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档案】阿来 类型小说以及类型的超越(下)

 

本文系阿来先生在华中科技大学国家大学生人文素质教育基地的演讲。...



本文原刊于《阿来研究》第5辑



本文系阿来先生在华中科技大学国家大学生人文素质教育基地的演讲。

圣-埃克絮佩里已经预见到了移民,不是在地球上我们修一个水库从丹江口淌到半山上去这样一个小小的移民,是我们要去外太空寻找另外的类似于地球这样的空间。因为太阳系已经进入中年,乃至晚年,大概还有50亿年这个系就没有了,而在这之前很早地球就没有了,太阳在自己的生命周期当中把地球吞没了。所以他建立起这样一个几何空间,当然他在那个时候还没有达到。圣-埃克絮佩里写这本书的时候是20世纪30年代,飞行时代才刚刚开启,80多年前他写下了这本书。但是我们今天来看他总是愿意来扩张自己的视野,愿意一点一点拓宽他的眼界,并不是突然之间有了一个天才一样的发现。人类产生第二个上帝,站得更高,告诉我们前一个上帝作废了,现在我是新上帝,你们都听我的,这样的情况大概也不会出现,靠的是人类的主动精神,一步一步往前推进。

圣-埃克絮佩里就这样地让人打开他的世界,发现他的世界。那么这时我们可以讨论一个问题:类型文学或者说文学的类型。美国有个文体学者叫做艾布拉姆斯,他表达了一个这样的观点,说我们为什么要建立文学的类型呢?这是现代科学发展的一个结果。有的时候做数学或者做别的东西,也需要建立一个跟它的学科相关的可靠的模型,文艺在这方面是在向数学或者向别的学科学习。但是如果建立一个数学模型那一定是非常准确的,但是文艺又不可能把所有的东西都简单换算成数学单位、一个什么样的值,比如现在流行说颜值。当然我们自欺欺人这样说一说是可能的,但是要正式把它定量也是可笑的。当然也可能表达人类的一个雄心壮志,不是说北大有一个保安要创立一门颜值学嘛,这是前几天我从手机中看到的消息。其实这样的努力过去民间都有,四川人看见一个漂亮女的,有些人会问你这样一句话:“她面上有几颗米啊?”几颗米就是等级,你说有十颗米就是满分,八颗米就是大概不错,要是眼睛再大一点点就是十分了。其实这也是确定颜值的一个努力。但是我们知道它总是不可靠的、大致的、边界模糊的。

艾布拉姆斯在探讨建立类型文学的时候,其实是特别想建立起来一些关于类型的模型:什么样的小说达到一些什么样的标准,它就是一个特别标准的探险小说?什么样的小说达到一定的什么样的标准,它就是一个标准的吸血鬼小说?当然西方有他们的分类,就像我们今天的类型、我们的分类一样。但是既然不能建立关于类型的可靠的模型,我们为什么又愿意从类型来讨论文学?就像刚才我说自然科学方面也是。人类的经验是延续性的,我们关于小说经验、小说表达经验、小说鉴赏经验的积累也是日渐增加的,如果不建立一些基本的模型、不对他们进行一些分类,如此不同的、这么多的小说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很难讨论。所以需要归类,类型也是对文学的一个归类。对作家来讲,对创作者来讲,使他在同样的领域当中、在有限的经验当中,能关注到他最应该关注的那些前辈作家,关注他所处的这条河流的上游,如果他正在创造中游的话;对鉴赏者来讲,他也已经建立起来一个美学序列,是可以讨论的。但是他说必须同时充分地注意到,如果文学类型的划分或者文学类型的命名只是到此为止,我们也就等于宣判了类型文学的死亡,而我们讨论他的目的是助推他的成长。

这个时候他就说我们要注意到不同类型中产生的那些最优秀的作品,它们所创造的超越性。或者我们刚才所说的牛奶煮开了超过了规定的缸子,如果牛奶煮开了溢出了缸子把炉火扑灭了这不是一件好事,还要花很多工夫来清理灶台,第一,我们损失了牛奶,第二,我们还要花很多工夫来清理被牛奶污染的灶台。文学艺术刚好所要追寻的就是这种溢出效应,而能够驱动这种溢出的,就叫做作家的或者艺术家的创新能力,或者说他的独创性。就是他又一次开拓某一种类型的边疆。只有这样的类型文学,才是超越类型的。所以他也指出来另外一种情况就是今天文学史的构成,真正留下的作品我们感觉到无法归类,就是因为每一种类型文学当中最顶尖的作品最后都溢出了类型,最后由这些溢出类型、溢出流派的文学作品构成了文学史。文学史中有这样的一些优秀的作品,如果我们只有关于类型的规定性,规定性太强就抑制了作家独创的创造性。艺术之美也必须像圣-埃克絮佩里飞行所扩展的物理的、地理的边疆一样,在类型当中不断拓展新的边疆,这个边疆有时候叫审美,有时候叫情感,有时候它叫思想。

