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洪坡上的麦麦菜(朗诵版“上”)

 

敏洮舟散文...

朗诵:丝路苍歌
江洪坡上的麦麦菜
敏洮舟


在我不定的漂泊里,每念及故乡,江红坡就会沉静地浮现。在绿郁的夏天,刚出穗的麦子一大片一大片地铺在江红坡上,铺在阡陌纵横的田地里,风从地头吹掠过去,麦浪就像潮水一样,前一层还未低伏,后一层便追赶上来。怒放在地头塄坎上的野花如打碎了许多的颜料罐一样,红的、黄的、紫的、蓝的,斑斑点点地泼洒在田野间,点破了满山绿色的单调。



说起花,我觉得这个时节最让我心动的还是洋芋花,它不同于野花姹紫嫣红般的绚烂,而是一色素白,安安静静地释放着生命的热量,朴朴素素地诠释着生命的另一种美。秋风一起,漫山的野花黯然凋落,唯有洋芋花,却依旧凛然于风霜之中,如此执着地守候绽放却只是为了更加饱满的奉献,这是何等的情操!倘若以花喻人,我觉得母亲就是一棵洋芋花。

我把这话说给母亲听了。她口中淡淡地应承,可遮掩不了眼神中那一丝喜悦的神色。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母亲忽然接起了这个话茬。她说:“你们这辈人都是胎里红,赶上了好时代。要是放在社教那会儿就不会这么说了,花儿开得好、洋芋长的大有什么用?都吃不到嘴里。我们年轻时喜欢的,不是地里的洋芋,而是长在土塄坎上的麦麦菜,很多人都是吃着它活下来的。”

母亲是个朴实的农村妇女,如今已年逾古稀,一身的老病,都是在农业社期间落下的,可记忆力却出奇地好,话匣子被打开以后,很多的陈年旧事仍可娓娓道来,鲜明如昨。说起五八年、六零年,母亲的语气中仍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或许,那是上一代人整体的记忆创伤。在那个艰苦的时代,很多人吃草根,吃树皮,但最终还是倒在了日日劳作的洋芋地头、麦子田边。因此,母亲对于麦麦菜便有着特殊的情感,这种情感可能又是十分复杂的心灵体验,绝非仅可续命那么简单。母亲的话也勾起了我童年的一些记忆。那种被我称作“小草”的野菜连同小时候的一些片段一下子蹦窜到了脑海。

大概是1984年前后,父亲带着大哥进藏做生意,二哥在外求学,家里就剩我和母亲。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麦麦菜就成了我家里最常见的“来客”。既是“常客”,其容貌品性便是我所熟知的。

那时我才六岁多。夏季是农忙季节,母亲每天做完晨礼后便会唤我起床,然后背上背篼牵着我的手开始上江红坡。上山后母亲一头扎进地里干活,我就蹦跳着跑到地边的土坡上挖“小草”,也就是麦麦菜。麦麦菜的长相很容易辨认。它通常生长在开满野花的山坡上,颜色呈浅绿色,个头长到五六寸时是最鲜嫩的,再长就长老了,吃到嘴里会有些糙,最大的特征是它的叶子,细细的像韭菜,也像一株毫不起眼的小草,更像刚破土不久的麦芽,因此家乡人给它取名叫麦麦菜。说是挖,其实是将长在地面上的菜叶掐了下来。回家时背篼里总会装得满满的,里面除了农具草帽之外,全是麦麦菜。

背回家的麦麦菜经过母亲的一番张罗就变成了我最爱吃的菜馍馍。菜馍馍的制作工序十分简单,就是把麦麦菜洗净切碎,再撒上盐拌上油之后用面皮包起来,然后放进锅里蒸,出锅后蘸上醋跟辣椒送入口中即可。当时已是改革开放后的第六个年头,可人们的物质生活依然十分匮乏,就连菜馍馍也是很难随便吃到的,并非麦麦菜难得,而是做一次菜馍馍需要的面粉清油和调料耗费很大,很多家庭都舍不得将几天的生活用度一顿就给了了。母亲因为疼我,加上父亲在外做些生意,所以尚有能力可以经常做给我吃。现在回忆,菜馍馍的可口是现在的任何美食都无法相比的,似乎那味道与童年的时光是融在一起的,逝去了就再也追不回了。现代人的饮食文化太奢繁了,只要舍得掏钱,没有吃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可奇怪的是,面对山珍海味,很多人都吃不出香来,不知是味蕾麻木了,还是有些其他的原因。

那年父亲已经很久没回家了,也没有什么通讯的渠道,交通更是十分困难,从西藏阿里到甘肃临潭坐“解放”车大概要走一个月的时间,而父亲临走时留下的家用也都用光了,所以像辣椒、醋之类的调料就成了温饱以外的奢侈品。有一天吃晚饭时,母亲把专门去山里掐来的麦麦菜做成菜馍馍端到我眼前,桌子上却少了辣椒和醋,不懂事的我使着性子怎么也不肯吃,母亲左哄右哄,说父亲来了就给我上街买辣椒去,可我仍然使着性子吵闹,母亲没有办法,就给我讲起了她年轻时候关于麦麦菜的往事。

