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时光,永远在前行,但每至清明,想起逝去的亲友,心中总有一份长久的思念,固执地留在原地。...



时光,永远在前行,但每至清明,想起逝去的亲人,心中总有一份长久的思念,固执地留在原地。

也许,对于如鲠在喉的想念,最安全的降落,就在文字里。

“也许,有些东西,可以通过写,被转化,或疗愈”。



外婆姓彭,名雅琴,祖籍安徽。

外婆娘家在当地堪称富户,外婆是独女,长得清秀可人且聪明伶俐,诗书琴棋、裁衣刺绣无所不通。

1943年初夏,在国民党军队做医生的外公因公事去南京,途经徽州,见到正从绸缎庄买布出来的外婆时,惊为天人。

那一年,外婆才16岁。

事隔40多年后,外婆忆起与外公四目相接的那一瞬间仍然说:“天意呀,真是天意!我一年都去不了绸庄三次,偏偏会在那里遇到你外公!”外婆说这话时,我正好16岁。恍恍惚惚中觉得外婆是在讲着电视剧里的故事情节。

外公当时已娶妻,妻子在老家四川营山乡下。

外公使钱从绸庄的伙计口中,得知外婆的确切地址以及家庭情况。次日,便登门求亲。外婆的父母当然是一口回绝。一个独女怎忍心远嫁千里之遥,更何况根本不知眼前这个人的底细。

外公没有气馁,又去找绸庄的伙计,伙计再找外婆家帮工的丫头,终于在第四天晚上,外公与外婆见了面。外公澹澹温文的气度不仅有文人的儒雅并且兼有军人的英武,外婆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已然心许。是夜两人便商议好,两日后随外公出走。

我问外婆:“您不念外曾祖吗?您舍得他们吗?”

外婆含笑答:“不舍得。”

“既然不舍得,那您为什么还要跟外公走呢?”我歪着头再问。

外婆轻轻一笑,抬手轻拂耳边的碎发,并没有回答我。但她的眼里盈满了追忆,神情中蕴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意味。当时的年幼的我心里隐约有些明白,那可能就是爱情的力量吧!

而十年后的我,在父亲的怒火、母亲的眼泪中义无反顾北上寻他的时候,我终于了解到外婆当时的心境。

月圆夜里,外婆给父母留下一封信,便随外公辗转到了南京。在南京住了三个月,外公便辞去军职带着外婆回到了四川成都,并在成都一家医院做了一名骨科大夫。

第二年五月底,外婆生下了舅舅。因生舅舅的前一晚,外公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有龙在云中飞舞,舅舅在李家排行国字辈,遂起名国龙,小名云飞。舅舅两岁时,外公去安徽接了外婆的父母来成都居住。由于年老体弱,水土不适,二老在1949年冬天相继去世。临终时,再三嘱托外公好生看待外婆。

由于悲伤过度,外婆早产了,生下了怀胎仅七月的妈妈,起名国婧,小名婉弱。后来,时事渐紧,外公便携妻儿回到了老家营山乡下。

外婆为人温婉贤淑,同外公的正室相处得很好;处事亦干净利落,家里的一应事物打理得井井有条,连帮工的佣人们都对她服服帖帖。

外公时常感慨:“雅琴,真是太辛苦你了!我没有能给你一个名份,真是太对不起你了。”外婆拥着一双儿女,笑答:“我有云飞婉弱,又有你真心待我,何憾之有?”

1951年的正月初五,人们还沉浸在过年的氛围中。一纸公告,县政法机关以伪乡长的身份把外公带走了。直到死后的第三天,惶惶不安的外婆才知道外公被正法的消息,一声“静轩”便昏死过去。醒来时,只有一对小儿女趴在身边哀哀地哭,嗓子已经哑了!外婆心中悲绝,搂着一对小儿女哭得昏天黑地。

一夕之间,外婆便老了二十年。那一年,外婆才仅仅24岁!

很多乡邻虽然都知道,外公不但没有做过鱼肉乡民的事,反而因为医术好总是无偿为四乡五邻的村民看病。但是在那样一个是非不分的环境里,谁也不敢也不能为他辩护,惟有在夜深人静时放些五谷杂粮在外婆的院门前,再悄悄回转。

由于外公的正室未曾生养过,因此赡养她成了外婆的职责。家徒四壁,靠人家施舍无论怎样节省都是无法养活四张嘴的。左思右想,外婆惟有硬起心肠把刚满一岁的妈妈送给了一对无儿无女的周姓夫妇抚养。

六岁的舅舅背着两岁的妈妈,在中间人的带领下,以一升玉米面和5斤大米换走了妈妈。已懂事的舅舅背着换来的玉米面和大米哭着回了家,早在门前等待我外婆搂着舅舅泣不成声。

以后的日子里,弱质纤纤的外婆,每个月都要翻山越岭走五十里山路去看妈妈。好在抱养妈妈的那对夫妇都是善良忠厚的庄户人家,虽然后来生了一个儿子,但待妈妈仍如亲生。妈妈也极懂事,极听话。

外公的正室因病去世后,外婆终是放不下妈妈,带着九岁的舅舅改嫁到了妈妈生活的那一个村庄。那人是一个铜匠,家境还可以,但由于酗酒,脾气非常暴躁,稍不合他意,便拳脚相向,连舅舅也不能幸免。但为了照应到妈妈,也为了舅舅能平安长大,外婆始终以超人的意志力承受着这一切,并且任劳任怨地操持着那个家。

