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 黄昏祭灶王,户户买饧糖

 

曲中市肆,精洁殊常,香囊云舄,名酒佳茶,饧糖小菜,箫管瑟琴,并皆上品。...

黄昏祭灶王,户户买饧糖


年根儿底下,北方小儿郎唱过年民谣,打头一句是“二十三,糖瓜粘”,这糖瓜说的是麦芽糖,北方叫关东糖,南方叫“琴”糖——关于 “琴”的正字,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怎么写,只会念。在江南儿女怀念幼时零食的小文章里,常会提到这个“琴”糖,末了必加一句,不知怎么写,发音是“qín”。长期以来,我也困惑不已,直到有一天我查大麦,查到麦芽、麦芽糖,最后看到了“饧糖”。

“饧”这个字我认识啊,并且常用。比如写美食博客,写到揉面,总会加一句“揉好后静置二十分钟,饧一下”。一个用过无数次的字,因为太过熟悉,便再没想过要再研究一下它的其他意思。直到看到一首浙江的竹枝词《祭灶王》“家家户户买饧糖,廿四黄昏祭灶王。家长家娘密密拜,俱求好话奏天堂”,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念了那么多年的“琴”糖,其实就是饧糖。

有人把“琴”糖写作“秦”糖,显然是为了把“琴”字落到实处。只有变成“秦”糖,才说得通——那麦芽糖不也叫“关东糖”吗?这关东不是指现在说的“闯关东”的关东,山海关以东那个关东,而是古书上说的函谷关以东。过了函谷关是关中是秦地,关中关东就隔着一个函谷关,关中关东盛产小麦,麦芽糖自然是小麦做的,那么叫“秦”糖也就说得通了。

这都是猜测。饧糖和秦地没有关系,只是两三千年间口耳相传,古代汉语的发音和现在已经有了巨大的差别,也许我们并没有发错音,只是年深月久,湮没已不可考。

继续查“饧”,得“饴”字。西汉扬雄《方言》卷十三说:“凡饴谓之饧,自关而东陈、蔡、宋、卫之通语也。。”意思是说,函谷关以东地区将“饴”称之为“饧”——原来关东糖是这么来的。一不小心,儿童手里的关东糖、绞绞糖、麻糖、琴糖,就和秦时明月汉时雄关联系在了一起,中华民族的历史就通过“舌尖上的味道”传承下来了,想想就悠然神往。

绞绞糖
  曲中市肆,精洁殊常,香囊云舄,名酒佳茶,饧糖小菜,箫管瑟琴,并皆上品。

这一段文字引自成书于康熙三十二年的余怀的《板桥杂记·雅游》,此书写前朝繁华,金沙银屑,今昔对照,不胜感慨。明清两朝,扬州市肆上,除了名酒佳茶,还有饧糖等零食在卖。

现在市场上,仍然有饧糖卖。有做成圆饼固体状的,四川人谓之“麻糖”,小儿来买,卖糖人用一柄弯铁片做成的凿子,一手持小锤,敲下一片来,用小铜秤约分量售之。这种售卖方法古已有之,称为“斫糖”。童谣里唱道:“叮叮当,卖麻糖。麻糖甜,不要钱。麻糖酸,豁了你的裤儿衣服穿。” “豁”字在这里是“哄骗”的意思,言小儿为了买麻糖,不惜用衣服裤儿去换。

也有半凝固状的半透明焦糖色饧糖,武汉民谣就说:“糯米饧糖,越拉越长,拉到汉口,拉到汉阳。。”由此可知,楚地是称“饧糖”的。我有一个朋友是湖北麻城人,她对我说,他们那儿就叫饧糖。看来湖北还保留着一些中古音,“琴”糖真是江南地方性的叫法了。
除了街市上,商店也有售卖,就叫“麦芽糖”了。我有时做点果酱、琥珀桃仁什么的,需要麦芽糖增稠,就会去南货店买一小瓶,广西桂林产,塑料瓶,250 克装,3 元钱。有时看台湾作者写的食谱,会看到“水饴200 克”的字样,那是指比麦芽糖更薄一些的“糖稀”,有地方也叫“稀糖”。

