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朝没落的挽歌

 

文王、周公等在《易》中所倡导的忧患意识在歌唱《采薇》的返乡士兵身上显灵,然而也许是最后的灵光。当一个王朝的统治阶层开始腐化,贫富差距过大,忘记筚路蓝缕的创业精神之后,必然走向灭亡。周宣王之后,就是周幽王,周王朝实际上很快名存实亡。...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玁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诗经·小雅·采薇》是戍卒返乡途中唱的一支歌。

首节交代薇草出芽时,一年又到尽头,主人公十分想家,然而家已经没有了,都是因为玁狁,让大家流离失所、不得安宁。对玁狁的仇恨了然纸上。【对玁狁的仇恨】

第二节写薇草鲜嫩时,主人公的思乡情感更深更浓。而且又饥又渴——奇怪,明明薇草鲜嫩正可食用,怎会饥渴?也许鲜嫩的薇草是想象,不过是暗示季节;也许此类食物还轮不到戍卒来吃。玁狁来袭,只好出征;但戍所未定,也没有使者可以回家问好。然而,首节明明说家已经没有了,何以“归聘”?或许是因为“靡室靡家”说的是大家要为国奉献,因而不能顾忌室家(宗室和家),有家等于无家,无法安定。【对战事艰苦生活的慨叹,对家的思念】

第三节仍是采薇,只是薇草已老,食之无味,此时已是农历十月小阳春,年关临近(周历以农历十一月为岁首),因而更想家。只是王上的征役之事并未罢止(王上使命尚未完成),我们无暇休息。忧愁又痛苦,仍然无法回家。【对王上黩武的埋怨?以及对战争的反对】

第四节看到了盛开的棠棣之花,以及将帅高大的战车。战车已经驾起,四匹马十分雄壮。怎么看,这都不像是战争之间或战争已经结束,而更可能是战争刚开始的启程场面。本诗第一节的时间,与此十分接近,或许正是战事刚起的场面。如此一来,首节和第四节就形成照应。但即便是如此盛装军容,仍不敢休止,一个月就打了多次胜仗。奇怪的是,打了胜仗,主人公却很不高兴的样子。【对将帅士兵不平等的愤慨】

第五节写四匹马高大雄壮,让将帅和士兵都仰仗它们。它们训练有素,而且有象牙做的弓箭和鱼皮做的箭囊。怎能不十分戒备呢?玁狁实在太猖狂。这两节读来让人觉得胜仗简直就是这四匹马打下来的。然而别忘了,主人公并不开心:国家打了胜仗,我却并不开心。为什么?【前五节满满都是对安定的渴望】

当年我离开家的时候,杨柳依依不舍,如今我就要回来,一路上却雨雪霏霏。我们路上走得十分缓慢,又饥又渴。我心里的伤悲没有人能了解。

读完的一瞬间,我们马上意识到最后一节应该放在重新阅读的开头。那我们就重新再读一遍。

既然离开的时候杨柳依依,则应是春季。如此一来,首节和第四节就是战争之始无疑了。既然回来的时候雨雪霏霏,则应是秋冬之际,如此,第三节就是写返程途中的感受了。那处在这两个时间节点中间的第二节呢?应当就是战争时的艰苦生活和心情描述了。刚到战场还未驻定,就想着给家里问安。

