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作者选集专栏( 三)

 

回眸一看,千般梦都似初醒,水袖一壶茶相遇。...



看不见的白日焰火,

在这里绽放。

——初晓


2017.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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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语

认识攀攀是从她的散文开始的。她的散文就像一块刚用温情和时光烘焙过的蛋糕,让人忍不住去闻,去细细地品。微微皱起的生活波澜和温暖甜香都被她准确捕捉到,这些感觉等到深夜就会在她的心里晕开,成水滴状倾泻在了纸上。
《青芒》讲的是关于芒果的故事,生活中的细节让她能想起很多事,有关生活,有关生命。而《屋之密语》说到这么一句:“最旧最古老的地方,源源不断地向外界吐露着神秘微妙的讯号。它们苍老,却有苍老的魅力,更接近一种众人向往的青春,自然和天真。屋的魅力不在于是否新潮便捷和豪华美丽,而在于它有一种自然的气息和温暖的意义,使人舒适,使人心安。”这样的话语,说得让人很安宁,不吵不闹,就是想和你聊天。慢慢地说,漫步小巷、江边、城中、山下。回眸一看,千般梦都似初醒,水袖一壶茶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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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芒



爸爸从当地人开的水果铺买回几只芒果,听说是从西双版纳运上来的。那芒果,硬而结实,果皮光滑莹润,浑身散发着如少女沐浴出水后清香干净的芳香。它们浑身发着青色光芒,不似熟透了的芒果那般柔软、甜腻和龙钟老态。果皮散着青涩的光,我盯着看,一不小心出了神,木然不觉自己被拉进了它们青葱的世界里。它们仿佛有了生命,静对着我。半睁着眸子,探望着,欲知它们为何存在,到了何处,好奇这世界、这生命的大奥妙。

连日的希望独自一人背上包袱流浪的想法成为空想,心里压积起来的愤怒与责怪还没来得及爆发,便叫泪腺扩张的酸胀感和喉咙撕扯的痛觉给麻木了。想一个人去陌生的城市看看,那时候说的旅行,大约带了几分不羁,自由、解放和流浪的意味。本来从小就不曾一个人出过门,当听我说要一个人出去,爸妈当然坚决不同意。失望,沮丧也有吧,对父母一肚子的恼火猛地倒腾出来,但冲动之后才知悔。那情那景,如我此时在青芒身上狠狠划下的刀痕,无非是加剧它们的衰老,还恨不得一口吞了它们。倒觉得无措和悲哀。

初见芒果,是在小学时候的图画书上。那青色的、黄色的,歪嘴的、标致的,大同小异,在反光的彩色印刷纸上宛若真物。想必,那时的我大约是懂了“画饼充饥”的概念。当然书上还有各种奇珍异果,西洋大餐,或是中式盛宴。一整个童年,这些能看不能吃的东西,藏在一本普普通通的书里,却满足了我所有的幻想。那些幻想也衍生了些许愿望:以后,让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吃遍所有奇珍异果。小时候,常听妈妈戏谑说“要是我孩子有出息了,咱以后就要天天闹着吃‘山珍海味’!他有了本事,我就吃得起呀!”说罢便哈哈大笑。慢慢地,“山珍海味”成了我越熟悉越遥不可及的东西。既然是母亲的心愿,想必一定是了不起的东西。随着时间流逝,我长大了,“山珍海味”无非是一个叫作“满足”的概念。我确信,母亲要的不是十年后,或是二十年后我带她各处吃的“山珍海味”。那只是曾经她认为的天底下最无价也最丰厚的盛宴,但却只是一个符号,浓缩了期望、爱和满足感的一个温暖的符号。

我大约是知道了她的心思。就是我带着一片真心,和她一起下厨做几道地道的川菜,可能她也会说:“对,这就是我想要的‘山珍海味’。”

青芒是熟透了的黄芒曾拥有过的青春、热情和精力旺盛的模样。它们是生命的源初,是刚绽放的花朵,是希望。柑橘,柚子,香蕉,木瓜,等等,都是这样的生命。

不记得是哪一年春节了,常年在外的父母带了一袋香甜盈滑的芒果回来。那来自遥远的异地的礼物,令人颇觉稀奇,珍贵。我想知道,一千多里的路,坎坎坷坷,免不了磕磕碰碰,芒果却能完好无损,母亲是如何小心翼翼呵护着。像守护一群自己的孩子,而不仅仅是一件礼物。