母亲说她们年轻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缺吃的东西,闹得最厉害的时候还饿死过不少人,也有一些人逃荒逃到外地去了,活得怎么样谁也不知道。有些人饿急了,就在深夜摸着黑到大队里偷洋芋,可大多数都被抓住了,母亲说父亲是个安分的人,从没做过这事。即便安分,可还是受到了监视。有一天夜已经很深了,两个哥哥因为肚子饿哭闹个不停,幸好母亲白天在山里干活的时候顺便掐了一些麦麦菜。于是便烧着麦草给他们煮菜汤喝,可就在灶台生火不一会儿,大门忽然被人撞开了,接着又是大队长又是书记的,一堆走进好几个人来,他们凶神恶煞地走到灶台边准备拿赃捉贼,可打开锅盖之后,这些人全都呆住了。大队长们悻然离开后,麦麦菜也煮好了。母亲取过两个粗瓷牛大碗给两个孩子每人舀一碗没放一粒盐的清水菜叶,看着孩子们和麦麦菜一样瘦绿的脸颊,心里疼极了。两个哥哥兴高采烈地端着牛大碗喝得呼呼作响,被灌个水饱后又安安静静地睡觉了。

这些事对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来说,当然有些沉重。可意外的是,听完母亲的这段往事,我居然不闹了,拿起菜馍馍,一声不响就吃开了。这件事也就成了我童年时关于麦麦菜的最清晰的记忆,之后的几年里,麦麦菜好像离开了我的生活,搜肠刮肚,再也找不出一丝葱翠的记忆。

一直到了1993年,麦麦菜又意外地出现在母亲的灶台边。那天我放学回家,一眼就看到母亲正在淘洗一把麦麦菜,我高兴极了,感觉家里有种过节的味道。看着麦麦菜,就像看着一位久违的故人。就在我欢呼雀跃的同时,却发现母亲的神色有些不对。她低着头默默地洗着麦麦菜,一句话也不说。这跟以往大不一样。换作平时母亲看着我手舞足蹈的样子,总不免要笑着说我两句,使唤我去洗手什么的。可那天她的情绪太反常了,我纳着闷儿走进堂屋炕想问问父亲。父亲坐在炕上,手里拿着两张信纸,眼睛却看着窗外久久没有离开。看我进来便将手中的信纸递过来说:“你尕阿哥的信,你念一遍。”听到二哥来信了,我更觉喜出望外。二哥已在北京上学好几年了,每年的假期都难得回到家里。这学期很快就结束了,父亲和母亲非常期待这个暑假他能回家来过,但信里说他可能回来不了,还说他很想家,很想二老,很想母亲做的菜馍馍。看到这里,我又难过又失望,差点哭出来,这已经是他不在家过的第三个假期了。



父亲给母亲念完信后,母亲一句话也没说,背起背篼就上江红坡了,回来时背着满满一筐麦麦菜。吃晚饭的时候饭桌上静悄悄的,我也不敢出声。当时我已经14岁了,很多事都能明白,知道父母的心里都很难受,特别是母亲。今晚的菜馍馍二哥当然吃不到,可她还是做了出来,不知她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二哥。但我知道,那一个个热腾腾的菜馍馍里面,包裹着的都是母亲对儿子的深深的思念。也就在那天夜晚,母亲突然在睡梦中哭泣,梦醒后依然泪流不止。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出门了,到北京看望二哥去了。后来我一直问母亲,她那晚到底做了什么样的睡梦,母亲总是摇头不语。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这件事便成了我心里一个久久缠绕的谜团,与这个谜团一起封存内心的,还有那顿菜馍馍的味道,它跟小时候吃到的每一餐都不一样,那淡淡的清香里混杂着些许微苦;我想了很久才有些明白,母亲做菜馍馍的那个傍晚,心里是苦涩的。也就从那晚之后,母爱在我心里有了一道如镂刻般的印记。

1997年的初春,我也出门了。临走时,母亲站在大门口,一直看着我朝巷子外走去。巷子很深,我觉得每迈出一步便离母亲远了一分,那一瞬间距离忽然在我心里有了立体的感觉。背后传来母亲不停的唠叨和叮嘱,我不时地回头劝母亲进屋去,以往的时候没注意到,但在那一刻的回头中却忽然发现,母亲真的老了,黑色的盖头已经掩盖不住露出鬓角的那几根如雪的发丝。大清早的天气很冷,再次回头,看见母亲佝偻的身子有些微微地发抖,嘴角交错的皱纹时不时的下撇着,紧抿着嘴唇,像是尽力地克制着什么……我顿时觉得,背后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拉扯着,前行很艰难,转身却很容易。但我知道我不能转身,我要学会成长,就必须离开母亲的呵护。我藏在巷子的拐角处,偷偷地看着母亲,她依然站在大门口,望着我走去的方向,很久都没有动一下。

(剩余内容请参见"")


    关注 长途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