美国有一个很著名的文化批评家叫苏珊•桑塔格,她写过两部书,这两部书都不是很长,对文艺理论有兴趣的可以看一看。一本书叫《反对阐释》,《反对阐释》已经被讲得很多了,相比之下,另一本书讲得很少,叫《新感受力》或者译成《培养新的感受》,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苏珊•桑塔格关于文艺的理想前后映照,我们能够看得非常完整。《反对阐释》是说这个世界上已经出现了很多新的艺术样式,但是我们还总是试图用一些旧的理论工具来解释一些已经由旧的理论所不能涵盖的作品,所以我们要反对这样的阐释、拒绝这样的阐释。当然她是一个西方资本主义学者,我引述她的话并不代表我同意,她说进行过度阐释的两个最典型的思想工具一个是马克思主义,一个是弗洛伊德。

马克思主义有一个特征就是它用阶级斗争,或者它把人类的行为解释成一个阶级学的动机:剥削、剩余。马克思主义的分析建构在这样一个思想基础之上,当我们把这样一个东西导引到来看一个小说中的人物关系的时候,它就变得很困难。你突然发现人类之间的关系不全是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只是一个经济不平等的关系。比如圣-埃克絮佩里和跟他一起飞行的三个人之间怎么会建立这种关系?圣-埃克絮佩里说他呼吁建立的是另外一种关系: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不是反抗你对我的剥削,或者是希望你钱比我多,你分一点给我,我们来一个平均财产、平均地产,不是这样的一个思路。那么弗洛伊德的问题是把所有东西都解释成来自于性的冲动,探险家一定都是一些特别性亢奋的人。但是这样的解释恐怕大家也不认同,难道不探险的人他们就不性亢奋吗?

所以苏珊•桑塔格说我们反对过度的对文本的社会学意义或者心理动机的阐释的时候,我们要注意艺术带给我们的新的感受。每种新的艺术的出现,它就带来了一种新的感知世界的方法,这个时候你不是阐释它,而是去接受它。你接受了你就扩充了,因为你的感受是由过去的那些美学样本所建立起来的,它们给你一些艺术的规定性,比如中国人看月亮就有规定性,你看不出新鲜的东西。尽管阿波罗13号早在20世纪60年代、70年代就上了月亮,阿姆斯特朗告诉我们说这个月亮像什么样子的,但是我们想起来,还是“对影成三人”,还是“千里共婵娟”。月亮升起来就是跟相思有关系,没有办法,民歌都要唱“月亮出来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这是中国人关于艺术的规定性,我们落入一种象征的隐喻的境地,落入一条老路上去。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建立一种新的东西呢?我们能不能借助一种新的形式来呈现一个新的月亮呢?很难,但是一定有人会做。但当他们做到的时候如果我们还拿李白的诗、苏东坡的词去解释它,那么这样的阐释我们就是要抗拒的。

苏珊•桑塔格告诉我们,你不要急着阐释,你先接受。因为它的感受会转化成你的感受,因为人类的感受是大家共同建立起来的,在今天这个全球化时代,这样一个人类的普遍经验就更是如此。我们的经验不光是在一些可描述的知识系统里头,其实在审美上、在别的地方、在不那么用明细所表达的地方,我们也会接受这样的一些东西。最直接的,如果说对文学我们感受还不是很强,比如说绘画、比如说音乐,我们在接受起来是不是在给我们带来另外一些东西?我们用唱民歌的方式来阐释RAP该怎么说呢?没有办法阐释。但是它们确实是不同的类型,而且类型很多时候会消失,中国的民歌的唱法在音乐史上肯定会消失,99.9%的RAP也会消失,但是最后一定会在音乐史留下一点点。那么这些既是类型的,也是超越类型的。不光文学如此,音乐也是如此。


