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冬】我的命,只允许我一个人去可怜

 

黄昏从天空跌落,我手执烛火x0a看母亲前半生燃烧而过x0a泪水是她表达悲伤最常用的方式x0a尤其是我不在东河西营的秋天x0a

——王二冬...









本期嘉宾

王  二  冬




白花的白总第70期
时间:10月21日至11月11日




看母亲前半生燃烧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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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从天空跌落,我手执烛火
王二冬,原名王冬,男,生于1990年,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选刊》《诗潮》《青年作家》《作品》《飞天》等文学期刊,入选多种诗歌选本;曾获第三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第三十届樱花诗歌奖、(山东省)首届青春文学奖等;参加“2013中国•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山东省第十二届、第十七届青年作家高研班等。


我的命,只允许我一个人去可怜
诗:王二冬
图:网   络
01

接  受

必须接受这样一个世界。

这样一个世界里的母亲,南瓜大的字

识不得一个;半生,也就走不过

一条宽不过几十米的大河

这样一个世界,我的村庄也必须接受

接受遗忘,接受误解,也就接受

无法走到的晚年,无法安度

就像母亲,清醒时总过度劳动

让黄土渗进疼痛,种上庄稼,种上成长

在我还未长大之前,已经知道

这种种判决没给他们任何的分辨

我也得接受这样一个世界

我的离开,我的漂泊,我的迷途知返

我的秘密,像一个人的一生

像一个人的来世,像我八岁那年

重新把自己生下,成为自己的父亲
02

山 脉

黄昏从天空跌落,我手执烛火

看母亲前半生燃烧而过

泪水是她表达悲伤最常用的方式

尤其是我不在东河西营的秋天

其实,我更愿意选择半生过后,沉入夜的寂静

把自己燃烧,我更希望感受到温暖的

是母亲:她能收拢僵硬的翅膀

在暴风雨中安然睡去,做一次我的孩子
03

老祖母

祖母老了,我最近才发现:

她常坐在村北的斜坡上,乳房干瘪

哺育不出一粒麦子、一颗豆子

甚至是一块石子

着急了,她就使劲往下拽这俩奶子

命令它们分泌出汁液,分泌出

如年轻时养活孩子般的汁液

可是,这根本就不可能!我看她

越来越像是一根枯瘦的柴火

既没有水分,也没有绿意

她开始向下生长,慢慢地回到土里

她不愿意,就使劲得从斜坡上滚下

她抬头的那一刻,从她的眼神里

我看到这世界,越来越像是一块生锈的废铁
04

每个母亲都有一个角落

与父亲的深夜不同,母亲的夜晚

要有暖且浅的光,照射的范围要小

手掌或是脸颊那么大就好

每个母亲都有一个角落,睡觉前

我的母亲习惯坐在里面掏耳朵

第一下掏出麦田上空吹过的风沙

制药厂的浓烟,和一位老人咳出的血

第二下掏出药死的秧苗和腐烂的瓜果

再往下掏,邻村妇女尖酸的谩骂

娘家无情的嘲讽就会掉出来

母亲一阵哆嗦,狠狠地把耳屎踩在脚下

她越掏越痒,不觉掏出了前半生的耻辱

结痂的黑暗像一块淤血,掉在母亲手上

她满脸平静,一语不发,抬抬头

把它扔向依旧逼人的黑夜
05

炉  火

温暖一个冬天,需要几十年长成的

骨骼。从白雪中挖出,灰且黯淡

和着眼角仅剩的水分,跃入炉膛

燃烧吧,以苹果或麦子的形状舞蹈

只有这样,我才不会过分失落

父辈们苍老的脸庞才会得到片刻喜悦

像秧苗从砖瓦缝中露出脑袋

像九月的瓜果落到地面

像我掉下的一滴泪,刚好被春天接住

其实,终尽一生,也就是这样:

一个人可以没有熊熊大火

但至少有一丝温暖别人的火焰

而对于我,必须要有充满力量的手掌

能够托得起全部的灰烬
06

声音是向上生长的

声音是向上生长的,我总会听到

野草的歌唱,蜗牛的奔跑

坚硬的石子也会在某个夜晚走近脱落的松子

我偶尔还会听到一些沉重的喘息

压抑着,从地下传来

我才明白他生前的种种行为:

