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原草(下)

 

她会永远记得两个说不完话的小孩声音不小心叠在一起时那种欢喜,她会永远记得哭泣过后楼下还有一双只看过她笑容的眼睛,只是再也没有人,陪她那么长久地编织一个童话。...

离原草(上)
离原草(中)
“跟着我说,南南是被爱的。”

“南南是……”今年二十六岁的我忽然起身对着催眠师用力地摇头。

不知道是不是昨天一直沉浸在一个高中生的博客中,他的生命停留在比我小的年龄,在病房最后的时光,他会跑去儿童区陪那些不勇敢的孩子,给他们讲梦神的故事。我忽然感到人的脆弱。

“知道吗?南南心里一直都有一棵爱的大树。”催眠师用双手环抱出好大一个圆

已经很久没有人叫我南南了,我安静地躺下,把目光散放,归于黑暗之中。额上的天花板就像童年时印着班级姓名的画纸,仿佛画上一个村庄,我就可以慢慢往回走去。催眠师细长的脖颈蔓生着精致的皱纹,淡粉的双眼皮让她看起来仍格外温婉,她把一双灼热的手踏实地放在我肩上,“你在夕阳里,慢慢往前走,慢慢往前走,有一只蒙古包   挂满彩旗    像小羊的身体   那样温暖   像小羊的绒毛   那样柔软   你慢慢   慢慢把自己的身躯缩进   层层叠叠的羊毛毡,蒙古包外面的天开始慢慢黑下来,月亮暗淡了,乌鸦也开始叫了,但你在这小小的蒙古包里有了香软的被褥,你安心地被包裹着,呼吸着夜里的空气,夜是那么平静,世上再也没有人打扰得了你的梦境,南南告诉我   你看见谁?”

“我看见了一个微笑的警察。”
“他是谁?”

“他是爸爸。”

“你可以慢慢走上前去,和他说说话。”

“他哭了,看着我不说话,我想抱抱他,但是我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要是他是我爸爸,该有多好。”

“为什么?”

(没有回答)

低头看小草,它是什么颜色?

“白色和蓝色,瓷砖一样的颜色。”

“ 四周是什么样子?”

“我紧紧关上门,门里一个爸爸,门外一个爸爸。我和门里的爸爸紧紧顶住里面的门,不让门外的爸爸进来。”

“哪个是你的真爸爸?”

“哪个都不是。”

“你比较喜欢门里的那个对不对?他不是你的爸爸对不对?门外的那个才是,但是你不想承认。”我开始痛哭,催眠师后来的问题我都没有回答,醒来时我发现自己潮湿滚烫的脸,催眠师把问答的录音给了我,嘱咐我下个星期回来这里。
微笑的警察是谁?我听着录音,一点都想不起他的样子。

当我回到一个人的家中,打开电视发现许茹芸已经结婚了,她在歌里泪眼闪烁的样子依然纯真无邪,她说她爱她的丈夫,那句子赤诚得一如过去她说她孤独,眼泪从来都是过剩而溢出的感情,无所谓坚强还是懦弱。《独角戏》早已是我耳朵里的一部分,在童年还听不懂它的歌词时, 我已经会抱着小小的复读机躲在角落里跟着旋律哭,我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哭,为了今天老师没有看见我的努力,为了没有等到那只最漂亮的蜻蜓,为了养不长久的孔雀鱼,还是为了徐安祁,后来消失在那么多个没有星星的夜里。

我躺在房间的木地板上,深深浅浅地发呆,忘记了年龄和姓名,只认得自己是知冷知热的一尾生命,眷念着木头的柔软而寝。

当我沉入睡眠里,徐安祁隐隐约约的在我身旁,他长大了,我们在一只小船上,好久好久,不知道会飘去哪里。他微笑着,始终没有说话,直至我上岸,看着小船带着他飘走,我察觉出这是梦,却忍着不愿醒来,直至入射的阳光开始变得刺眼。

我起身爬到书桌前,开始用铅笔在纸上写字。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很久以前你对我说过,是木字底的双桨。在多少个夕阳西下的日子里,你会睁大眼睛静静听我讲故事,静静地听为逝去的生命编织的梦,那样诚恳地托着腮,目光里充满了期待……我亲爱的死神,你到底在哪儿?你还好吗?”

铅笔头断了,我的信写完了,投进了废纸筐。
时间回到2003年,整个广东笼罩在非典的阴影下,放学回家后电视上不断滚动着死亡名单,不断播放着被成群活埋消毒的动物,电视上的人被包裹成雪白一片,高高地喷洒着消毒水,对着填埋坑里一群同样雪白的小鸭。于是这世上又多了些不完整的家,多了些不被顾及而离去的生命。我又接到了徐安祁的电话,不知道那时读初二的他还相不相信梦神和死神的童话,也许是我习惯了他的电话,也许是我们习惯了一开口就认真地讨论如何把一个美丽的梦带给死去的小鸭。徐安祁对我说非典是野味食客不小心带来的,不怪鹦鹉,也不怪那群雪白雪白的小鸭,他说要是大家都能健康起来该有多好。

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翡翠台上正播放着哭泣的家属,不能拥抱,不能给予安慰,屏幕里满是守望和哭泣。
后来徐安祁家的鹦鹉被他母亲带走了,理由是一个十四岁的男孩不再需要鹦鹉的陪伴了。