阿来先生
离题太久了,回到圣-埃克絮佩里。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我们讲人文历史总是跟大的历史有关系。圣-埃克絮佩里非常爱国,身体不好,冒险飞行,我们讲到他从飞机上摔下来就摔了两次。幸好那个时候不是喷气式飞机时代,螺旋桨飞机时代摔下来后果不是很严重,如果特别严重就没有圣-埃克絮佩里了,像今天的空难就没有人会活下来。尽管他身体不好,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还是应召入伍了,但是没打几仗,法国空军还没有真正升空作战,陆地上就败了。贝当政府以一种比较隐晦的、汪精卫的方式向德国投降了,一半法国让给德国人占领,南方也没有维系政府。这样的结果当然是圣-埃克絮佩里这样的人不能接受的,1943年他流亡到了美国。

这样一个变化对他来讲特别致命,原来在法国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夜航》写出来后受到追捧、受到欢迎;《人的大地》也取得巨大成功,后来这本书再出版的时候,出版商说只有“人与大地”还不行,进一步美化他的书名,叫《人、星空与大地》,这样才能把这本书的精神气质概括出来,当然圣-埃克絮佩里也同意了。就是不管在他的探险飞行事业上还是在他的文学事业上,他都在如日中天的时候失去祖国、开始流亡。他住在纽约,刚才我说他是富二代,城里的公寓不算,家里还在乡下有庄园,但是在美国没有人认识他,庄园搬不走,只能租一个小公寓,偏偏这个时候婚姻还出了问题。两口子太习惯成功了,不习惯不成功,两个充满失败感的人待在一起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就像他,走上街没人认识他,过去在巴黎上街都要化装,戴帽子、戴口罩、戴眼镜,怕人认出他;现在大摇大摆出去,没人认得。美国人也很有姿态,说,法国佬不行吧,刚一打就投降了,还有脸跑到我们美国来。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由于失去祖国,生活完全跌落于深渊,人生残酷的另一面被他体验,悲凉,孤独,甚至都没有人说话,大约他英语也不是很好。法国人也很骄傲,觉得法语是世界上最优美的语言,如果在巴黎你用英语来问路,其实他听得懂,但他会告诉你我不会讲英语,请你讲法语,他们有这样一种骄傲。但是这个时候这一切都变成另外一种经验,真正的作家就善于利用各种各样的经验,在这种孤独状态当中,他就想起我前面讲的目录。

回溯一下我们埋下的伏线:他在撒哈拉沙漠里有一次遇险,然后他走了一个星期,一个人终于走出沙漠,走到开罗附近被人发现、被人救下。他觉得是不是他的前半生都看到人的可能性、技术的可能性、拓展边疆的可能性,这个时候他就意识到人也有很多不可能。他总说他同事之间的交往、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他发现在某种情况下、可能只在这种极端环境中,才能建立真正的人和人之间的交往。大部分情况下,人是一种特别孤独的生物,孤独甚至成为一种特别绝对的东西、难以超越的东西,突然在这个时候显出它的本质来,所以他决定要书写这份孤独。

这一写了不起,我相信在座的一定有很多人读过这本书——《小王子》,就是在他命运最悲惨的1943年写于纽约。他就要写一种极端的个人的状态,所以这个时候你看他又采用另外一种类型。我们可以把它定义成两个类型:一个是科幻小说,因为他设想了一个不存在的星球,这个星球之小呢,只能容得下他一个人在这儿来来去去,唠唠叨叨。这个星球上存在的事物也非常有限,他不断跟这几个事物之间唠叨,体现了人物特别孤绝的一个状态。当然反过头来我们也可以把它看成一个童话小说。你又发现另外一件事情,就是有时候成功的类型还跨越类型,一个是意义上的溢出,第二个是它可以跨越不同的类型。你愿意把它看成一部科幻小说,它当然是一部科幻小说;你愿意把它看成一部童话吧,它当然是一部童话。但是它同时仅仅只是科幻小说吗?它仅仅只是童话吗?很显然,不是。所以今天这本书在全世界已经印了两亿多次,还在不断印刷。我们可以回想,我们看文学要看紧张的、要看关系复杂的、要看思想深刻的,这些圣-埃克絮佩里在他创作的前阶段都给我们贡献过了,现在在贡献极其单纯的、极其纯净的、每一句话都能击中你的。这个作家随着他的成长,他开始写这本书,而且他很好地运用了他在撒哈拉沙漠中所使用的飞行经验,因为我们知道小王子开始的时候就是从他的那次撒哈拉空难开始的。我念一念《小王子》的这段开头:

我就这样孤独地生活着,没有一个真正谈得来的人。一直到6年前在撒哈拉沙漠发生了这次故障,我的发动机里有个东西损坏了,当时由于我既没有带机械师也没有带旅客,我就试图独自完成这个困难的维修工作,这对我来说是个生与死的问题,我随身带的水只够饮用一星期。

这是我刚才已经描述的,他是从当时他直接的处境开始。但他接下来没有说他是怎么艰难求生的,他就开始幻想他遇到了一个人:

我随身带的水只够饮用一星期。第一天晚上我就睡在这远离人间烟火的大沙漠上,我比大海中浮在小木排上的遇难者还要孤独得多,而在第二天拂晓,当一个奇怪的小声音叫醒我的时候你们可以想见,我当时是多么吃惊。这小小的声音说道:请给我画一只羊好吗?

