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高罗佩笔下的古琴

 

这故事仅是《大唐狄公案》系列小说中的短篇之一,却体现了作者——荷兰汉学家高罗佩对中国古琴研究的厚积薄发,相关情节描写之细致,远超绝大部分中国人创作的小说。若与高罗佩的古琴专著《琴道》对应品读,则更可见其匠心独具之妙。...

这故事仅是《大唐狄公案》系列小说中的短篇之一,却体现了作者——荷兰汉学家高罗佩对中国古琴研究的厚积薄发,相关情节描写之细致,远超绝大部分中国人创作的小说。若与高罗佩的古琴专著《琴道》对应品读,则更可见其匠心独具之妙。



朔风凛冽,洪水滔天。

被飞虎团众强盗围困的古老庄园。

庄园主人之女梅玉小姐灵秀聪颖,琴棋书画、描鸾刺凤样样精通,却在恶寇环伺之际忽然香消玉殒。

无意间闯入庄园的狄仁杰,被庄园主人若有意若无意地安排住进梅玉小姐的闺房。

闺房雅致,亦兼书房之用,满室书画琳琅,砚墨精巧,更有瑶琴一张,曲谱数册。

深夜。

冷云压顶,劲风透窗,唯天上一轮明月惹人琴兴。

狄仁杰偶得梅玉小姐自度曲自填词的《心上秋》琴谱,依谱抚琴吟唱,正值人琴渐合、意酣曲畅之时,猛然间一个窈窕倩影倏现,遂又随着声轻叹隐没。

狄仁杰惊忡悚然,隐约觉得是梅玉小姐的幽灵冲破阴阳界限,来向他诉冤……


各国出版的《大唐狄公案》

——以上,是荷兰人高罗佩所创小说《大唐狄公案·汉家营》中的情节。

作为享誉世界的汉学家,高罗佩将自己毕生积累的中国文化知识,巧妙融入到笔下的故事里,无论是琴棋书画文人雅趣,抑或风土人情典章制度,甚至政治、经济、军事、科技、宗教……信手拈来,包罗万象。《大唐狄公案》向世界传播中国文化,影响之广泛,甚至胜过各类专业的汉学著作。许多西方人,都是因启蒙阶段读到过这套小说,自此与中国深深结缘。而这个结果,正是高罗佩有意为之,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发现人们对中国人和他们的生活方式很缺乏理解,缺乏得令人吃惊。我觉得,我的狄公小说也能促使这个问题受到广泛注意。因此我一直竭尽全力把这些小说,直到最小的细节,写得尽可能逼真。”
《大唐狄公案》作者高罗佩

在《汉家营》中,狄仁杰通过梅玉小姐琴弦“宫商五音大致正确”这个蛛丝马迹,判断出她在不久前尚曾抚琴;又因弹奏梅玉小姐所度琴曲,引得她情不自禁现身,暴露了诈死的秘密。最终抽丝剥茧,使梅玉小姐意图借强寇围困之机独吞庄园财产的阴谋大白于天下。

这故事仅是《大唐狄公案》系列小说中的短篇之一,却体现了高罗佩对中国古琴研究的厚积薄发,相关情节描写之细致,远超绝大部分中国人创作的小说。若与他的古琴专著《琴道》对应品读,则更可见其匠心独具之妙。
书斋

首先看高罗佩写梅玉小姐的房间:

“靠门左首一座古色古香的几上安放着一架古琴。临窗是一张雕镂得精致细巧的书案,书案旁立着湘妃竹书架,书架里整齐堆着一函一函的书,书册间往往插着象牙标签。靠书案的墙上挂着一幅春冰寒梅图,看其款识系出于齐梁时代一个名画家之手。书案上砚墨纸笔无不精美。狄公微微点头,他这才知道梅玉是一个有相当文化素养的、兴趣多面又典雅娴静的姑娘。”
高罗佩书斋抚琴

