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原草(上)

 

小窗户下城市的万家灯火,就像星星洒满整个城市的眼泪。...



童年里有无数的瞬间,我觉得自己离天上的星星很近。

从剑桥启程的飞机包裹着一大群睡着的人漂洋过海,凌晨一点,机舱内的灯一盏一盏打开,我从十几个小时颠簸中醒来,小窗户下城市的万家灯火,就像星星洒满整个城市的眼泪,绚烂极了。我还期待它再飞一会儿,让我可以在这童年的幻境里沉醉得深一些。尽管已经长大很久,如果此时此刻机舱里没有人,我一定会对着这些星星哼儿歌。

记忆里离星星最近的一次,是五岁在楼下徐安祁家绿色的大理石窗台上。家里人提过他是比我大四岁的,他今年应该已经三十岁了,如果他还在这个世界上的话。一定是在的,怎么会不在呢?他还那么年轻。

小时候他的家对我来说,就像一个永远安全的梦。



那是九十年代初建起的居民小区,叫绿缘村,九几年香港人来大陆炒房,惨遭滑铁卢后有的房子折本卖给了大陆居民,有的一直把空着成为老鼠的安乐窝,有的成为包养情人的场所。我家的第二套房子,就是花了六万从一个香港人手中买来的,五岁的时候,六万对我们家来说还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数字,所以我们没有多余的积蓄装修,把墙壁刷白之后就住了进去,家具也是一件、一件、一件添起来的。

那个家的地板是小正方形白色瓷砖,瓷砖里的花纹是几痕斜斜的淡蓝色。没有吊天花,往上望只有一条长长的雪白灯管。我们家是素净的,虽然没什么不好,我却对彩色有一种炽热的向往,也许是因为家里处处都是白色,所以连药柜里炉甘石药剂沉淀下来那厚厚一层粉色,我都觉得浪漫。

我家住在六楼,小楼的一二三四楼都没有人住,楼道的灯是坏的,夜晚上楼要穿过长长的一片黑暗,直到第五层才一片光明。五楼就是徐安祁的家,我们在小楼里唯一的邻居。没有电梯的时候,邻居是每一天上学放学都会碰面的,最亲切的人。

每次路过五楼,他们家的大门都打得开开的,音响里传出杨钰莹的快乐的歌声,还有大扫除时拖把在拖地桶里涮洗的水声,气氛格外快活,有一套绿格子布沙发和养着一群小鱼的大玻璃缸,墙上贴着花色墙纸,电视机上半披着白蕾丝布,木钢琴在客厅与饭厅之间,茶几的花瓶里插着纤细的几枝绿竹,整个家就像一个野百合四放的春天,每次路过我都会被里面的风景吸引,就像一个小小的仙境,那么近。



搬进来一个月,母亲终于拉着我的手去楼下拜访新邻居了。

楼下一家四口是从内蒙古搬来南方的。奶奶曾经是内蒙古部队的军医,爸爸成为警察前在内蒙古当兵,妈妈是工厂里的文员,比我大一岁的哥哥和我在同一间小学,就是徐安祁,这些职业在墙上的常识贴图上都有,所以一下子就被记住了。

他们一家很友好地叫我南南,奶奶叔叔阿姨都称呼完之后我就是叫不出哥哥两个字,就如小时候对着年轻女人我被母亲提醒了无数次不能叫阿姨也叫不出姐姐一样,哥哥姐姐那时候在我心中是一个太亲近太亲近的称呼。于是我一直叫他徐安祁。

徐安祁不怕生,让我和他一起拼拼图,把找出来的拼图递给我,然后告诉我应该放在哪个地方,他已经努力很久,可以看出是一群夜空里的哈姆太郎。后来我们真的都好希望一晚上就把那幅2的拼图完成,可是晚一些母亲和他家人聊完天就唤我回家了,要告别的时候我们都有点失落。

他笑起来有一颗犬齿,看起来格外伶俐。眼窝很深,眼睛扑闪扑闪的,可是到底长什么样,我却一点也组合不起来了,我的记忆里只留了他的一颗犬牙和有笑容的眼睛。

他是这么开朗的一个小孩,我不知道后来他是怎么生病的,十岁时我们一家就搬走了。我只知道很多年以后母亲在闲聊中听到这个消息很痛心,这是做母亲的本能,因为他们和我们,曾经真的是很好的邻居。



“我们楼下的叔叔是警察,一听见谎话,他就会上来把说谎的小孩带走噢。”母亲用这个方法教育我要诚实。

这句话成为我童年里很长一段时间的信仰,没有比这更管用的了。

父亲经常出去玩,母亲晚上会在工厂里加班加到很晚,每晚一听到哐哐当当的声音,就觉着有坏人在撬我们家的门,于是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吓得一动不动。后来母亲说:“我们的楼下住着警察噢,哪里会有那么笨的坏人自己来找警察。”

搬来这栋小楼后的一整个童年里我对夜晚的恐惧从来没有间断过,夜晚害怕的时候我会趴在窗户上等母亲回家,听见楼下一家说话的声音时我的恐惧会减退很多,当那亲切温馨的人声消失时我的恐惧又开始渐渐浓烈起来。

我认得出母亲上楼的声音,当母亲终于回家时,我会解脱一般跑出房间,久久地抱住母亲,直到被恐惧控制的心情平复下来才肯放手。



冬天窗户外呼啸的北风格外悲凄,在夜晚一阵一阵地哀嚎,远处时不时传来自行车的铃声,那天晚上我一人在家,只是风声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可是那时候的我真的被吓哭了,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逐渐淹没小心脏里所有的黑洞。

