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债》:第二章

 

------第二章------

这是上海滩四十年代造的新村式高级公寓,四层楼高,蜡地钢窗,采光面积大而宽敞。居室配有大卫生间,走廊和楼梯角还有应急的厕所。厨房在楼下,阳台在楼顶,宽阔而又整洁。杨绍荃能在公寓里占据一间二十四平方米的住房,全靠曾在科研所工作现已卷入出国潮东渡的丈夫程锦泉。住在这里,她什么都有,洗衣机、电冰箱、立体声收录机、大彩电、录像机、瓦灰色的组合式壁柜,全都是日本进口的。包括那套家具,她也特意选购日式的,为的是配套,也为的是将来一旦去了日本,可以更快地适应东洋环境。一般女性热衷的金首饰,她也不缺。打开首饰盒,光是珍珠项链、各式金项链,她就有十几条。她读完研究生,顺利地获得了硕士学位。工作悠闲自在,却又有个令人羡慕的名声:搞研究工作的。

她真生活得那么轻松自如、优哉游哉吗?惟独她心头最清楚。

她那双在镜子里映现出的眼睛,总是水汪汪地急切渴慕着什么,希冀着什么。每当夜阑人静时,一股凄惶而又孤独的情愫汹涌地袭来。她结过两次婚,她深切地体验过夫妻生活真实、甜美、酣畅的滋味。且不论吴观潮和程锦泉的为人作风,就男人而言,他们都是好样儿的。可如今,她还不满四十,却偏偏要独守空房,伴着一房豪华阔气的陈设,伴着一盏床头孤灯。她怎能忍受得了!看到窗外的天一黑下来,她就感到烦躁,就有一股想发泄一番的欲望。岂止是晚上,就是在白天,她也常常有着抑制不住的从内心深处喷涌而出的厌倦。

这得怪她生活得太轻闲了。有时她忍不住想,若像当年插队落户时一样整天忙忙碌碌,累得腰酸背痛,她可能会觉得日子好过一点,时间也会打发得快些。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她有几分欣喜,总算还有人想到她。

“谁呀?”从话筒里听到她的声音,谁都会误认为这是个妙龄女郎。她一边接电话,一边望着镜子里映出的白皙细腻的脸庞。

“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了吗?”吴观潮的嗓门从电话里传来。

这个畜生!杨绍荃真想摔电话,他竟还有脸打电话给她。她永远不会原谅他的背叛。镜子里她的那张脸拉长了,嘴角两条随时会露出笑靥的唇纹倏地扯直了。

“有何贵干?”她冷冰冰地问。迟疑了片刻,她还是没把手放到压簧上去。反正是通电话,离得还远着呢。他的气息伤不着她。

“不是要紧的事,我不会给你打电话。”他话音里的调侃声气全然消失,变得一本正经,“这事关系到我俩……”“胡说!”她尖厉地叫了一声表示抗议。

他出乎意料地没有反唇相讥,而是将声音压低了:“不是耍你。安永辉来了。哦不,是我们的娃娃吴永辉来了……”辨不清他是故意停下不说了,想听听她反应呢,还是他确实也找不到话讲。电话里“嗡嗡嗡”一片低吟,杨绍荃呆痴痴地捧着话筒,镜子里映出她脸上的惶悚、慌乱得瞪直了的眼睛和微启的嘴巴。

弄堂里有人在发动摩托车。哪户人家的钢琴又“砰咚砰咚”弹起来了。

“你骗人!”杨绍荃憋了半天,歇斯底里叫出一声。她知道他不是骗人,他这几年春风得意,什么都有,一贯趾高气扬,擦身而过时那孤傲的眼神,活像外国影片中总统的保镖。可他刚才说话时,连插队落户时的云南口音都漏了出来。杨绍荃眼前掠过漠苹那张瘦削的有几颗浅色麻点的脸。吴观潮是心底深处慌了,他只得给她打电话。

“我骗你干啥,娘皮!我都和他吃过一顿饭了。”吴观潮恼怒了,又像当年那样骂起人来,不晓得他敢不敢在漠苹面前骂。“不管你信不信,他都来了,我们得想办法。”是的,永辉来了,不管他现在姓安还是过去姓吴,他都是她和吴观潮的儿子,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

