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女*(二)

 

田野上,草茫茫,夕阳下,一片金黄。多美的画面,田萝从来没这样发现过自己名字里的风景。...

让我们走进田萝这间四十平米的小房子。

大厅里的棕色双人沙发和单人沙发垂直摆放着,转角的位置形成一个正方形的小空间。

从前地板,墙和天花板都是雪白雪白的。后来,后来你会在一面墙上发现彩色的千纸鹤,被一条条纤细的透明鱼线串着,就像它们真的张开翅膀飞在半空一样。墙上的所有电插孔都被黑胶布密密麻麻地封着,后来,后来它们都覆盖上了彩色的儿童识字贴画。

上下床的铺被分成两半,分别靠在一个小房间相对着的两面墙,床上堆着灰花色的棉被,中间的缝隙刚好足够放进一个小床头柜,床头柜上放着红色的暖壶。窗户对着太阳升起的地方。
田萝每一天都加班很晚,可以拿多一半钱。她长年在缝纫机前低头工作一言不发,老板经过她的缝纫机前总是带着微笑连连点头,就差要伸手抚长胡子了。(要是他有长胡子的话)。然而没有人知道,田萝可以出声,在十六岁之前她是个聋女,听得见埋在自己身体里的声音。结婚时渔民付了一笔彩礼,她从父母那儿争取来一半买了只助听器。

那时她戴上助听器后双手拢着耳朵跑到海滩上,再把手慢慢放下来,海声并没有想象中的巨大,它是那么低沉,和听不见时一样静悄悄,不同的是从此大海在她耳朵里多了来来回回的韵律。那段还未出嫁又拥有助听器的短暂日子,明媚得如浅海倒映的阳光。

最初她试着开口,带着家乡的闽南话和没有音调的声音,像海豚叫声时尖时钝。周围的邻人们不懂她念什么,渐渐地当她痴傻一般,当她想说什么时,旁人故作耳聋无视过去,也就躲过一劫。渐渐地她没有再发出过声音。
田萝几乎是和这个孩子一起拾起语言的,在每一天下班回家的时刻。

“一、二、三,往后退,阿宪(妈)要开门咯。”

“阿宪要进来看我往后退噢。”

“往后退阿宪才开得了门。”

“一,二,三。阿宪我退好咯。”

一打开门房子里的小女孩就为妈妈的出现惊喜得咯咯咯大笑,还没等田萝俯下身就把小小的双臂张得老大。

“看,阿宪带回来了什么?”

“珍(zen)珠纸耶。“(拍着手尖叫,欢笑)

“吃饱饭就可以看阿宪折小鹤哦。 ”

“嗯!”(很大一声的,像吞下一口饭一般。)

田萝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平声,她在识字贴画上看见平仄是怎么回事后,声音就变成了一字大声,一字小声,再一字无声。
楼道上依然没有灯,从双层的大市场再到市场上的七楼一片漆黑,然而田萝的步子变得轻快,她不再捂着心口小心翼翼地迈步,纵使是有小老鼠串过田萝的心脏也不再狂跳。她满心欢喜地想着有什么新的东西能带给她屋子里的小女孩。

小女孩肉乎乎的手指开始长开的时候,阿宪便满心欢喜地去买来书和纸笔。

横竖撇捺点,草字头,三点水,宝盖头,土字底,左边的耳朵,右边的耳朵,走之旁,木字旁,单人旁,双人旁,言字旁,反犬旁。

“来,手给阿宪握着,写你名字噢。”

蓝——黎

“要写阿宪的名字。”

“田,草字头,四字放中间,加上夕阳的夕落到下面,就是萝”

田野上,草茫茫,夕阳下,一片金黄。多美的画面呀,田萝从来没这样发现过自己名字里的风景。

“不过阿宪写字不好看,你自己看着书练噢。”

“不,我觉得阿宪写的字好好看。”