茫茫田野的野雾中,弯腰耕作、扶犁垦植的人那缓慢移动的黑点,一下子跳入我的视线。他们一代代人,付出漫长的时间和精力,一辈子辛勤劳动,用美好年华做抵押,只赌自己终生与土地厮守的承诺。激情耗尽时,仍不见他们衰老。

当很多东西开始习惯用无需计价来标量时,接受的一方慢慢就变得迟钝、感动欠缺,甚至怠慢热情。给予者,会不会在心里悲哀着,却难言其伤?他们尽其所能寄予了最好的东西,若得不到回应,大约是会伤心的。没有回应,莫非是受施者太笨顿了?

前些日子,父亲在工地不小心扭伤了脚,母亲被太阳晒伤了。得知时,他们嘴里笑着说没事,而我的关心和问候能给他们几许安慰?他们身上的伤口、痕迹,虽随年月逐渐消退,但生命每一次经受风雨,也便能有一声疼痛和无声的呐喊吧!宛若青芒身上的斑驳、醒目的刻痕,生命变得脆弱。

不敢思考变老和死亡的问题,就像在重癌患者面前提他的病情时紧张地噤声。不敢走出那洁白窒闷的病房,不敢看活力四射的儿童,不敢面对这世界。直到大学,仍旧觉得这是一个哲学命题,或者,是我一个人的哲学。变老是绝对运动,那死亡呢?是相对静止吗?死亡和死亡,便又是绝对的运动了。我越来越能够接受,面对死亡是不该有恐惧的这个事实。我的成长,也是父母加速衰老的进行时。只是还想在母亲怀里打滚,还想在父亲膝下假寐,还想去多年前生活过的小镇,还想在深冬与亲爱的人围炉谈话……

时光你走慢些吧?

父亲那如小树林般生长茂盛的灰白头发,在风里不屈地竖立,看着却有些不忍。我渐渐感到时光的威力,自己也便警觉些,开始变得有责任感与担当。母亲日渐多起来的唠叨与碎语,我竟习惯了,甚至能够理解。回应她的是耐心,爱与体谅。

还记得高考成绩公布时,母亲得知分数后高兴得像个孩子的模样,甚至朝“没有发挥好”的愁眉紧锁的我扮了几个鬼脸,我才轻松地笑了。我甚至不愿再提,那沉闷且倍感煎熬的备考阶段。但一路上她和爸爸一直陪着我走过来,送骨头汤,煲电话粥,开玩笑,等等,都是那难忘的岁月里很大的一部分,其实我很幸运。现在这时刻,她自豪地对楼下邻居分享孩子成功的喜悦,她说,一定得买个大蛋糕庆祝。不顾我的拒绝,她仍旧去了蛋糕店。若要我许个愿,就让父母年轻二十岁吧。

若黄芒放置太久,一股酸涩气息便渗出来。那大概就是生命对时光的最后的对抗。黄芒一熟,父亲便催着我们吃,他大概是害怕变质,因为生命也有保质期。那倔强、孤立的白发,又使我的眼睛温热起来。

渐渐成熟长大的日子里,跟踪着那青芒的物语,与金色的灵魂在时间的边缘遇合。愿双手拂去黄芒身上的旧尘,而不是持刀无序地割分。洗净双耳,静静地听那芒的呓语和老去的故事。







屋之密语



学校网球场旁,那长着高得没过膝头的草丛深处,寻到一座古旧石房。四周的葱茏大树似乎也长势过猛,一根根枝丫舒展开来便荫蔽了日光和霞辉,因而树下始终都是阴森森暗漆漆的。那屋子是那样旧,仿佛住过很多代人,可能人们大多选择了迁徙,这屋也便慢慢荒芜,随年月更替而渐渐被人遗忘。

这确实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它,看向它时,心里有太多的疑惑。但直觉告诉我,仅凭表面,我无法窥探到任何秘密。又老又旧的屋子,让人有种穿越回过去与某处相似的老屋重逢的轻微震荡感。时空的重叠,心的交叠,感遇终究太相似。