在高罗佩撰写的《琴道》里,有段与小说内容呼应的阐述中国文人书斋的文字:“历史上,人们形成了一种对于书斋的固定传统,这种传统细致入微地描述了一些文人们应该时刻置于手边的物品。即在文人的书斋中,书案之上应陈放有一方砚台、一块香墨(置于特制的台架上)、一只花瓶(内有精心挑选并着意摆放的花)、一口古制的笔洗、一个笔架、几条镇纸、数方朱印等等;一张小桌上应摆有棋盘;另一张几案上应设有香炉;书房四角应立着书架;空闲的墙壁上应挂着名家的书画;而在某个干爽的、远离窗户、阳光无法抵达的地方,应悬有一张甚至几张琴。琴,中国文人生活的象征,它的存在增强了书斋的气氛。”

月夜
高罗佩手绘狄公抚琴图

静夜里,狄仁杰独处于梅玉小姐的房中。“他正待上床,眼光却瞥见了房间一角的那张古琴。他这时一点睡意也没有,心想不如乘机拨弹凡下,正可调颐精神。且窗外如此好的月色,古人不是常说弹琴须得在明月之夜吗?”

高罗佩《琴道》中记述:“琴人甚爱月夜:‘对月(鼓琴):春秋二候,天气澄和,人亦中夜多醒,万籁咸寂,月色当空,横琴膝上,时作小调,亦可畅怀。’(摘自《考槃馀事》)月光照在琴上,十三个琴徽闪闪发光,引导琴人抚琴的双手。因此,这些徽位又被称作‘金星’(明亮的星星)。‘但须在一更后,三更前,盖初更人声未寂,三更则人倦欲眠矣。’(摘自《青莲舫琴雅》)”

琴与“道”
明杜堇古贤诗意图

小说写狄仁杰对琴的认知:“狄公年轻时很爱弹古琴,听说这种乐器还是圣人孔子深所喜爱的哩,‘乐教’是孔子政治思想和教育内容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琴道》中记述:“中国传统将独奏古琴视为文人阶层的特殊乐器。从上古时起,它就占有特权地位。独奏古琴被尊为‘圣王之器’,它的音乐则被称为‘太古遗音’。”书中,高罗佩还引用了法国传教士钱德明神父关于中国音乐的论文:“简而言之,中国人认为古琴的构造、形状,以及任何与它有关的事物都与‘道’契合,都是在表达某种特殊的含义或象征。中国人还认为琴声可以驱散心灵的黑暗、平息胸中的激愤之情。但是一个人要想从琴中获得这种珍贵的益处,就必须是个富于智慧的学者。”

琴技


高罗佩抚琴

至于狄仁杰的琴技,小说中描绘道:“狄公多年没有抚摸过琴弦了,他好奇地想看看是否仍旧记得那些复杂的指法。……狄公尽力回忆他所喜爱的曲谱,但是没有一支曲谱能完整地背出来。他摇了摇头,拉开了几下的一个抽屉,见里面放有几册古曲琴谱,但指法太难.狄公不敢拨弄。“

这恰是《琴道》中高罗佩所阐述的中国文人对待古琴态度的反映:“绝大多数的文人,只要能够弹两三首简单的琴曲或是哪怕几个小节,就心满意足了。宋代大学者欧阳修在他的一篇名为《三琴记》的文章中就陈述过这样的观点:‘余自少不喜郑卫,独爱琴声,尤爱小流水曲。平生患难,南北奔驰,琴曲率皆废忘,独流水一曲梦寝不忘,今老矣,犹时时能作之。其他不过数小调弄,足以自娱。琴曲不必多学,要于自适。’这个观点被认为是中国文人一般对待古琴态度中的代表。”

琴谱

小说中,梅玉小姐房中存放着数册琴谱,“琴谱中有一册题曰《梅花三弄》,狄公不由深深点了点头。这完全是可以想象的,梅玉对梅花有一种特别的感情。”

《琴道》中,高罗佩写道:“中国最早记谱保存下来的琴曲,可追溯到唐代。……因为这类材料十分稀少,所以它们最不为人们所知。……19世纪的一位收藏家曾说:‘琴谱一书,藏书家不甚购求,随收数种以备一类。书坊店无善价可售,故亦不重之。而此书又少翻刻,故最易灭亡。’”
高罗佩绘叶诗梦小像