阿宪听不清,阿宪说不出完整的话,阿宪写字线条弯弯曲曲,阿宪有那么多的不完美,但是在这个孩子的眼里,阿宪是世上一个最温暖的存在,阿宪的怀抱世上再柔软的被褥都无法替代。
直到有一天夜里,渔民回来了。钥匙和门锁不和谐地龃龉着,发出哐哐当当的粗糙响声,那些声音仿佛都带着怨怒的情绪。门背后被一条短短的铁链锁着,蓝黎这次没有躲在后边期待门打开,她跑进房间里大声叫阿宪,门被打开一条缝,然后是被用力拉着前后猛烈碰撞的声音。小蓝黎在房间里无声地大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蓝黎再睁开眼时被舒舒服服地安放在被褥里,窗外的天已经变得明媚,田萝没有上班,而是指着一个眼珠浑浊的男人对蓝黎说这是你阿节(爸),指着一个八岁的小男孩说这是你阿虾(兄),叫赤阳。昨晚用力撞门的渔民脸上露出了笑容,“来蓝黎,阿节抱抱你。”

蓝黎试探性地走上前去,被抱起不过一秒便轻轻挣扎着从渔民手中落下来。

“出去打渔五年没有回来,要是我从小带着这个小孩她肯定会跟我亲的。”

今天刚满六岁的蓝黎在心里大声说一声不会。这个小小的孩子微妙地察觉出渔民的自负,她不知道自负是什么意思,但多年后她了解这个词时能知道自己六岁时就感受过它。她有一种在田萝身边的骄傲,这种骄傲让她足以自由自在地去认识世界。
“又来买黄鳝给你的蓝黎煮粥吗?”

田萝点点头。其实她还想说蓝黎喝粥的时候很乖,不用哄,大口大口的,不一会儿碗就空了,别提有多让人欢喜了。

在市场里卖黄鳝的妇人每次见到田萝都眉开眼笑,她眼里的田萝无比大方。

黄鳝被放在清水里养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便可以将之拍死砧板上,开膛破肚变成一条一条血淋淋滑溜溜的肉丝。田萝双手布满黄鳝身上的粘液和血,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一大锅鲜美的黄鳝粥在她在厨房里忙活了早上后被端了上来。

“只有粥吗?”渔民问。

“很多粥呢,够吃的。”

“我记得你以前连鱼都不敢碰。”

“井瓦(小孩)呷(吃)黄鳝血煲的棉(粥)聪明。”

“以前你怎么没有煲给我儿子。”渔民手上的筷子拍在了单薄的木头桌子上。

田萝牙口又闭紧了,低头端起蓝黎的碗去盛粥。渔民一个巴掌把蓝黎小碗里的半碗粥打在地上。

田萝儿子的双眼睁得很大,眼泪开始从他眼里涌出来,带着渴望的目光投向母亲,看着母亲抱起蓝黎朝房间的方向走去,始终没有看自己一眼。

哐当。一锅黄鳝粥被掀到在地。

田萝用力摘下了助听器,渔民从来没有看过的用力摘助听器的动作。他恍惚了一秒,随后把田萝从房间揪着衣领抓出来,摔倒在一张破沙发前。

蓝黎开始哭,大哭,哭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从房间里爬出来,始终挨着母亲。

田萝和蓝黎的目光忽然都望向了墙上的一串串纸鹤,珍珠纸折成的,她们的目光又一齐地顺上天花板去,阿宪对蓝黎说过天花板上的阳光就是神仙降临的前兆,所以房子里每天都有好多好多会保护小蓝黎的神仙,即使阿宪不在家也不用害怕。素白天花板上光影斑驳,田萝和蓝黎相视一笑,田萝摘了助听器听不见渔民的咆哮,蓝黎就像也听不见似的。从婴儿时期起她们就能用目光交流,没有人进入得了她们的世界。渔民逐渐开始摔家里的东西,但能摔的东西实在不多。他所有的动作成为了两母女眼中的默片慢镜头,这种无动于衷给他带来更大的愤怒,他最终筋疲力尽,在自己的愤怒中雪崩,摔门而去。
黄鳝粥的味道充满了小房子。

这一天,泪痕干在脸上的赤阳学会了   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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