野草萋萋,森木幽兮。有一暗屋,一叶可蔽。师大有着久远的历史,连树木也都长出了苍老的姿态。可能几十年前,有几户人家安居于此,走过幽深的夹树小道,走过了书声朗朗的校园,走过那些历史的笙歌和笔墨的翩舞。或许他们是学识渊博的学者居于此传授知识,或是书画世家静住于此捕捉灵感,创造艺术,恬然地过着自然的诗意生活。但若没有这样一户人家,那这屋子一定另有主人。喜欢在如此清幽安静的地方栖居,定然是很有个性的人。他们一定热爱树木,不爱除草,一定喜欢房屋上爬满青藤葛蔓。门前的泥地平整干净,偶有客来,抬出几个小板凳,便是招待客人的天地。泡一壶上好的铁观音,女人唤幼女端来杯具,自己挽起袖头轻轻倒满一杯茶,送到客人手里。客人正和男人聊得尽兴,向女人道谢,一边夸茶好喝,一边夸女人贤淑美丽。是茶好喝还是女人美丽,都不及屋之美丽和神秘。

河水清清,石路长兮。如果一条路没有尽头,那么路旁的屋子也是没有尽头的了。一路延伸的不只是青青苔痕,还有那斑驳冗长的历史。最好是穿一双轻便的布鞋,走在那幽幽的石板路上,走过那屋顶只到树干的腰际的瓦房茅房,比穿一双笨重厚实的牛皮靴更适意。路有尽头,是那摧枯拉朽的木质结构的破屋。没有屋顶,取而代之是空洞的梁木框架,站在房里可以窥见青天白云,同时,也在那沉寂的杂草蔓生的老屋里被整片天逼视。

破成那样的屋是没有人住了,门也被拆了,现在它四面刮风滴雨。当然,也不会有盗贼,这老朽颓圮的烂屋子不是他们愿意观顾的地方。还有那么一隅,横竖还有几条梁木作屋顶,却显得怪阴森可怕的。地面再长起一茏野草,这样的老屋,定要惊得那夜行客人两三下寒意。我大多选择白天踏足前去,那荒草野蔓的长势似乎才不像夜里那样汹涌,疯狂。从地面爬上屋顶的青藤显出一簇簇一层层的绿意,就连我的眼睛都泛起生机。破屋实在不止一两间,空落之处便可见萧凄。

人们开凿地基,架起房梁木柱,砌上垒垒砖石,雇人刷,再贴上瓷砖,如此精心设计,来打造一个家。不知多少年过去,那条街老了,家也破落了,人似乎就更寂寞了,见异思迁搬到乡镇大街或是都市高楼里。他们带着故事离开了,这老屋能说的秘密,大概是谁也听不懂了。

历史有开始,亦有尽头。所幸的是,不少人或是囿于城里逼仄窒息的生活空间或是安于乡间田园的纯朴天然,再回到这旧巷,重新修缮,或是另外新建楼房。但老屋,寂寞很久,惯了。时光没有走得比预想中的快,历史似乎也就没有尽头了。

最旧最古老的地方,源源不断地向外界吐露着神秘微妙的讯号。它们苍老,却有苍老的魅力,更接近一种众人向往的青春,自然和天真。屋的魅力不在于是否新潮便捷和豪华美丽,而在于它有一种自然的气息和温暖的意义,使人舒适,使人心安。住在里面,不管历史如何演进,不管时光如何更迭,还觉得我们仍是活在自己的时间轴上的主人,我们很幸福。







夜雨



夜行的火车,告别一路送行的太阳,驶向终点站。一路来,阳光忽而明忽而暗。稻田,村庄,树林,随行进的火车,匀速倒退着。卧于列车的中铺,背贴着窗,看对面玻璃窗框里的连绵青山和舒卷的白云。想着要到另一个城市,是惊喜而又迷茫的心情。