那只鹦鹉,是玻璃缸在一个争吵的夜里破碎后,父母给予的小小安慰。

“徐安祁,我有了送给小鸭子的梦,小鹦鹉也有一个。”

“我想陪我的鹦鹉做一场梦。”

“可是我是负责动物的小梦神,你比我大。梦递不过去给你了。”

徐安祁在我的记忆里还是童年时的模样,却又那么地高大,他是我永远都到达不了的年龄。我儿时曾伤感地想过年龄是唯一一件永远都追不上别人的东西了,分数可以追,金钱可以追,唯独和另外一个人年龄的差距不行。现在我追上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超过他越来越多。可是梦神你快乐么?曾经在多少个放学的傍晚里,他睁大眼睛静静听你讲故事,听你讲为逝去生命编织的梦,那样诚恳地托着腮。每当《独角戏》前奏下形的弦乐一倾泻下来,我多么想回头紧紧拥抱当初扮演梦神和死神的那两个孩子,无所求地一起编织过那么多美丽的梦。
当我回到了催眠师的房间里,她问徐安祁如今在何处?我指指侧前额,储存记忆的脑区,上面的齐刘海已经留斜了,用一只小小的蝴蝶夹子别起来,我的食指触到了翅膀,我在想徐安祁是不是早已拥有了翅膀,自由自在飞在草原上?

“跟着我说,南南是被爱的。”

“嗯,南南很自由,很快乐。”

“你坐在列车上,列车慢慢地摇,慢慢地摇,你被包裹在小小的车厢里,坐卧在舒服,舒服的长椅上。走廊上飘着七彩的气球,地上满是鲜花,南南,你感到自己好吗?”

“一只蝴蝶飞来,变成一团滚烫的生命落入我怀里。我开始慢慢地拍着它,我的肚子变得暖烘烘的,被它安心地停靠着。”

“窗外的风景是怎样的?”

“窗外很黑,很黑,来了一群人,把我围成了一个圈圈,指着我,喊丑八怪,我害怕那团生命触到那些指尖,于是把它紧紧抱着,紧紧抱着。那些指尖开始变成巴掌,往我身上打来,伴随着稀稀拉拉一阵笑,可是我的心脏和胃却是那么的炽热温暖,以至于不会感觉到疼痛,我只求那些手快点离开,我甚至不想去看清那些手背后的脸庞。列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我们到大草原了,打人取乐的手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团滚烫的生命也变成蝴蝶飞走了,我的怀里一阵空落。”

“南南流眼泪了。”催眠师把一双温暖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

我走出了催眠师的房子,想起母亲身上那宽厚的美德,为什么将近二十年过去,那些孩子间的欺凌仍未从我的潜意识里清出去,它还藏在无意放出的《星仔走天涯》里,在一棵无名的大榕树里,在蛋糕裱花的苦味里,在街头熙熙攘攘的孩子堆里。为什么我哭了他们会笑,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把我锁在铁门里,为什么要假装友好后一颗一颗拿走我小熊罐子中的硬币,可这是多么不值得的问题。直至今天我看见街头哭泣的孩子会忍不住上前去给予安慰,因为我知道,那些小小的心灵,是疼痛的。

我无意想起这一切,因为知道想起时自己会得意的,离开那个小区后我带着伤痛拼命读书拼命读书,当初那群把嘲讽落到我身上的孩子如今过得并不好,有的早早没有上学,为着生活发愁,有的做着年轻的单亲妈妈,受着上一代人守旧的指指点点,有的二十岁已有了四十岁的老相,他们早早老去见不到一个更广阔的天空了。我知道这种得意一点都不善良,这不是对着徐安祁的那个南南,这不是我母亲教出来的那个宽厚善良的孩子。但是我没办法否认它,我看见了自己人性里的弱点,那么清晰。

即使在梦里,我还是没有勇气去反抗那些欺辱的手,我想自己也许是不计较的,也许是懂得原谅的,因为我太眷恋温暖了。那团滚烫的生命是什么?是徐安祁么?还是只是暖手袋,如果是暖手袋,为什么那种炽热可以让我生起一阵感动。
我又打开了那个高中生的博客,点了相册一眼就看见了他,那种与生俱来的不忍,怯懦里的勇敢,只有徐安祁的眼睛里会有。

His eyes are full of dreams,when she grows up,she met lots of boys,but no one like him,their eyes has nothing.

被恶意紧紧包围的日子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她会永远记得两个说不完话的小孩声音不小心叠在一起时那种欢喜,她会永远记得哭泣过后楼下还有一双只看过她笑容的眼睛,只是再也没有人,陪她那么长久地编织一个童话。

非典的那一年,我到了会对男孩抬不起头的年龄,我很喜欢听徐安祁说话,可是再也没有去过他家。同年,四年级的我全家搬走了。

后来徐安祁的爸爸妈妈分开了。那个穿着警服,英雄般的爸爸两手空空一个人离开了。几年以后,小区里的人们见到了挂着泪水的警察父亲。

后来徐安祁跟着奶奶回到大草原,
再也,再也没有回到南方来。
|无忧歌(上)|无忧歌(中)|无忧歌(下)|
|渔女(一)|渔女(二)|渔女(三)|
|叉烧肠|梦呓曲|白衣和鱼|特莱津|


    关注 蓝町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

徐安祁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