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回顾 王绍培：日式美学之侘寂（wabi-sabi）

侘寂是“不美”对美的逆袭。...

他的简陋是一种自己对物欲的管理，一种克制。他超越了对物欲的想像。只拥有应该拥有的，甚至更少。以下文字整理在日式美学之侘寂（wabi-sabi）【日本美学席明纳第三场】，主讲人王绍培，根据现场录音整理，有删减。

1. wabi-sabi当中的一个核心就是，比如说物质或者精神上的一种自由

蒋勋说他一辈子追求自由，开始是政治自由，后来经济自由，社会自由，伦理自由，最后追求审美的自由。许多人知道追求财务自由，其实财务自由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话题，有多少钱算是达到了财务自由呢。有的时候人钱太多了之后，他反而财务不自由，或者是说财务上很方便，但是人不一定很自由，这个关系很微妙。

审美自由不是说我欣赏美的这样一种自由自在的状态，而是说人和物之间的关系是否达到了超越功利的境界。wabi-sabi当中的一个核心就是，物质或者精神上的一种自由。我们到一个日本的朋友家里去，刚去的时候觉得这个家里真是简单，简陋。慢慢的你才知道，他的简陋是一种自己对物欲的管理，一种克制。他超越了对物欲的这样一种想像。他觉得多余的东西真的是没必要的，很多东西都舍弃掉了，所以他家里看起来，他所拥有的就是应该拥有的，甚至于比应该拥有的还要少一些。2. 谷崎润一郎最欣赏的厕所在庭院里，风雨，落叶，甚至落雪

先要讲一个看起来跟wabi-sabi没有关系，但其实还蛮有关系的一个人。就是这个谷崎润一郎，他的《阴翳礼赞》是散文的名篇。

其中写到厕所。他欣赏的小便池就是用木头做的，里面会要放上树叶。日本非常有名的文豪夏目漱石说上厕所是人生最大的享受之一，但是这个享受一定要发生在日本的厕所里面。因为日本的厕所和自己住的房子，有一段距离，不在家里，要穿着木屐滴滴答答要走过去。冬天的时候其实蛮冷的，然而寒冷是风雅的一个条件。下雪的时候，下雨的时候走过去也不是很方便。但是，厕所很好，厕所里面是很自然，很安静。看的见厕所的那些建筑材料，用的是砖，或者是木头，木质的，而且打扫得非常清洁，而且很幽暗，很安静。甚至可以在这样的厕所里冥想。他们觉得这是一种享受。

3. 光线经过纸糊拉窗，变得不再粗暴，像黄昏，又像清晨

谷崎润一郎还谈到日本的纸糊的拉窗。这个窗户就会让这个光线不是很直接地，很粗暴地，很强词夺理地进来。日本人是这样的，他们要有纸糊的拉窗，让阳光经过纸的过滤变得柔和了，变得又像是黄昏，又像是清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改变了我们对光线的想像。

4. 一开始是无奈，最后就是习惯，最后就把这种习惯变成了一种美学上的创造

日本的建筑跟欧洲的建筑不太一样，欧洲的建筑是比较窄而高，像塔一样的，拔地而起。日本是在一个巨大的甍的下面，雕甍的下面。井上靖有一个历史小说叫《天平之甍》，甍是屋的脊梁的意思。东方的建筑就是碧瓦飞甍，瓦是碧色，碧，琉璃瓦，碧瓦，飞甍，飞檐，碧瓦飞甍。它在一个巨大的雕甍下面，就是一片黯淡。日本人就在这个黯淡的环境里面生活。建筑为什么要做成这样的样子呢，是因为日本是岛国，天气环境不是很好，经常刮台风、下雪、下雨，因为他是岛国。所以这个房子就住的比较的，不是很高，但是会在地上蔓延很大一片。

一开始是无奈，最后就是习惯，最后就把这种习惯变成了一种美学上的创造。就要在阴影里面过出属于日本人的生活来，比如说它已经是远离了阳光了，但是你进到它房子里面去的时候，还要进一步远离。它的一个长廊，不是马上就进到房间。有了长廊之后还不是马上就能够光线直接进去，长廊已经把光线隔离了一下。然后又用纸糊的拉窗继续隔离阳光，所以房子里面就很暗淡。房子里面最亮的地方就是门，比如说可能一个纸糊的拉门或者拉窗，这是最亮的地方。最暗的部分是壁龛。壁龛一般是放画或者花的地方，打在画说的光也要很暗。日本人的很多审美需要跟光线有关系，需要在某种特定的光下来观察。

这个阴翳不光是跟建筑、空间有关系，其实跟我们的很多有关系。比如说我们穿的衣服是不是阴翳的一部分，很重要。像谷崎润一郎他说黑色的衣服，暗淡的衣服，它其实就是阴翳的一部分，它是明亮跟黑暗中间的一个过渡。他把这个阴翳的理解给扩大了，因为衣服上面一定要有阴翳的部分才会是好的。甚至在我们交谈的时候，也有阴翳的部分。那就是停顿的部分。

我们人和人的相处，要是老是很多话，很嘈杂，没有阴翳的部分就不好玩。一定要有一些沉默的，停顿的，无语的时候，这个时候才觉得这里面是有内容的，反而这个时候的内容可能比你喋喋不休讲的内容要多。