我像是提走屋檐下盛满雨水的木桶般,急急地看了异地黄昏的日暮最后一眼,便跟着疾驰的火车跌入黑夜。下雨了,拉着行李箱的旅客来回穿梭,出租车司机殷勤地问询是否需要搭载。很多人总是机警般地摇头拒绝,像抗拒这城市的陌生那样,生疏,冷漠和老套。

似乎这一路上我摘折了不少阳光,才能在这夜的瓢泼大雨中,内心干燥和暖热。爸爸妈妈在火车上的笑容,睡觉时的鼾声,温柔而幽默的话语,都被我储藏起来。

在雨中,妈妈为我撑起伞,那一刻竟意识恍惚。我的世界仍是晴天啊,即便这城市大雨倾盆。车流如退潮的水,给我寂寞的空虚的岸和颜色暗淡的扇贝。

进入宿舍大门,面对着新的环境,总该让人好奇,激动和兴奋。身上沾了很多细雨,同样的湿,却是异乡的别样感觉。开门的是陌生的姑娘,善意而友好的笑,给我留了好印象,她招呼我们快快进房。很自然的也很礼貌的模样,我想,我注定是要和她结缘了。

总算有一种抵达后的安慰和放心。窗外的雨淅沥,室内的湿气仿佛升温了,汗直往外冒。妈收拾好床被,擦了擦额头的汗,露出疲倦而温柔的笑,说:“我跟你爸就走了啊。”那一刻,我竟有再次回到大雨里的错觉,湿,从头到脚痛痛快快的清醒的感觉。告别总是惆怅的驿站。但也不算告别,第二天还见了一面。他们要回到千里以外的地方去了。下次见面,仍是旧乡。

踩着故乡的阳光来到今夜,于雨里隐去光亮。馥郁的桂花香一直在梦里萦绕,盘旋,此夜何以眠睡。

雨打在窗前,告诉人们,天快要晴了。







春生



后院的竹林伐光了,那方寸之地简直寸草不生。除了几株绝望的小草,还有远离被征地的几棵柑橘树劫后重生般病怏怏地拖散着粗枝细叶。拖拉机还在挖地推土,间歇不断的轰声似要震慑耳膜。

拖拉机来了,竹子是在这样笨重凶猛的机器的横冲直撞下,一根一根倒下。集体阵亡。这笨重无情的毁灭工具竟在一个人的操纵下就能威力无比,就是人也无法和它抗衡,三两下就伏尸遍地。人就很脆弱。于是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竹树都太麻木了。

没有开花的竹子,也没有不抽笋的竹子。这是宇宙自然给予竹子的生命密码。这也常常让春天来传达讯息,春去春来,春生春谢,三五笋子,七八竹节,嫩芽微湿,玉珠清莹,一敲竹筒,两点玄机。那青得发绿、绿得翠碧的竹丛,仿佛若森然竹苑,抬头不见天,四方见翠柱,青椽绿帘,隔墙听雨,碎步摇摇,听风听雨,名曰醉雨轩。忽闻风来,却不见雨。鼾声阵阵,谁家翁媪,取一瓢清泉,于林间醉饮。蒲扇遥指君家,安在哉?

君子常从口中吟咏,我且难述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大街小巷不寻见,常隐山村茅草偏。果然是君子,静处寻声,僻处听雨。客堂壁上装裱的字绣上,红花掩映的绿竹,自杂粹繁乱中,失了苍劲独立,失了高傲气节,倒显得别扭娇气。

我走过一个城市,却没见过和后院一样的竹子。热带的蓝竹,肥大壮硕,虽味美,看起来却很臃肿笨钝。亚热带的斑竹,精瘦脆硬。小时候不听话,常被大人撅来大屁股,还笑称“黄金棍出好人”(斑竹棍子和黄金棍大抵可以同用,去问大人,果然一笑了之),话常是用来激励孩子,棍子打在皮肉上一抽一个疼,孩子哪里还记得大人的教训,只管连声大呼投降。皮肉虽苦,孩子却不记仇,挨打也是有理的,大人在气头上时你万不可作妖作怪。大人总说没有不正当的批评,只有不听话才受的教训。要是逢到小孩子过生,问大人要礼物或是准备大餐,都免不了大人的戏弄和调笑。他们会戏说“大人过生一顿肉,小孩过生一顿打”,起初小孩还会天真地追问细因,大人一指斑竹,假手相向,孩子可就再无多话。竹子长相中规中矩,拔地而起,顺时而生,拔节增长,却不误年华。风雨欲来,竹影扬荡,风势渐猛而竹树安定自若。雨后,林间三两声滴答,蘑菇窜出了头角。大姑二婆领着小孩挎着篓子来采咯!稍不小心还会一头撞进大的蜘蛛网,蛛网上的一滴雨珠滑落下来,不只是坠入土地,还是滚落进脖子里,而胸口有一瞬的冰凉。