儿子。

她的儿子!她仿佛在想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她连他的模样儿都记不起来了。那时候为了回上海,她听从了吴观潮的计谋假离婚。

上头规定,凡结了婚的都不能走,她和吴观潮都想走,假离婚不成问题,两个人说妥了就行。可儿子怎么办?永辉五岁了,离婚离不脱孩子。安文江、陈笑莲夫妇找来了。那年头,为了回上海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和当地人结婚的,不管是男是女,离了婚都把孩子扔在留下的一方。她和吴观潮都是知青,都要回去,无法扔。正好安文江、陈笑莲婚后多年不孕,他们做梦都想要个娃娃。况且安文江是镇街上供销社一位老实巴交的副主任,陈笑莲呢,是农场割胶工。两口子不是泥巴脚杆的农民,都有收入。婚后没子女,经济上宽裕,收拾得也干净,永辉给了他家,不至于像留在乡间那么苦。

于是乎,一方嫌娃娃碍事,一方实心实意想要,永辉便以过继名义送给了那两口子。安文江夫妇留下五百块钱,绍荃死活不要,推来搡去,吴观潮还是收下了。绍荃为此事一连恨了吴观潮几天,待事过境迁,假离婚变成了真分手,绍荃倒以为吴观潮那钱收得对了。

她当时最忌讳人家背地里斥责他们变相卖娃娃,几年后她心头暗忖,卖便卖了呗,就算买了清静,没牵挂。十年,整整十年,娃娃在她的头脑中完全淡漠了,现在突然又冒了出来,怎不叫她震惊?

“你怎么不讲话?”吴观潮的声音,又在电话里不耐烦地响起来。

绍荃撇撇嘴,她已经无心再欣赏镜子里自己的倩影,“他来干什么?他!”“干什么,来找生身父母!”“总有个目的喽!”“我怎么知道。娘皮!”“那你就问问他吧。”绍荃说话间已逐渐打定了主意,轻描淡写地道,“当年那钱是你收下的,你该多管着他一点。和你那位贵夫人商量一下,让他住些天吧。”“不行啊,绍荃,漠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吴观潮急得声音都变了,“平时一提你,她都要变脸。现在又冒出个永辉,她不泼天泼地才怪呢!”绍荃冷笑了两声,又把脸转向镜子。是的,她非常白,在云南当知青时姑娘们妒忌地说她是晒不黑的。回到上海她变得更白了,粉白粉白,漠苹的相貌是不能同她比的。漠苹最多是有点俏罢了,她那点儿妖娆的媚劲儿全给几颗浅浅的麻点败坏了。她不无自得地道:

“好嘛!你有了打不开的结,就来缠我了。”“不是我缠你。”吴观潮像申明般吼着,“是永辉提出来的,要见妈妈。他有这个权利!”绍荃一愣。这是她没想到的,母子间的血缘是任何东西割不断的。

吴观潮又紧逼了一句:“再说程锦泉出国以后,你一个人挺孤单的,让儿子住几天又有什么不可以?”好啊,原来你是打的这个主意,想把责任往我这里推。绍荃把嘴凑近话筒,简洁地道:“电话上三言两语讲不清。我们见面谈吧。”约定的地方是街口小花园,如果那儿不清静,就顺路往前走几十步,到个体咖啡馆角落里找个座位谈。

绍荃“哼”了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转过脸来,在仿红木的日式沙发上坐下,绍荃才想起,没问问吴观潮,来的时候带不带吴永辉。

看表,下午四点半钟。离与吴观潮约定的八点,还有三个半小时。

塑料片百叶窗帘半翕着,室内的光线明暗适中。屋里的陈设井然有序。是的,一人待在这偌大的房间里,她感觉寂寞,像昨天那样一下雨她还倍觉凄凉。可突然地,这间屋里要多出一个人来,一个十五岁的小伙子,绍荃会感到别扭、不习惯的。她一个人独来独往、自由自在的生活,过惯了。