先是萎缩,深弯脊背,然后躲进低矮的屋子

而炕头,不及儿孙家的第一步台阶

告别的那些天,他硕大的脑袋无力地垂着

还硬要把疼痛一下下吞进喉咙

与时间相比,他对自己更狠

加速衰老。还不留下一根骨头

多年之后,他的骨灰化为泥土

而我总会在某些夜里,听到东河西营的草

轻轻叹息和哭泣

河水便一次次从另一个世界流进我的梦里
07

村庄里

村庄里有牛羊,若是母亲奶水不足

它们就成了啼哭婴孩的乳娘

村庄里有水塘,水塘里有鲫鱼、芦苇

沉入水底的布鞋和几百平米的忧伤

那是属于上世纪的爱情,星星坠落成晨光

村庄里有泥草跺成的房子,当我走远

我说我的家在那里,里面还盛放着

祖父母年老的时光:寂寞、疼痛和期望

当你走进我的村庄,一定要备足泪水

对一只死在路上的归鸟保持虔诚

向一根腐烂的白发和一张苍老的脸庞

表示敬意。我还希望,你能像我一样

爱上村里的枣树和白杨

若你即将老去,还未找到自己的故乡

我愿带着储存了一生的乡愁到坟前

跟老祖宗们商量

他们肯定愿意收留你这迷路的孩子

像当初时光收留了他们短暂的一生
08

丢  魂

从汀罗到历下,体内盐碱的面积越来越大

像要结晶的泪水,侵蚀余生

长不到芒种的麦子是油田的孤独之诗

这些发黄的词语中,没有一个是胜利者

磕头机被遗弃于荒野,近旁的墓碑

在暮色中站立,多像我死后挺直腰板的亲人

怀抱活着时种下的绝症,暗自沉默

看丢魂的行人和列车逐一经过

我就是那个被黄昏偷走魂魄的人

在黑夜中一遍遍重复走过的路

可方向呢,我的悲伤湮灭的呼吸呢

在死神苏醒的夜里不知所踪

丢魂的人啊,在尘世贴满夺命的告示

寻找未来夺走自己生命的人

若画布中有你的样子,请朝我开枪

庙宇坍塌前,请允许我祝你幸福
09

大雪封山

大雪弥漫,路途遥远,行人

心如死灰,在来世与今生之间穿梭

我临窗而坐,捧一把雨水为酒

孤独是今夜熊熊燃烧的大火

喝吧,三碗之后,我用最后的骨头

把自己送往远方:比如青海、比如西藏

比如一次瓜棚里的震颤

比如一个动人的女人的乳房

经过东河西营时,我希望是黄昏

青色的蛇赶一头牛,低飞的蝙蝠撞到额头

掉进柴垛的大鸟重新飞起

淹死外村媳妇的老井依然哺育孩童

其实,人的一生做不了多少事情

唯一能记住的不过是一些突如其来的暗涌

一些温柔的荒凉。每个生命都有缺口和出口

我的命,只允许我一个人去可怜
10

年 关

跟八月一起走远的是曾祖父

大道通往西南,棺木厚重如夕阳

九月升高,野草在大火中回家

瓜果不熟,深秋的村庄缺铁贫血

眼下年关将至,越来越多老人心脏坏掉

伤了一辈子的心,终在大雪中停止跳动

她还活着,耳聋,恨只恨眼神好使

为儿女成家立业低了一辈子的头

如今却要在儿女家中抬一次头吃一口饭

年关将至,家谱前铺的草越来越少

老伴已走十几年,房子在今秋坍塌

偏没砸里面——还得要过这一关

她不怕死,要怕的话就不会生养仨儿仨女

她也不怕成了鬼,一辈子没做亏心事

地狱的夜晚不会比现在黑

她是怕成了孤魂野鬼

进不了这个门,也爬不过那道墙

骨头还在一次次迁移中被饿狗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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