5. wabi-sabi（侘寂）到底是什么？现在许多日本人也无从知道了

很容易发现阴翳跟侘寂有关系，阴翳的状态，那种幽暗，那种寂静都是从属于wabi-sabi，日本美学的。这个wabi-sabi这种美学其实现在日本，你问一个人，什么是wabi-sabi，他不一定知道。可能已经很多人不知道了。我看李欧纳·科仁《wabi-sabi：给设计者、生活家的日式美学基础》的书，他说他在日本发现wabi-sabi的茶室已经不多了，而且问别人说wabi-sabi的时候，是什么意思，日本人当中知道这个概念的人也不多了。所以他要写这样一本书，他就希望把这个给他挽回来。在谷崎润一郎写《阴翳礼赞》的时候，他也是在感叹，随着欧洲文化，西方文化的进入，日本的传统文化在消亡。比如说对阴翳的热爱，对阴翳世界的这样一种想像，其实在日本人当中也开始慢慢的流失了。

所以《阴翳礼赞》就会有一句话，如果我们在生活里面，这个阴翳的世界已经消失了，我们应该在文学的世界里面把这个阴翳的世界保留下来。你问一个人什么叫wabi-sabi，大家也不知道。这个不知道的原因他很复杂，因为wabi-sabi这个概念跟禅宗有关，它本身就是拒绝诠释的，所以你要解释我的时候，你就错了，我是不应该被解释的。

难以诠释还是要诠释。侘寂，侘可能跟空间有关系，侘主要指的是一种残缺，不完满，简陋。寂可能跟时间有关系，寂指的是一个东西的流转、变化。

东方往往都是这样的，他对一个存在的理解，一切都是残缺的，不完满的，而且会流转的，会变化的。《易经》也是这样的。侘寂的特点就是直接减到了最本质的程度上，所有多余的东西都要去掉，但是有两个东西不能去掉。一个是生命力不能去掉，还有一个是它的韵味不能去掉。如果把生命力和韵味都去掉了之后，那就只剩下本质了，那就只剩下哲学了，那是很不好玩了，哲学是很不好玩的，因为它只有概念。

6. 我们有的人喝茶喝的是名贵那一部分，而千利休喝的是另一部分

事实上也是这样，wabi-sabi的美学是在到了千利休的手上集大成，千利休是十六世纪的一个茶人。他先是在织田信长的手下，后来这个家伙死掉之后，他跟了丰臣秀吉。丰臣秀吉是一个将军，一方的霸主，很喜欢炫耀，比如他用的茶具是从中国进口的，非常富丽堂皇的茶具。而千利休觉得真正的最宝贵的，最值得我们珍视的东西不是这些外在的形式，而是我们要直接进到一个事物当中的最核心的部分。

比如说他用的茶具，有的时候可能就是从垃圾堆里捡过来的，捡过来之后他发现好像还不是那么美，还有点完整，还是有点完美。所以他把它敲掉一块，有那么一点残缺。他的茶室最小的是3.6平米，门还不是说像我们这种门，可以堂堂正正的进来。他的门下面是一个洞，上面挡上了，你进来时候要弯腰，甚至好像你要爬进去。他一米八的人要进去的话，一定是要先蹲下来，然后爬进去。丰臣秀吉这种人说你搞一个这样的门，是要把我拒绝在你的茶室之外么。而且你就用那种捡来坛坛罐罐来泡茶，你的花也不是精心的培植的，花也是随便找来的。他的插花很有特色，永远是只能在一个很破的罐子里面插上一朵花，这一朵花是没有开的，含苞待放的，像这样的花才是好的。

我们现在也经常去喝谁谁的茶，什么什么茶，但首先有一个名称，产地是哪里的，什么年份的，进一步要说的就是这个茶多少钱了。我们现在很多人喝茶喝这一部分，当然，这一部分可能也真的有讲究的，这里面有很蛮深奥的一个学问。但是像千利休那个时候喝茶，可能他不是喝那一部分，在他的仪式当中，他其实是要借助喝茶的行为来进到一种禅修的状态。所以他为什么会不需要非常讲究的一个场地，不需要多少富丽堂皇的用具，可能会对我们的心智造成干扰的这些多余的东西都应该去掉。现在我们最后要回来的，回到的就是当下。也就是一期一会，就是日本茶道文化里面一个很核心的概念。我们现在这一期，我们此刻的相聚，放到一个永恒的长河里面，就是这个意思。就这么一会儿，过了就没有了，下一次还是这样的。

但是千利休之后，他的弟子他们发扬的是wabi-sabi这种美学的形式的部分。他们可以把房子做得很暗淡，也可以在光逆方面玩出很多花样出来。但是真正的wabi-sabi的精神是，比如像是一期一会，这个是他很核心的一个精神。还有一个很核心的精神就是我们要摆脱物欲，被物质的控制，要获得精神上的一种丰盈，这是很重要的精神。往往这些精神是很简单的，一说你也就知道了，但觉得好像没有内容。但是那个精神其实是最难把握的，因为我们这些人玩着玩着就把精神的部分就忘掉了，全都在物质的层面玩去了。现在很多喝茶的人茶具都很好，摆出一个道场来，但是他没有修行的部分，这个就远离了茶道的精神。



7. 要苍老，要枯萎，春未到，花半开，wabi-sabi是不美对美的逆袭

不难发现这个wabi-sabi它跟美，尤其我们所说的优美是相反的。所以它为什么在日本会消亡呢，它确实也有它的生活上的不方便，还有一个，它很多时候是不美的，而且他强调的我就是要丑的，要苍老的，要干涩的，要枯萎的，这部分是他审美对象。春天这个山花烂漫那个不是他欣赏的对象，是花还没有开的时候，春光明媚不是他们所喜欢的一种状态，是春天还没有到的时候，是他喜欢的状态。人在年轻貌美的时候不一定很喜欢，老了好，这个时候特别有内涵，特别有层次，特点丰富，反而是一种审美的对象。所以它是对不美的一种逆袭，就是把不美的部分变成了美的对象。这个真的需要一种文化的想像，跟这种世俗审美的趣味是有距离的，也有点wabi-sabi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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