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花茉莉院子

佛陀的茉莉花

人之生譬如一树花。...

重庆龚滩，乌江边1800年古镇。

离重庆200公里的乌江边，是我的家乡龚滩。这个1800年古镇的青石板老街上，木头的吊脚楼依了山水的走势而建，一切显得苍漠而淡然，仿佛每一块青石板之中都藏着一面历史的镜子，它们在秋天的细雨里闪闪的反光。序风有个院子，在这里。

我常常会在下午无事可做的时候，到这里来陪序风喝茶。从春天开始，院子里就有各色迷离花香，夏天过后一直到秋天，最长久开的倒是指甲花和茉莉。指甲花香味儿淡淡的，却能够始终是小姑娘们的最爱。茉莉的香却是一种让人喜欢可以吃的甜香，譬如院子的女主人罗老师拿手的茉莉花炒鸡蛋，就是我们经常吃到的家常菜式，吃起来是有点儿不俗的香气，有点儿出尘又有点儿疏离。

不出太阳的时候，序风院空气里也总是浮着一层冷冷的清气，煎鸡蛋里的茉莉花香，也在这时候闻起来更加甜更加饱满。

罗老师拿手的茉莉花炒鸡蛋，金黄色的茶油煎土鸡蛋中零星点缀着清清白白的茉莉。

清人朱锡绶在《幽梦续影》里写茉莉，“花是美人后身。茉莉，解事雏鬟也。”顿觉精妙又贴切。茉莉不是烈焰红唇的波澜壮阔，也不是清雅高洁的冷美人。茉莉就是解语花，又小又白的拥拥簇簇，最后把一院子都染得热热闹闹的香。

茉莉又小又白又圣洁的香，传统却是一种佛香的制作材料。但佛家的“五树六花”里却并没有它的一席之地，哪怕它本来就源自于佛国印度，也一直是佛家的吉祥物。佛家的“五树六花”，即佛经中规定寺院里必须种植的五种树和六种花。五树是菩提树、高榕、贝叶棕、槟榔和糖棕。六花分别是荷花、文殊兰、黄姜花、鸡蛋花、缅桂花和地涌金莲。五树六花多数都很常见，尤其是鸡蛋花更是在深圳到处都是。但是茉莉花并不在其中。

佛家传说，四月八日诞佛日即悉达多太子出生之时，蓝毗尼花园的菩提树下地涌金莲，天花乱坠。这些乱坠的天花里面，倒是有茉莉花的。所以在阿旃陀壁画里，菩萨的宝冠上就有了镂金的茉莉花。按佛家习俗，后来也一直把茉莉花用丝线串成花环，供奉于佛前。

又小又白的茉莉花拥拥簇簇，最后把一院子都染得热热闹闹的香。

或许是种了一院子有佛家渊源的茉莉花，喜欢茉莉的序风自然就有佛家利他的思想。序风是艺术家，在这个古镇上，他如果要谦虚说写字第二的话，那也是没人敢认第一的。所以经常会有人走到院子里来求字。序风写字不讲究，放下茶杯，随随便便取了手边的笔墨，蹲下就可以写。却总是能让人产生某种错觉，错觉这就是佛家所说的不着相，他只消笔墨在手，就携带着一阵的气场。写完字，顺手扯张白宣纸，包上一大把罗老师清晨新采的茉莉花，一并送与求字人。我微微侧身让了下路，闻到茉莉那种像蜜一样溶在空气的香，的确教人难以忘记。

有人来求字，序风是有求必应的。

再过几天，茉莉的花期也就过了。到明年，啁啾鸟鸣、红花绿水的时节，它们还会像喜乐与哀愁一样如约而至。不像人，一旦转身便是一世，不可挽回，是谁也禁不住的四顾苍茫。

我想起蒋延桂说茉莉的一句话，“名字惟应佛书见。”茉莉洁白无瑕的样子确实很有佛家意象，你一旦接近了，便会被它吸引。只是因为吸引而生出的爱，由爱而生出的欲，不一定就是好的因，也许会导致破坏的结果。在佛家看来，无论是爱欲还是爱慕，都是“十二因缘”之一，都是迷惘的根源。

但凡阴雨连绵的天气，古镇的街头巷尾必然泼出茉莉的香。

我其实并非佛教徒。人生中第一次听人说因果是在成都文殊院，看见一位小法师用漂亮的鲜花和新鲜的水果供奉菩萨。彼时，他对我说，种好因得好果，由此记住佛家的因果，也由此种下了敬畏的因。后来读魏晋南北朝那个著名的无神论者范缜的传记，里面有这么一段儿说人问他：“君不信因果，世间何得有富贵，何得有贫贱？”范缜回答说：“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之侧。坠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

很多年后，我发觉我并不赞同范缜的观点，或者我心里终归还是相信因果。就像张岱写在自己家大戏台上的那副对联：“果证幽明，看善善恶恶随形答响，到底来哪个能逃。道通昼夜，任生生死死换姓移名，下场去此人还在。”顿觉人生也许不会达到极致，于是也无所谓归于寂灭。白天黑夜，春去秋来，就像这一院子的茉莉花，或者是用来炒鸡蛋，或者是用来滘香茶，或者落地化为泥尘，无非也是从这一端到那一端，一步也落不掉。大概这就是佛家说的轮回和解脱，从来没有躲得开的业力，也不会有逃得掉的因果。明了这一点，便再无有恐惧。

所以，和一个朋友聊天，说起她最近睡眠不好。我脑袋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劝她去看医生，而是劝她读读《心经》。

放生。

前几天在深圳蛇口的渔人码头，我跟随几位佛家的师兄，清早参加一场放生，行使善法。为所救护物命获得究竟解脱，几十位师兄围着物命一起唱诵仪轨。是宁玛派的仪轨，慈悲、庄严。偈颂部分唱到：“诸法从缘起，如来说是因，彼法因缘尽，是大沙门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 ”在冗长的唱诵仪式后，我问身旁的一位师兄：“苦难降临时，求佛有用吗？”师兄坚定的告诉我：“苦难是佛在世间的道场之一。”前面一位师兄回过头来柔声补充：“就像这些物命，今日得闻佛法，即是步入解脱大道。我佛慈悲，给予我们离苦得乐的因缘。”

有的时候，你真是不得不臣服于佛家通透的智慧。苦难只是佛陀在世间的道场，以此认知，我们才能以之自勉。见己身，方得见众生。己身苦，才能悟众生皆苦。佛陀一直在给予我们勇气，面对去往彼岸之路的孤寂。

如是，才能明心见性，无忧亦无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