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女*

 

一团暖着的生命就这样紧紧地贴着心口,直到她们的心跳渐渐变成同一个节奏。...

这是沿海小县城里一个平常的下午,自行车叮铃叮铃的声响伴着渐渐暗淡下来的夕阳,汽笛声声,渔船靠岸,晚饭时分家家户户的烟火从一条蓝色塑料管中排出,唤起路上贪玩的孩子的饥肠,码头卖鱼人潮皮的双手起起落落,海风夹杂着鱼腐的味道,认真地呼吸进去其实是甜的……

从海滨工厂的大门进去,可以在电动缝纫机前看见整齐的一排穿衬衫梳双辫的姑娘。临近下班, 车间内的姑娘们开始交头接耳。一双双手在缝纫机下起起落落,姑娘们身旁装完成品劳动手套的筐都不过半,当一个剪着齐肩发的女人把最后一直手套放进筐内时(只有她的筐是满的),下班铃响了,一阵松气、欢呼。

一群自行车涌出,叮铃叮铃欢快的声音远去,只剩下这个留齐肩发的女人,牙口紧闭地走出来 ,斜挎的布袋里装着一块小黑板,步子没有声音,轻轻地将写着“田萝”的小木牌从执勤板上摘下。
田萝走到家旁的一片荒海滩,晚秋的海无人烟,海鸥与浪一唱一和,岩石壁上成群的海蜘蛛缓慢移动着,看起来虽然吓人但不理会它便是了。田萝此刻却觉得这些蜘蛛多么有生气与活力,她把步子落在海与岸的交接线 ,鞋袜被一个浪完全打湿,既然沾了海,她也就更懒得在意,慢慢走下去,裙摆也湿了一圈,是疲劳带来的惰性,让她渐渐地想毫无保留地把头发也浸入海水中,但是她止步了,她想站在浅海上跟涌动的海水聊聊天。

远方有木篮。

看清些,一只多么精致的椭圆形小木篮就这样缓缓地,缓缓地向她摇来,摇到一个田萝双手够得着地方,田萝本能地伸手去提,居然还沈甸甸的,是生命的分量。预感在一瞬间来临。

真的,真的是一个生命,一个女婴就这样端正地躺在木篮中。

天空一半深蓝一半暖橙,万千色彩 ,不如这个孩子脸上的红晕好看。孩子似睡非睡,黏腻着睁开眼,那眼睑真像两瓣透明的花,花蕊是睡足之后的盈盈笑意。田萝端详一遍一遍地端详着这个孩子的脸,眼眸里也染上了这个孩子的笑。

田萝把女婴放回木篮,一起提上岸,放下后又担心晨起的太阳会灼伤这个孩子鲜花般的双眸,于是田萝又把木篮提到不远处的一棵小榕树下。

日光渐渐稀薄了,海边日落之后的夜会骤凉,空气忽然间变成一团深蓝色。湿淋淋的田萝离开了海滩。
夜晚十二点一过,野猫便开始哭唱它的孤独,悲戚的情绪越来越浓烈,像哭岔气的小孩子。田萝打开了房子里所有的灯,独自坐起来,想打开收音机掩盖猫的哭嚎,可无论如何摆弄,收音机里始终是混沌的沙沙声。

田萝的目光落到床头画的白海鸥,当初木匠问田萝画鸳鸯还是牡丹,她在小黑板上写下“海鸥”,木匠重复了一般画鸳鸯和牡丹寓意好,她在“海鸥”前加上“一只”二字更坚定地举在木匠面前。

鲜艳的红杉木衣柜下,瘫着一张无精打采的破渔网,还有一双橙黄色的塑料皮鞋。田萝披上外套和围巾,打开了家门,猫叫声从未止过。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田萝觉得家门背后充满了危险,它随时会被轰一声地踢开,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鼻子不消停地喘着怒气,背回一大袋鱼干,对她永远有数不完的质问。“田萝!田萝你为什么明知道我今天下船还把门锁死!你当老子不在了是不是!”

还好如今正是打渔期。

田萝踏出去,轻手轻脚地在黑暗中把门合上,猫叫得越来越像一个婴儿的哭声。
田萝在漆黑的楼道里机警地睁大眼睛,把右手护在心脏的位置慢慢地下楼,走两步要停下来摸着心口听一听,确定黑暗里不会有事物突然冒出,才敢前进。楼道的空气充满腐鱼腥味,潮湿,昏暗,没有声音,田萝扶着掉层的白墙慢慢走着,很远很远,直到出现海浪声。

如海里捞针,她要从海浪的咆哮声中寻找女婴的呼吸 ,她果真听得见如此微弱的声音,一股力量引着她朝女婴的方向走去,这个孩子的呼吸声能安抚世上所有的喧嚣。终于到了小榕树,是那个精致的木篮,女婴睡得安安静静,猫叫声仿佛到了很远的地方。田萝把女婴被襁褓遮住的半张脸掀开来,一张睡熟了的、圆圆的小脸。田萝抱起女婴。她慢慢抱起女婴,一团暖着的生命就这样紧紧地贴着心口,直到她们的心跳渐渐变成同一个节奏。女婴醒来没有哭,咯一声笑了,目光一直停留在田萝脸上,

田萝的嘴型里吐出女儿两个字,说得无声,却一出口就跌落到女婴的眼睛里,一双浸着完满的眠意而又睁得圆圆的眼睛。目光是婴儿唯一的语言,世上最诚实的语言。

从来没有人与田萝有过这样长久的对视,她多想 把一只海鸥的故事告诉女婴,就用目光,目光足够了。田萝用自己的脸颊轻轻贴着女婴的脸颊,微笑。

田萝一闭上眼,仿佛就能听见一个巴掌盖过来的声音。伤痛记忆像海水一般涌了上来。“你给我记着,要不是我,你就是个没人要的哑巴!”那时候的田萝一声不响,大着肚子,缓缓弯下身,捡起一只织到一半的粉色小毛衣。后来,后来一个男孩呱呱坠地,和那个暴戾的男人长得一模一样,田萝背过脸去,不愿抱也不愿多看一眼,粉色的小毛衣未织成就被一个男人扔到阳台堆旧物的角落。

不忍回忆下去,田萝刚刚有笑容的脸庞闪过一丝迟疑,把女婴放回木篮,解开脖子上的围巾换下女婴身上潮湿的襁褓,转身离去。
夜黑得冷酷无情,想起白天的海蜘蛛,回去的路上田萝每走两步都要停下来摸着胸口听一听动静。海滩与田萝的家隔着一个人货两空的大市场,一个步子踏进去里面就会响起一阵老鼠骚动的声音,田萝一咬牙拼命往前跑,楼道里遍布着蝙蝠尖锐的叫声,田萝眼看就要与一只大蝙蝠打上照面。这世上的黑暗是不是都没有尽头?

田萝猛地从床上坐起,老鼠和蝙蝠都是梦,打开灯,围巾还挂在椅子上,这不是真的,猫到下半夜也不叫了。“女儿”两个字却像还挂在田萝口边,粉红色小毛衣在角落里,沾满尘埃。她走到日历前翻到了十一月二十号(写着打鱼结束),翻回来,这新的一天还停留在十月。
在那一瞬间田萝仿佛有了和这个处处压抑着她的世界对抗的勇气。她披上外套和围巾,轻轻扣上家门,往黑暗的楼道走去,海浪声越来越近。
离日出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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