这个大家分析一下、联系在一起,他没有写自己逃生,他说我有一个奇遇:

请给我画一只羊好吗?给我画一只羊。我像是受到惊雷轰击一般,一下子就站立起来,我使劲儿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看,我看见一个十分奇怪的小家伙,严肃地向我凝望着,这是后来我给他画出来的最好的一幅画像。
小说是这样开始的。然后那个小家伙又说:“请给我画一只羊”,因为小家伙也很孤独,他希望有一只羊能跟他相伴。那他就开始给他画羊,第一只羊画出了,说你画得太大了,我这个地方太小装不下,给我画一只小的;又画一只小的,然后又嫌不好看,小王子有审美标准,说能不能画好看一点?我整天跟他相对,然后整天跟一个红鼻子小丑,我也受不了啊!小王子有审美要求。其实这都是一些人类的,表面看起来很简单,其实我们也可以把它看成人类精神相对的最基本的一些隐喻或者是象征。当然我们如果觉得这也算是一种过度阐释的话,那么我们可以回到纯净的文字本身来欣赏它。他就创造出这样一个文体。我们来看他的一生,他就跟写作发生这么多的关系,但这种跟写作的关系更重要的是,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今天我们的写作正成为一种职业,我也是一个职业作家,我就经常想,我能不能逃脱掉一个职业作家的那种写完这本书接着下本书写作的命运,而把写作看作是我这一生在这世上游走、学习、经历,最后这些书不过是这样一个人生经历附带的产品。当然不因为附带而降低它的严肃性、审美性。

在这个意义上讲,经常有人问我说你喜欢哪位作家?或者他们直接问我崇拜哪位作家?我说我要崇拜一个人大概有点难,喜欢是可能的,但是他们其实特别希望我说出一些更知名的名字,像托尔斯泰呀、李太白啊诸如此类。但如果是要找到一个作家我觉得是特别完美的,他的作品跟他的人生之间的这种特别良好的、特别光辉熠熠的那些良好的互动关系,我想圣-埃克絮佩里是我的偶像,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愿意这么说。他写完这本书以后,世界里的故事还在进行,所以他的人生故事还是要继续进行。

美国人开始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后美国人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撒哈拉沙漠那一带的北非参加战争,我们可能看过一部电影叫《巴顿将军》,巴顿将军跟德国人的战争就是从撒哈拉沙漠的北部开始的,跟隆美尔之间的战争从这开始。这个地方就成了盟军的根据地,从这儿开始反攻,第一个反攻战争不是诺曼底,而是西西里岛,意大利的,就是从这儿出发。当然他们也大量地从这建立空军基地,飞到德国去侦查,去德国占领区侦查、轰炸。那么这个时候圣•埃克絮佩里强烈地出现这种愿望,他又回过头重新加入了美国人重新武装的法国空军。他曾经退出了投降的法国空军,现在建立起来的是另外一支开始反抗纳粹的法国空军。但是他的身体是如此之糟,第一,他已经不能当战斗机的飞行员、也不能当轰炸机的飞行员,他只能当侦察机的飞行员,就是天气特别好的时候飞得很高,高到炮也够不着,然后拍照,如果拍到一个新的目标,那么第二天战斗机和轰炸机就出发。但是因为他两次坠机,尤其是第一次他在山上坠机,他坠机的那个地方叫危地马拉,颅骨受伤后裂口其实一直愈合得不是太好,所以压迫到神经吧,就经常周身疼痛僵硬,但是他回国参战的愿望又是那么强烈,这几乎就像我们在看我们的抗战电影里头,至少一部分就是软磨硬泡一定要参加战斗、深爱自己祖国的这样的人。最后对他的体检很全面和严格,下来之后说,因为他懂飞行、不需要培训,如果他是一个新的飞行员、需要培训就不用参军了。医生给他做的评估只适合做四次飞行,就满足他的爱国热情让他飞四次,但他超极限,也是一次一次磨,飞了八次。1945年,飞了八次。第二天要退伍了,又磨,允许他飞第九次,他知道这一定是最后一次,第二天就要飞出去,那天晚上他没有睡觉,被子叠得很好,到城里酒吧里去喝了一晚上的酒。第二天上天飞行,从阿尔及尔出发,飞越地中海,到法国南部侦察飞行就没有再回来了。
这是圣•埃克絮佩里生命的最后一天。那么这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圣-埃克絮佩里有这样高的成就,作为飞行师也好,文学成就也好,他的消失还引起后时代人们的其他兴趣。一查,后来有人研究这段历史,恰好那一天欧洲的上空没有发生任何一次空战,二战的时期光是法国空军被击落的飞机是一万一千多架,圣-埃克絮佩里驾驶的P38也是其中的一架,但是那一天确实没有发生任何的空战,没有这个记录。很多人就开始在猜想既然他的飞行被判定为最后一次,他已经无数次突破飞行的极限,那么他是否会觉得他的飞行生命已经结束了?作为一个飞行家、探险家,同时作为一个已经写过《夜航》、写过《人的大地》,再写过《小王子》的作家,他还能写出什么来呢?他的飞行结束了,所有这些经验的积累、表述的可能都是由他的飞行提供的,当他失去了他的飞行生涯以后,他还能靠什么经验来继续他的写作呢?尽管在这期间有一个德国人,因为圣-埃克絮佩里在欧洲太有名,曾经写过一本书说是他击落了圣-埃克絮佩里。这个世界上借不好的事情来出名——只要出名,好不好无所谓——这种事情过去就有,只是今天更多了而已。但是大家不相信,第一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记录;第二个是两种飞行器——侦察机和战斗机经常不在一个高度上,够不着。

