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祖父是一本书

 

今日投稿来自@黑珍珠,等了一千年才交稿的她在旁边看着我排版并指指点点,快把我折磨疯了!然而想到等了一千年我还是忍了,假期愉快!...







定义往往是一种深刻的偏见。提起阅读,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给出“阅读是从视觉材料中获取信息的过程”的定义。但是1960年一个孩子的故事,让我不得不相信阅读的多义。

小时候的父亲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在细雨飘扬的夜晚,他出生了,像玩具一样被轻巧地放在床上。婴儿无法平息的哭泣声、屋檐的漏雨声正显明寂静的存在,无人在幽静中对这个惊恐的哭声作出回答。但假若他得知一个清澈透明的午后,阳光温和地涂抹在小村庄,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疯狂地奔向村尾的池塘,脚下是松软的泥土,自尊与羞耻的搏斗在并不荣耀的阳光中无所遁形,紧随其后的,是愤怒的声音和黑压压的人群。

“死了。有人说他偷了东西。”母亲悄悄地告诉我,又特意嘱咐我,在父亲面前,一句都不可提起。《朗读者》的汉娜为了隐藏深埋心中的秘密——自己是一个文盲,生吞了罪恶的指控,付上了生命和自由的代价。不知道祖父是不是有着同样的难言之隐,好像纵身一跳比活着容易得多。从此,在太阳照常升起中,祖母把孩子放在箩筐中,挑货般到河边照常干农活,年轻的祖母,独自一人带着父亲,条件的艰苦也不能阻挡她把所有最好的东西留给自己的孩子。

剑兰
父亲喜爱美好的东西,90年代的他迷恋中国兰,窗户底下堆满了现在早已泛黄的一堆兰花杂志,他曾经种了满天台的剑兰,何时换土,何时浇水,何时更换遮阳纱布,都有定时。父亲教我如何给剑兰换土,浇水,他邀请他的兰花朋友来家中做客,给我和兰花拍照。对于我,父亲是一个充满了秘密的人。听说,家里有一把小提琴,就在床底下,听说家里那个美丽的石膏女孩是伯父刻的,他是一个艺术家,在家里留下了一堆美术书,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关于过往,父亲只字不提,突然想起一个深夜,父亲独自一人坐在电视前喝茶,一个接着一个台轮换。那个夜晚就是父亲形象的一个缩影:他对我们似乎很亲切,但疏离,让人难以亲近。或许1960年的那个孩子一直住在他心中,所有的美好无法与别人分享,所有的生活都是自己一个人的中心。

或许他一直在寻找某个东西,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他也从来不曾说起,它永远在那里,无声无息地存在,他为之惊叹着,让自己感到自悦自喜,也只有那个东西,才能让他认识到自己。父亲是我阅读的第一本书,尽管家中满了书,也不及他带给我的冲击——有人是这样活着的。

“我是整个县城第一个学会电吉他的人,当时很饿,只有去学乐器,才能有一碗白米饭吃。”当外祖父告诉我,他已经老了,人生就像一场梦时,我看着他备受岁月摧残的容颜,和说话时的笑容。更加深感余华的《活着》对于当时的我,是多么魔幻现实主义的时刻。

我们从小生活的大涌(chong音冲)安堂
按照旧社会的成分划分,外祖父的家是地主家庭,在大家连自行车都买不起的年代,他们家早已开上了小汽车,坐着汽车上中学。不知道是哪一个运动,家中被抄,田产、房产被公有化,夜明珠藏在被子里也被全部挖出,家中亲人被罚跪碎玻璃……大少爷成了一个普通人。他的姐姐,稍有能力的都逃到了海外,只剩他一个人在小小的村庄,过着日子。运动一个接一个到来,母亲去世,娶外祖母……外祖父乐意告诉我这些故事,在他的口中,平淡地如同说别人的故事一样。我们之间的谈话也常常以外祖父一句“人生就像一场梦”结束。

外祖父有几个形象一直让我难以忘记:骑着老式自行车在烈日下到处发信。那是我唯一亲眼见过的,他描述的生活艰辛。还有我亲眼见过他腿上暴起的青筋,也是某次为了营生,在船上出苦力中落下的病根。一家人对肉的渴望,五个孩子分一个咸鸭蛋,都不约而同地给弟弟……

外祖父的五个孩子
外祖父口中描述的所有故事都跟白米饭有关。为了那一碗白米饭,外祖父没日没夜地工作,为了那一碗白米饭,外祖母在临盆前都一直工作。外祖父也是一个向往美好事物的人。他有一个形象让我难以忘记。有一个清晨,我正在睡觉。楼下吵吵闹闹,有人说着话,有人搬着箱子。我下楼一看,原来是外公的社友们来了,带着他们的乐器。他们都是一些音乐爱好者,定时聚会,唱粤曲小调。外公被推选成了社长,带着一群人,晚上就要登台演出。我也听过一些不一样的声音。有人十分不理解,这些“乡巴佬”为什么能拿着乐器在一个乡村唱自己喜欢的歌?到了晚上,我跟着别人,远远地就看见外公在台上,敲着扬琴,镇静自若。我呆呆地站在台下,好像看见了一个不一样的外公,不谈米饭,不谈生计。

外祖父心心念念的白米饭
当我成人,开始一个人的生活后,身边所有的人都开始忙碌生计。有一天晚上我失眠了,我想起了那个被我卖掉的吉他,想起了家里那个石膏女孩,想起了父亲让它躺在床底下的小提琴,又想起了外祖父弹琴的样子。后来,我开始学吉他,每天1小时,入夜之后,大家都在睡觉的时候,看电视剧的时候,玩手机的时候,人际关系的时候……到了夏天,街上全是烧烤、啤酒和划拳的声音,我一边听着这些嬉笑的声音,一边练着吉他。或许能够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更容易让人放松和自由,但对于我,从童年的那一盆盆兰花开始,徜徉在某些看不见的东西里,我才是自由的。

阅读我的外祖父,读到的是,外祖父在困苦贫穷的卑微当中活得仍然犹如一个贵族,葆有那点纯真的向往和理想的渴望。或者这才是阅读的另一个定义吧,读人,读人生。面对一些鲜活的生命,我们用我们仍然存留的气息,感受他们过往的经历,那些时刻,仿佛经历了无数个已然未然的人生,也正是那些时刻,让我深深地坚定,我们需要一种信念。

几年前的春节,我陪外祖父到楼下花园散步,医生说他很快就要坐轮椅了。我扶着他,他拄着拐杖,有好几次他快要走到我前头。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告诉我,不要停。
外祖父和外祖母
-end-


    关注 两个恰恰好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