第四节重新回头写战阵开始场景,却并非重复,而是紧扣第三节的“王事靡盬”,与第五节一起描述军容之盛,战马之壮。特别是这几匹战马,让“君子”和“小人”(此时我们不能再以普通战士来定义小人了,小人显然应该有人格卑下的含义)得到庇护。战马训练有素,“君子”“小人”却并不见得。那“一月三捷”又是如何得到的呢?或许,战马不过是英勇战士的象征。甚至,主人公很可能就是这些英勇的战士中的一员。如此一来,主人公对于“君子”“小人”的不满可见一斑。故而才有“岂敢定居?”“岂不日戒?”的讯问——不仅是问自己,更是对“君子”“小人”等贪生怕死者的安逸想法的质问。这就难怪打了胜仗,主人公却更加哀伤了。如果联系时代背景,此时或许已经是西周中晚期(王国维先生认为,周宣王时比较可靠),“君子”早已腐化,而他们所掌控的国家更是千疮百孔。家国之思在此跃然而出。可以说,四五节,主人公委婉含蓄地表达对“君子”“小人”的批判,以及对国家的担忧。【我并不认同许多评论文章所说,四五节写出了激昂的战斗之情以及对国家强大的自豪,洋溢着报效祖国不惜血洒疆场的豪情——此类观点怎么看都有些不切实际,而更像是被意识形态绑架之后的虚情假意。即便自豪也应该是痛苦的,就如同穷乡僻壤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百姓看到国家又在耀武扬威一样,绝非自豪,而是豪奢与赤贫对比之后的痛苦。】

忧家国加上前文的恨玁狁叹艰辛思故乡怨王事求安定恶战争忿不平,就已是八种、种种让人悲痛的情感了。然而,这八种复杂沉重的悲情,却最终由
“杨柳依依”“雨雪霏霏”等优美轻盈的意象承担,真可谓举重若轻,言浅意深,真情动人。其张力之大足以给人留下不可磨灭得到印象。而全诗主人公就像是周王朝从“杨柳依依”逐渐走向“雨雪霏霏”的见证者,欲哭无泪,形销骨立,无可奈何。由此可以理解,此诗正如诸多名家所言,不似二雅,倒像十五国风。

显然,如果不以末节为钥匙,重新读起,详加分析,我们显然无法理解主人公如此复杂深刻的情感,难怪他会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打了胜仗却要哀伤,原因必在于此。当然,最后一节虽然是理解全诗的钥匙,但其位置却依然非得在末节不可。此节之后,再不可多一语。由是看来,这四句的确当得起名句的称号!

总而观之,文王、周公等在《易》中所倡导的忧患意识、居安思危的精神在歌唱《采薇》的返乡士兵身上显灵,然而也许是最后的灵光。当一个王朝的统治阶层开始腐化,贫富差距过大,忘记筚路蓝缕的创业精神之后,必然走向灭亡。周宣王之后,就是周幽王,周王朝实际上很快名存实亡。

基于此,我们会说,采薇歌俨然就是周王朝没落的挽歌,采薇之悲绝不逊于黍离,在情感的复杂性上则远远超越!

附录:关于《采薇》的创作时间。

从《小雅·采薇》的内容看,当是将士戍役劳还时之作,作于西周时期。至于此诗的具体创作年代,有三种说法。一、《毛诗序》:“《采薇》,遣戍役也。文王之时,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玁狁之难。以天子之命,命将率遣戍役,以守卫中国。故歌《采薇》以遣之。”郑笺:“西伯以殷王之命,命其属为将,率将戍役,御西戎及北狄之乱,歌《采薇》以遣之。”可见毛诗认为《采薇》是周文王时事。旁证有《逸周书·叙》:“文王立,西距昆夷,北备玁狁。”朱右曾注:“《诗·采薇序》与此略同。”二、汉代说《诗》者还有齐诗、鲁诗、韩诗。三家诗与毛诗不同,认为《采薇》是周懿王时事,旁证有《汉书·匈奴传》:“周懿王时王室遂衰,戎狄交侵,暴虐中国,中国被其苦。诗人始作,疾而歌之曰:‘靡室靡家,玁狁之故。’‘岂不日戒,玁狁之故。’”三、王国维《鬼方昆夷猃狁考》据铜器铭文考证,认为“《采薇》《出车》实同叙一事”,“《出车》亦宣王时事”。“从现代出土青铜器铭文看,凡记猃狁事者,皆宣王时器”(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作品选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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