哭累的时候我听见有人敲门,敲了很久很久,徐安祁的奶奶在叫南南,我擦干眼泪跑去开门,也像抱住妈妈那样抱住了奶奶,恐惧终于又被驱散。

从此以后他奶奶让母亲上夜班时把我放在他们家。

也就是那时候开始每天晚上我和徐安祁在饭桌上写完作业后就坐在厅里的窗台玩积木,有时候画画,窗台就像一个触摸得到的童话,可以装下故事里的所有的精灵和松鼠。

有一天他忽然抬起头对我说好想念草原,因为有陪他玩的小羊,可是他父母都说不会再回去了。他说这些的时候还是笑的,笑容里带着一颗友好的小犬牙。



第二天晚上我们趴在窗台上画画,他继续讲他的大草原,春天的时候地上到处都开着小野花,他会摘花把最可爱的小羊喂得饱饱。

他的奶奶像一个庇护神,许许多多次我在半夜里发烧时,母亲一人没法把我带去医院,就会请穿着睡衣的奶奶上来。她总是很有笑容,全黑的短卷发,上来就一直摸着我的头,像抚摸大草原上的一头小羊,记得每次退烧以后她离开前都会告诉我不要害怕,一觉醒来就好了。

有次似乎无论如何都退不了烧,她奶奶就拿芦荟叶撕开贴在我额头,贴热了又换一片凉的,就这样一片一片地换着,我听着她和我母亲一边照看我一边聊以前部队里的事,等到后半夜我的额头不热了,她才悄悄下楼休息。

后来我到外边念书,生病时会想起徐安祁的奶奶把一片片芦荟叶贴在我额头上的情景,不知道他们一家如今在哪个角落呢?我想我的念旧也许永远都治不好了。



第三天晚上徐安祁说他从小到大没有发过烧,可是草原里的小羊会发烧,一只生病的小羊被医好以后它的主人却说它长不大,于是就把它杀了。

“被自己一直信任的主人吃掉,小羊会不会很伤心?”徐安祁在用蓝色的圆珠笔涂画他纸上的草原。

“我觉得小羊比市场里的动物开心耶,它有爸爸妈妈,有人陪它玩,可以到处跑,可是市场里的动物还没有出去玩就死掉了。”

“因为它们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就是变成肉呀。”

“你爸爸不是可以去抓杀小羊的人吗?”

“可是杀小羊的人是个很好很好的叔叔啊……”

徐安祁的爸爸在一旁不声不响地笑,他是很亲切的一个叔叔,我看见他的耳朵一直竖向窗台这边。

就是那个很快乐的晚上,半夜里喝醉酒的父亲骂骂咧咧地回家了,嘴里一直吐着脏话,母亲把房间门锁上,我听见他用腿拼命踢门,然后听见了菜刀离架的声音!他开始连名带姓地用脏话轮着骂我母亲,姨姨,舅舅,外公,姨丈……妈妈捂着我的耳朵让我快点睡着就是,接着我听见菜刀开始劈门的声音,我听见他说要杀了我母亲,声音从他近乎撕裂的喉咙里传出。我紧紧地抱着母亲,开始大哭起来。徐安祁的爸爸就是警察,骂人是不对的,警察叔叔怎么不上来呢?

我默默地等待父亲再一次离开家门,那样家里就会风平浪静。我渴望小房子里的和平,哪怕不像徐安祁家那样可以一直放着美妙的音乐也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平静的日子变得越来越少。可是一到了楼下,抑郁的情绪就会一扫而空,小孩总是玩起来就不记事的。



南方的春夏秋冬差别不是很大,从窗户向外望见的风景季季是同样枯燥的色调,不过偶尔也会有惊喜,好几次吃完晚饭之后天空完完全全地变成粉红色,云一层一层深深浅浅地粉着,半个房间的空气染着天空的粉色,我把图画本摊在窗前的桌上画绵羊,白纸也会被映成粉色,直到夜幕降临,白纸在一瞬间暗淡。我再抬起头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如果家里没人,我会开始害怕。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时间久远的缘故,那种粉色在我的记忆里变得格外深刻,不然我无法为自己解释为何长大以后天空的粉都是浅浅淡淡的。

还是在绿窗台上,徐安祁突然对我说,他喜欢狼。

“小羊呢?”我问回去。

“也喜欢。”

“狼和小羊如果一定要挑出最喜欢的呢?”

“那就小狼。你相不相信我在草原的时候做过狼?”

“才不相信,你又不是神仙。”

“大草原上的狼会带走小羊的肉,可是我会带走小羊的灵魂。”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无比认真地说出这句话,好奇心悄悄升起。

“这是奶奶的朋友告诉我的。小羊们离开这个世界后,灵魂就会被带走,这是我的小任务。后来草原上再有小羊离开我就不会伤心了。”

”我可以加入你的任务吗?“

”可以呀,可是你帮我干什么呢?”

“我帮你在这些小灵魂离开之前为它们编织一个美丽的梦,让它们开开心心地离开。”

”好呀,你是梦神。“

”那你是死神。“

”我是一个很好的死神。“

”嗯,死神来拉钩!“

”拉钩!“

他的笑容始终是灿烂的。

我越来越向往徐安祁口中的那个大草原,有无数的小羊,可以奔跑、尖叫,天空又高又亮。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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