椿树笔挺劲直,却在竹树的俯瞰之下眼神闪烁。风雨天,它的细散枝叶在雨里招摇,在竹树的臂弯里和风对峙,而竹树才是那和风过招的猛士。挥舞树枝,摇荡树竿,一丛强大的勇猛的甲士已经站成一条战线。自然的风暴常常甘拜下风,竹树只是顺时而生顺势而动的,静则安,安则太平。才不是盛气凌人的家伙。

摇荡性情,形诸舞咏。形存神俱,神存感人,而我对竹的强烈依恋和赞美便可以由此推及。

只是春天到来,竹树还记得抽笋吗?

突然到来的春天,会失去什么吗?

是因为没有了竹子。后院的竹子。几十年几百年的竹子。挺拔苍劲的竹子。秋天干枯的竹叶会悄然飘落窗栏的竹子。

他们另外寻了个好地方在土里埋下了竹树根,苍老而且笨实的生命,又被重新埋藏,浇灌,唤醒。我只有并且仅有,祈祷和祝福。

想起最初时听到它们不幸的消息时我几乎要洒泪哭泣,抑制住的激动、悲哀,终于在此刻变成一种向上升起的充满力量的坚定的心力,我变得欢愉,慰藉。是的,竹子有来年,有三秋四季,有狂放的生命。

等待春天。







这个城市,有一爱人



在下着雨的三月的某个夜晚,我觉知自己是一个被爱的人。当雨猛地在窗玻璃上敲碎四散,溅在我耳旁的冰凉的小东西,惚地惊醒了杵在台灯下走神的我。顺着门外的光,栏前断断续续斜飞的雨淹没了我的思绪。

雨季来得太早。这个城市,还住着一位我熟悉的爱人。今晚她来电道声晚安,催我清明节赶去和她会会面,爬那石竹山,去那石竹寺细嗅沉香,过了一个冬季东张水库的流量倒没有长消,反正仍是那欢快流走的样子。这下才觉得四月四仿佛来晚了点。

灯下,我试图借着那白光,握着那一丝一缕光线,描画她的样子。不见她已经很久了。她是我最喜欢的大姑。上次见她还是去年十月国庆,第一眼看到她才觉得她瘦得厉害。后来才知她工作多有不顺,厂里的原装产品销路不好,库存积压着,全厂上下烦闷得很。作为老员工,也为着下岗和裁员的事心烦意乱,提心吊胆。后来才听她说,她是留下来了,但几乎是混混日子,倒不如和那几个年轻气盛的女孩子一同跳槽了去。她没有去,想必是没那个精力和劲头了吧。也或许是二十几年来跟这个厂已经有了感情,舍不得。想到这,才猛然发现,她已是四十好几的人了。

我到这里不过两年之久,她在这里已是扎根二十几年的人。她的口音,她的音容笑貌,变的变了,没变的大概就剩她的脾气。仍是那样直率,坦荡,让人倍感亲近。人与人之间确实有一种不可描述的奇异的魔力。喜欢静的人看着闹腾就恼,喜欢亲切的人看着粗鲁就鄙夷,喜欢朴实的人看着坦率的人自然就愉悦。正因为这样的魔力,人与人才相互吸引,慢慢靠近。