然而,舅舅终因受不了铜匠的打骂,以及世人的目光,14岁那一年,决定跟一个补鞋匠流浪天涯。外婆无法改变舅舅要走的决心,而她更明白舅舅的心情,因此只能拜托补鞋匠照顾舅舅并嘱咐舅舅自己要好生做人。

就这样,外婆虽然被铜匠呼呼喝喝但并无大碍地过活着。此后,历史上的又一次政治大风暴席卷了整个中国。由于外公做过国民党军队的医生,又做过伪政府的乡长,外婆首当其冲,被挂上“国民党小老婆”“女特务”等牌子,一头如墨染的长发被剪得七零八落,天天被“红卫兵”“造反派”抓去游街开批斗大会。

铜匠虽然脾气不好,但与外婆生活十多年,感情还是有的,眼见自己的妻子受这般羞辱与苦难,自己却无能为力,唯有借酒浇愁,终因饮酒过度,中风而死。

妈妈那时已经17岁了,“造反派”们要她站在批斗台上带头喊口号批斗外婆,妈妈当然不肯,结果,妈妈也被强行剪下辫子,两母女一同被揪上了批斗台。

眼见自己的女儿被挂着“小地主婆”的牌子被人指手划脚,品头论足,外婆痛不欲生。她跪在“造反派”的面前,磕着头苦苦哀求放过妈妈,虽然额头上满是鲜血但都无法令“造反派”生出半点恻隐之心。

夜里,两母女相拥而泣。外婆抚着妈妈参差不齐的头发,痛哭失声:“婉弱,是娘的对不起你呀,明天你就上台喊吧,娘不怪你的,你这样子,娘更心痛呀!”倔犟的妈妈虽然也倍感羞辱,但她更不想屈服于“造反派”而伤自己母亲的心。因此,无论外婆怎么说,她始终不答应。

外婆的心中忧苦与欣慰参半。欣慰的是女儿有这份骨气和亲情;忧苦的是再这样下去,女儿的颜面何存?以后还得订亲嫁人啊!想到此,外婆抓起一把剪刀对妈妈说:“婉弱,你若再不听娘的话,娘就死给你看,反正这样生不如死,死了也免得牵连你。”看着外婆决绝的神情,妈妈恸哭着答应了。

但是,妈妈仍然没有上台去喊口号。当晚,妈妈与周家的养父母商量好,装病被送去了医院。当时周家有个叔叔在医院工作,妈妈也就留在了周家叔叔那里,帮助他做家务看小孩。

外婆见妈妈安全了,终于放下心来。虽然天天被人批斗,还要超额完成农活,但外婆的脸上总是浮现着平静祥和的神情。也许正因为这份淡然与平和,“造反派”想出了一个灭绝人性的主意。他们叫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在山上的油桐树上捉来了二十多条俗名“褐辣子”的毛毛虫,那是一种红黄相间、中指粗细、长约4厘米,极丑陋的虫子。人的皮肤一旦被虫子的毒毛触上,不出一分钟就会红肿,再而痛得钻心,又痒得出奇。二十多条毛毛虫全部放在外婆的手上腿上颈上,那种惨状可想而知。

女人们哭了起来,有良心的人们愤怒了,齐齐怒骂“造反派”,并找来水和草药为外婆清洗、敷上。“造反派”见犯了众怒,灰溜溜地走了。但由于毛毛虫的毒性很大,天气又热,不出十分钟,外婆全身都肿胀了。

当妈妈从周家13岁的小舅口中得知外婆的惨状时,浑身发抖,接过主人家给的药品,连夜赶返乡下,见到昏睡着不成人形的外婆时,妈妈竟然没有哭,抓起一把菜刀掉头就走。周家的两老拽住妈妈,不让她出去,怕她惹出祸来。“造反派”也知道做了遭天谴的事,从此再也没有找过外婆的麻烦,乡亲们也不再理什么批斗大会了,妈妈和外婆才松了一口气。

但是当时讲究“成份论”,与妈妈相爱的那个解放军在上级的强行干预下,和妈妈分手了。妈妈万念俱灰,不吃不喝睡了两天,外婆也不吃不喝地守了两天。看着彼此憔悴的模样,不觉都泪如雨下。

什么样的社会环境,什么样的社会时态,什么样的人情世故,在那个错误的年代全都历历在目,亦都无可奈何。

后来,政策落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外婆终于有了平静的生活。

1994年4月,在县城舅舅家刚过完生日的外婆,坐车回乡下姨妈家。当时正逢农村 “双抢”季节,外婆想着回去帮姨妈家抢收小麦和油菜。殊料,外婆所坐的客车在刚刚驶出县城时,与迎面而来的一辆满载原煤的大汽车相撞。外婆因延误了时间抢救,颅内大出血死亡。

事发当时,我就在与出事公路一墙之隔的二中上学,那是体育课时,我没有上,我躲在教室里看书,没有与同学一起去车祸现场。事后,舅舅捶胸顿足,悔不该让外婆一个人回来;事后,我泪水长流,悔不该不与同学去出事现场。谁会料到,精神爽利、笑声朗朗的外婆会在车上失事?

回想外婆的一生,我伤感黯然中更有敬重!

外婆,从16岁离开老家安徽,50年来的异乡生活中,丧夫之痛、贫穷之苦、批斗之难,她始终以无比的毅力坚持并承受。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姐到事事亲力亲为的农村妇女,中间的凄凉辛酸无法向外人道也。

外婆就这样去了。但她的坚韧、她的宽容、她对逆境的祥和态度却永远留在后辈的心中,并将指引我走向我的人生长旅。

作者简介·王海瑛  
日照市作家协会会员,东港区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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