开篇儿歌里唱的“二十三,糖瓜粘”,是把饧糖做成小圆饼子,刻上槽,像一个具体而微的小南瓜;拉成长条的才叫“关东糖”,东北称灶糖,就是祭灶用的。北方祭灶是二十三,南方二十四才祭,要迟一天。之所以有这样的差别,一个说法是因为古代官民有别,官三民四船五,即官家小年廿三,百姓家廿四,水上人家则是廿五。南宋前中国政治中心在北方,南方远离政治中心,故南北小年时间有异。民间谚语:“王祭三,臣祭四,王八祭五贼祭六。”有地方也说是“官三民四乞丐五”。我有个朋友是淮北人,不是船家,她家那边也是二十五祭灶。我猜是因为靠近洪泽湖,船家的风俗传到了岸上。

古时卖饧糖,为了吸引人,卖糖人会吹着箫来卖,称为“饧箫”。“饧箫”一词很是古老,东汉末年的经学大师郑玄在给《诗经》作注时,注到《周颂·有瞽》里的“箫管备举”一句就说:“箫,编小竹管,如今卖饧者所吹也。”可见卖饧糖者是多么常见。而卖饧糖必吹箫,也成为一种固定形式,就像过去剃头发的必划拉大音叉,现在收破烂的必摇铃一样。

不过这箫却不是通常说的竹箫玉箫洞箫那个箫,而是用苇叶卷成一个长约七八寸的中空的哨子,咬着一头吹。横吹笛子竖吹箫,苇叶哨子是竖着吹,因此也算箫。箫声很简单,呜呜呜,有音节无曲调,不至于吹个《小桃红》《柳青娘》,就是吹个响声,表示卖饧糖的来了。单卖苇叶哨子的也有,价极廉。

迟至清末,这样的饧箫声还很常见。齐如山曾在文章里说,北京每到春天,杏子刚比纽扣大的时节,便有卖饧糖的吹着箫来出售了,用杏裹着麦芽糖食之。《急就章》里说的“梨柿柰桃待露霜,枣杏瓜棣馓饴饧”就是这个。

因为卖糖人必吹箫,以致“饧箫”一词屡见诗词。宋祁《寒食》诗:“草色引开盘马地,箫声吹暖卖饧天。 ”秦观《春词绝句五首》曰:“懒读夜书搔短发,隔垣时听卖饧箫。” 如朱彝尊《虞美人·寒食太原道中》写:“又听饧箫,吹入杏花村。”

看来从先秦两汉一直到明清两朝,清明寒食吃饧糖的风俗始终保持着,如同现在江南清明节要吃艾草青团和煮螺蛳一样普遍。看过徐渭的一幅画《风鸢图》,上有题图诗,诗曰:“明朝又是清明节,斗买饧糖柳市西。江北江南纸鹞齐,线长线短迥高低。”这“斗买饧糖”时,也一定是伴着悠悠箫声的。
风筝图 明 徐渭 


可惜这些诗情画意如今都远去了,卖糖人不吹箫,儿童们不吃饧。偶尔在学校门口有卖绞绞糖的,小儿女花几毛钱买两根竹签子缠绕的一小团饧糖,在手里绞着拉着吃着玩着正欢时,当妈妈的看见了,必会说:“下回不许吃这个了啊,脏。”让他们的一团欢喜变成空,既剥夺他们从甜食中得到的乐趣,又把传统文化摈弃在外。将来他们在念寒食诗时,读到一句“箫声吹暖卖饧天”,一定会“懒读夜书搔短发”,莫名所以。

——节选自《谁佐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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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紫青灰     著

谁佐清欢
芸芸众生,芸芸万物……芸芸诸味。于万千滋味中准确判断,何种散发一缕古老中国的绵长悠远气息,只凭了,我们那基因流传的中国式味蕾。这是一个美食争鸣的时代,阅尽万般滋味,蓦然回首,家园之思,家国之梦,在青石板路热气蒸腾的馄饨摊上,在石拱桥堍炸臭豆腐的锅灶间,在四月的梅子五月的藤萝……点击“阅读原文”,了解更多。

蓝紫青灰

上海人。小说作家,出版有《天堂里的陌生人》、《时间的玫瑰》、《离魂》、《十二楼》、《随身而没》等10部小说。

迷恋美的一切,植物,手工,文字……当然,还有美食。知晓饮馔典故,能做中西美食。曾长期驻守POCO、学做菜、贝太厨房等知名美食社区,连续两年获POCO颁发的厨神奖。

厨内啜茶,细说食物的前生今世。于菜肴间知真趣,于文字中见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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