中学时候,她总是趁着我们放寒暑假请假回来。一来是为了陪陪家人,二来是寒暑假请假也容易些。若不是减了些工钱大概老板也是极不情愿批假的吧。回来也就短短十来天,但仍能看见她五六次。她总会带些福建的特产回来,因此,我对福建最初的所有幻想都来自鱼干、果干和糕饼塞在嘴里的美味的感觉。她一般住来奶奶家,她在婆家是不大受欢迎的。公婆总是这里那里挑她的刺,孩子也不大同情她。为此我常听见她哭。有时候是打电话给爸妈哭诉,有时候是讲着一口带着川音的普通话和神秘人说话。我仍记得那个月亮煞白的夏夜,她睡在挂着厚实的棉麻帐子的木床里头,憋着的哭腔,我那时候竟没有勇气去拥抱她。有时候我一开口,竟觉得无话可说,倒是她问起我在学校里的事来。我竟觉得有些寂然了。这样的夜晚,在我记忆里慢慢淡去,大概是后来她很少再偷偷哭了。随着我长大,她竟也坚韧顽强了很多。很多事情,奶奶知道,女人知道,长大的我慢慢知道。

她单身了很多年。有丈夫,但和他也只是没有正式结婚的夫妻。她丈夫,我姑父,犯了事,已经销声匿迹了许多年。我不曾记得我是否见过他一面,至少我的记忆里是没有这样一个人的。后来曾听父母说过去看过他几次,他大概也老了吧,没有了曾经的健壮蓬勃,让时光削减几分锐气。大姑大概也去看过他几次,想必他的态度极为不好,真是伤透了她的心。这些年来,两个孩子,一个丈夫,不知要磨去她好多精力,啃噬掉多少热情。她一向是光明正大的,拼命挣钱,再悉数寄回,没想到和孩子也生疏了。她一定哭过很多回吧?但仍旧撑过了一年年。她在我心里高大的形象想必只有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冰冷的床头才变得畏缩,微颤着身子,低低地啜泣,脆弱陡然猛增好几分。哪怕是独自舔舐伤痕,也是勇敢和坚强的样子。

语言的安慰对于当事人而言有时候完全是隔靴搔痒。真正让我觉得她活过来的时刻莫过于和自己已经长大的儿子通话、视频,她能从儿子亲近的语言和幸福的笑容中感到心的安稳和甜蜜,那一刻,她是被爱的。我就在旁看着,隔着频幕,儿子在那头看她,她在这头笑着说话,那时候的他们竟让我险些湿了眼。我觉得,我的母亲,仿佛就在我身旁,一样地看着我,问候我,关心我,笑盈盈的,一切都是那么幸福。慢慢地,听她说,两个儿子对她态度一改从前,竟主动关心起她来。她的笑,不再含着无奈,而是让人放心的舒服的暖意。每一次去找她,总要带着新鲜的东西,那一刻,我竟成了一个体贴的女儿。我觉得我却是那样幸福。

做一个爱她的女儿,在三伏天陪着她去她的菜园给瓜果蔬菜浇水,看着她微笑呢喃。早醒不见她,定又是去了天台上。浇水竟成了她每日的功课。她自己的园子,就在天台上,用土推起来的,土是留了不少汗水运回来,费了好些时候的吧。大概有半年。我还陪她一起出去挖土回来过,刚把土铺平整,雨就来了。刷刷刷地,淹没了她的激动,开心,还有疲惫。

夏天天热,我喜欢四处晃荡,天晚些的时候就会被她唤去:“仙人,快点来洗澡,洗了才清爽些呀!”这下,我才赶紧准备。躺在热呼呼的床上,嗅着暑气,伴着电风扇扇叶转动的咔咔的声音,她讲起了青春时候的故事。有时候,她竟娇羞得像个少女。那时候,她的身心,大概如那空气里澎湃的热浪翻滚着,翻滚着。我能确信的是,和我一样年轻的时候,她仍是个幸福的人。

也曾听大姑讲过,我四五岁的时候奶奶就商量着把我抱给她养,和她第一个儿子做一对双胞胎。虽然她总是玩笑着说:“你不要多心啊攀儿?你可别恼你奶奶,都怪那时候政策不放松!”其实我也想告诉她,我并不伤心,哪怕真是离了亲生父母,只要我是你的女儿,我很幸运。亲情正是这么奇妙的东西,慢慢地,超过任何偏见,只想去天长地久地爱一个人。

听着那刷刷刷的雨声,不知她是否好眠?

雨啊,向这城市里的每一个爱人,道一声晚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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