而高罗佩对琴曲《梅花三弄》,想来也是有一种特别的感情。高罗佩古琴的启蒙老师是叶诗梦,叶诗梦传授他的,正是此曲。据说他“得其真传,终生不忘”。在《琴道》中他写道:“《梅花三弄》,一部非常吸引人的作品。这首曲子原为竹笛所作,据称由晋朝著名笛师、文人桓伊谱写。相传他路遇王徽之时为他演奏过此曲。”

琴歌

小说中又写:“狄公在抽屉底里发现了一册题名为《心上秋》的琴谱。狄公从未听过这个乐曲的名字,但这琴谱简单易弹,且琴谱旁边又用蝇头小楷配着歌词,歌词有许多处改动,显然这是梅玉自谱曲自填词的一部乐曲。其歌词云:飘摇兮黄叶,寂寥兮深秋。逝者如斯兮哀哀何求?一点相思兮眉间心头。鸿雁兮喁喁,浮云兮悠悠。川山邈绵兮战国小楼,越鸟南翔兮狐死首丘。”

梅玉小姐的《心上秋》是一首琴歌,结合故事发生的背景——中国唐代,显然这体现了高罗佩对那个时代琴曲特色的印象。《琴道》中高罗佩写道:“一个与琴人戒律有关的问题引起了各家琴谱的争论,这个问题就是:琴人鼓琴时,是否可以伴着琴声吟唱。……这些见解中最明智的态度似乎出自郭裕斋的《德音堂琴谱》。他在序文中评论道:‘琴乃天真元韵,音出自然,不喜以文拘之。拘之则音杂,滞其高下抑扬,故取音而弃文。然亦有舍文而不能成音者。故可删者删之,不可删者存以备观焉。’……隋唐时期,中国作为亚洲的中心,超过半数的古琴曲是具有世俗色彩的琴歌。……宋代,古琴的指法已经非常复杂,以至于它不再能用于伴奏了。”

小说与专著对照,可知在高罗佩看来,琴曲是否适合歌之,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琴曲的繁简。
高罗佩收集的琴谱中,有一部意义尤其非凡,那便是载有诸多琴歌的《东皋琴谱》。高罗佩是最早研究心越禅师及《东皋琴谱》的学者,据他考证,“心越禅师到来之后,日本人才真正开始演奏中国古琴,在更广泛的艺术家和学者圈中,才产生了古琴爱好者。……心越教授弟子们抚琴的指法,训练他们演奏简单的琴曲,这些琴曲中的大部分是根据中国著名诗歌编写的音乐。心越的弟子们迫不及待地记录下这些琴曲,后来的《东皋琴谱》就是在这些手稿的基础上出版的。”
心越禅师

高罗佩不仅通过小说与专著阐释琴学见解,更是将古琴融入到自己的现实生活中。

他于1936年拜古琴大师叶诗梦为师之际,曾于宛平购得古琴“松风”。此琴受其珍爱,随其辗转中国、日本、印度、美国、黎巴嫩、荷兰,终身形影不离。

抗战时高罗佩曾在重庆与冯玉祥、于右任、杨少五等社会名流一起创办了“天风琴社”。当时在重庆的外国人中,能弹古琴的还有英国的毕铿、美国的艾维廉等人,高罗佩与他们均有交往,并曾给艾维廉修理过古琴。此外,高罗佩还亲自组织过为抗日捐款的演奏活动。

高罗佩对古琴的感情,在他所撰《琴道》的序文中充分展露:“茅斋萧然,值清风拂幌,朗月临轩,更深人静,万籁希声,浏览黄卷,闲鼓绿绮,写山水于寸心,敛宇宙于容膝,怡然忘百虑。岂必虞山目耕,云林清閟,荫长松,对白鹤,乃为自适哉!”


高罗佩的古琴“松风”
高罗佩与古琴名家关仲航
天风琴社送别高罗佩夫妇晚宴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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