一直到1982年还是1983年,我不太记得了,大家可以去查查这个数字,在地中海流域有一个渔民捞起来了一个手镯,钢铁的手镯,上面有圣-埃克絮佩里的名字和他老婆的名字。这个手镯是他完成飞行后他老婆送给他的,不锈钢的手镯。捞出来后大家就知道了那一天圣-埃克絮佩里是坠落在这个海当中。那么他的坠落是一个什么方式呢?是被动的还是主动的?由于圣-埃克絮佩里在欧洲一直被很多人崇敬和热爱,他们就组了一支打捞队,花了很多很多钱搜遍这片海域,最后找到了他当年的飞机的一部分,然后送到非常高等的实验室里去分析这个飞机身上的伤痕。结果是:第一,没有枪炮打过的伤痕;第二,他们通过建立数学模型算出来,用三百多公里的速度、六十多度的角度插入水中,金属才能造成这样一种磨损,这样的角度是飞行员非常愿意飞的、非常漂亮的角度跟流线型。大家从此就愿意相信是圣-埃克絮佩里在他最后一次飞行中做了一个神秘的自我了结。当然这个了结也是美丽的、高贵的,我想用高贵这个词。


圣艾克絮佩里与妻子龚苏萝(Consuelo)、侄子和侄女们
就是这样一个作家丰富的作品跟人生之间的特别映照,正好我想用来讲我们的文学。因为今天文学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种工具,用来出名、用来挣钱、用来干别的。但是这个时候不管是创作文学的人还是阅读文学的人,在今天这样一个消费社会当中,我们正在越来越远地离开文学本身所应该提供给我们的那些价值:情感的价值、审美的价值、认知的价值。我们在越来越多地关注它在消费社会中所建立起来的另外一些功能:首先它是一个赚钱工具,当然同时它也是赚取名气的工具,然后因为要更多的赚取钱跟名声,那些内容提供商或者出版者就会告诉我们思考多累啊,娱乐一下吧!我们给你一点刺激,光说脑袋的事情多不好啊,我们说说下半身吧!就用很多商业推广的策略。而文学本身是提升人的,从古到今它都在美学的、哲学的视野当中,但是今天我们在把它泛娱乐化、泛消遣化,使它失去本身所应该闪烁的人性的光芒、美学的光芒。所以在今天这个讲座当中,回过头来讲一讲这个例子,我相信应该给我们很多很多的启发。这也是讲座开始的时候我说,我讲我自己,还要讲这样一些比较接近高大上的理由。大家一定会嘲笑说你看你卖不过网络小说家吧,你书卖不掉你就自我安慰吧!因为我们今天已经特别善于制造出这样一个语境来贬低一些文学本身应该存在的价值。我只是相信文学还有这样的一些功能,我只是相信圣-埃克絮佩里这样一个文学家的人生是更有意义的人生,比当一个每天坐在电脑面前吭哧吭哧码一两万字的人的生命更有价值更有意义的道理所在。

作者单位:四川省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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