命变得更加强大,如果这力量被驯服或者豢养,它会让生命变得胆怯和软弱。

人往往如此,涉世未深之时总会被浮名所惑,以为人生就是追名逐利,于是在蝇营狗苟中疲于奔命。有的人能及时醒悟,如陶渊明那样采菊东篱,看透了浮云的虚幻;有的人越陷越深,不能自拔,终成沽名钓誉之徒,白白糟蹋了坦荡的人生。“相逢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少一人?”如此简单的道理,为什么非要到白首迟暮之年才能体会?

人类的热闹,从某种程度上看,比不上一株植物的寂寞。

想起了已故的作家汪曾祺说过的一句话:“寂寞是一种境界,一种很美的境界。”从墨色晕染开的葡萄上,我似乎看到了消逝已久的寂寞的人文精神。

春江水暖鸭先知
有一年春分的时候与几个文友聊诗,一个朋友说:“为什么春江水暖是‘鸭’先知,而不是‘鹅’呢?”——对呀,为什么不是鹅呢?

忽然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

文人对鸭的喜爱似乎是远远超过鹅的,除了王羲之、王献之父子题写“鹅池”,七岁的骆宾王作了一首《咏鹅》,我就想不出文人与鹅有关的故事了。倒是鸭子更受青睐,杜甫、李贺、张籍、孟郊、罗隐都写过鸭,唐人好像有一种游戏就叫“射鸭”,我猜测是文人雅士的一种小型狩猎活动,“鱼藻池边射鸭,芙蓉园里看花”,这样的生活状态在大唐盛世很受贵族和文人的喜爱。

当然,让鸭在中国诗坛永据一席之地还得归功于苏东坡。“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这般灵动潇洒的诗句,这般鲜活亮丽的春色,也只有东坡的妙笔能描摹出栩栩如生的意境来。

翠竹、桃花、流水、蒌蒿,毋庸置疑,东坡写的是江南的春,而江南,素有养鸭食鸭的传统,也算是文人情趣与百姓生活的完美结合了吧。春秋战国时期的《吴地记》中就有金陵百姓筑地养鸭的记载。到了明朝,江浙一带成为贡鸭的产地,也孕育了一种新的职业:赶鸭人,民间有句俗语“赶鸭子上架”,我猜测没准就是从这个职业中来的。明清时期,盐水鸭一直是各级官员馈赠礼品的上选,所以南京又有一个雅号:鸭都。南京过去有一首民谣:“古书院,琉璃塔,玄色缎子,盐水鸭。”古书院是明朝中央政府的国子监,琉璃塔是明成祖朱棣建造的大报恩寺琉璃塔,玄色缎子是给皇帝织龙袍和皇冠用的云锦,在江南百姓眼里,鸭子是足以大大方方登上大雅之堂的。

鸭子不仅自古为普通百姓所喜爱,帝王使弄权术也倚仗着它。民间一直流传朱元璋毒杀大将徐达的故事。据说朱元璋坐稳大明江山以后,为防止功臣造反,便产生了逐步铲除跟着他打天下的大将的想法,甚至与自己结为亲家的中山王徐达也未能幸免。有一次徐达患疮疾,大夫嘱咐忌食禽鹅,朱元璋偏偏以慰劳徐达为名御赐熏鹅一只。御厨吕春良不忍心害死开国功臣,调包了一只鸭送去,徐达吃了鸭,身体日见好转,竟能起床走动了。朱元璋再次下旨赐鹅,并派心腹太监监厨。徐达无可奈何,只得在宦官的监视下含泪吃了下去,不久毒疮发作,不治而亡。

不过在普通百姓眼中,鸭子可不是明争暗斗的工具,它就是一道人人都爱的美食。江南人家朋友小聚或者寻常家宴,都能在餐桌上见到鸭子。常常是一只盐水鸭剁成块,切一盘水煮鸭肫,再配两个素菜,炖个汤,就能凑成个席了。清晨的早点铺子,排着长长的队伍,那是在买鸭油烧饼,包子铺里卖得最俏的是鸭肉烧卖;晚上不想做菜了,就买一根鸭脖子,拎半只盐水鸭,配个青菜豆腐汤,一家老小就吃得心满意足了。除了吃鸭肉,人们还喜欢吃鸭肠、鸭肝、鸭心、鸭血、“鸭四件”——也就是两只翅膀和两只鸭掌,现在有了个比较高雅的说法叫“掌中宝”。

中医讲究按照时令节气滋补进食,长江中下游地区夏季偏热,是传统的“火炉”区域,而鸭子性凉,可以调理内火,补体液。如此看来,江南百姓嗜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鸭最适宜炖汤,老鸭汤也是最民间的家常菜之一,各家各户的做法都不一样:有的人家喜欢油重一点,煮汤的时候就不去除鸭皮;有的人家喜欢喝清汤,就把鸭皮剥去后炖汤;有的人家喜欢在汤里加一些白菜、香菇、竹笋、山药,烹煮出来就更有一番别样的风味了。如果火候到位,烹出的老鸭汤呈乳白色,口感醇厚,香味平缓;鸭肉酥软,鸭皮柔嫩,入口即化,唇齿间隐约留有奶香。

一部《红楼》写尽了人间珍馐,当然也少不了鸭。第六十二回写到宝玉生辰时与众姊妹行酒令,“湘云吃了酒,拣了一块鸭肉呷口,忽见碗内有半个鸭头,遂拣了出来吃脑子”,众人催他“别只管吃,到底快说了”。湘云便举着筷子说道:“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讨那桂花油。”史湘云所讲的鸭头,应该就是桂花鸭,古时候吃桂花鸭的最佳时间是在中秋前后,正好是桂花香时,《白门食谱》记载:“金陵八月时期,盐水鸭最著名,人人以为肉内有桂花香也。”

所谓“龙生龙,凤生凤”,鸭子受欢迎,鸭蛋自然名声也响亮。鸭蛋向来要腌了吃,袁枚认为高邮的腌蛋最好,连着蛋壳切开,蛋黄蛋白同吃,“不可存黄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作家汪曾祺回忆家乡高邮的咸鸭蛋时说,平常吃鸭蛋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汪老还说读到囊萤映雪的故事,就想“不如用鸭蛋壳来装萤火虫”,没准那淡青色的光真的如玉石一般温润呢。

与体态肥硕且性情急躁的鹅相比,鸭显得清瘦和安静了许多,一身灰褐色的羽毛也与青衫书生有几分相似。大抵读书人是内敛的,看到水中的鸭便想到了同样安静的自己,对鸭自然多了几分亲近感。

春江水暖,桃红竹茂,诗人终究把这份闲情逸致给了鸭——闹腾的鹅哪会有如此心境去欣赏美好春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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