程锦泉刚出国的那段日子,她是独善其身,过得很充实很有盼头的。除了上班,她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学习日语上,她学电视上的日语,还进了一所日语补习学校。她一门心思等待着丈夫的召唤,到日本去开开眼。她的英语本来就学得不错,再攻下日语关,到了日本不愁找不着一个活干。她清心寡欲,她埋头苦读。吴永辉若是在那时候来上海,她会高高兴兴收留他住上一段日子,在上海好好玩玩的。她甚至可能陪着儿子到处去转转。

转变恰恰是程锦泉托回国的于碧莉给她捎来四条金项链开始的。

于碧莉率直得惊人,她说她在日本干的活回来对一般人是说不出口的,不过对绍荃讲讲也无所谓。上海现在不也有卡拉OK吗?她就在日本卡拉OK端端盘子,陪陪酒,给客人伴个舞。初干时不习惯,久而久之便也惯了。否则她一个没啥学问的姑娘,凭啥一小时赚两千日元。靠劳力去刷盘去打工,一小时赚上个七八百日元算多的了。她若也去干那种活,累垮了也不能像今天这样一身珠光宝气地回上海滩炫耀。她说她家在上海的条件可不敢同绍荃比,她家的住房差零点五平米就算上特困户了。一大家人父亲母亲大男大女的兄弟姐妹挤住在三层阁上。她还说已把一个弟弟弄去日本,她准备把对她羡慕得要死的妹妹也弄去。她并不美,小眼睛,瘦高个,只是像很多上海姑娘一样,肤色细腻白净,走起路来挺有弹性,整个形象让人感到秀气新颖。她还说如今混出头了,伴舞时她认识一位大她十几岁的三十五六的日本男人,个儿比她矮,丧偶后有一个孩子,她嫁了他。以后她每年都可以回一次上海来探亲。

绍荃招待她吃晚餐,不知为啥她对碧莉的直爽坦率非常欣赏。

这女人出身并非高贵,但她为程锦泉带四条项链来上海,诚心诚意送上门,光这点就让绍荃对她刮目相看。绍荃尽自己所能美美地招待了她一番,还喝了葡萄酒。于碧莉的酒量真大,一瓶葡萄酒,绍荃仅喝了一小杯,其余的她都干完了。是见于碧莉酒后神情恍惚,还是想起了她说的上海住房条件差,当晚她留于碧莉在家歇宿。于碧莉微带醉意睡下之后,绍荃还温习了一遍当天学的日语。

于碧莉素质这么差,还在日本混出了名堂,她对自己出国更有信心了。第二天清晨她一早起来,于碧莉还在酣睡,她一边为于碧莉准备早餐,在厨房里守着牛奶锅、咖啡壶,一边还不忘拿一本日语课本。

两个女人相对喜滋滋地坐下喝牛奶咖啡吃法式小圆面包时,于碧莉若有所思地瞅着她,欲言又止地说:“昨天和你聊了半天,又亲眼见你怎么在打发日子,看得出你对程大哥一往情深……”绍荃仰起脸来睁大一对眼睛瞅着她,这姑娘才二十多岁,目光倒挺厉害,绍荃为她对自己的了解而欣慰。这姑娘也会把同样的话对程锦泉说的。

于碧莉笑了一下,呷一口牛奶咖啡,把一双秀气的小眼睛移向窗台,好似在欣赏那几支飘逸洒脱的菖兰。

“不告诉你是罪过。刚才我醒来后一直在想,想得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你是说……”“程锦泉在那边已经与人同居。我告诉你不是责怪他,而是同情你。”于碧莉快言快语地道,“杨大姐,看你活得这么纯洁,这么清苦,我暗自忖度,值得吗?若是我,我会比你现实得多。是人嘛,何必强行抑制自己那种欲望……”杨绍荃没有垂泪,没有惊讶和遭骗后的愤怒表情,她把一切埋藏在肚子里。她显得至少在表面上仍镇静如常,但她记不得于碧莉还说了些啥,于碧莉又是如何告辞的。

她跌坐在日式沙发上木呆呆地过了一天。这是她倾心相爱的男人第二回抛弃她了。吴观潮抛弃她还有些预兆,她多少还看出些端倪,况且他们是两相情愿地假戏真做,弄假成真,各自东西。

初回上海时,他们还偷偷摸摸维持着事实上的夫妻关系,她是逐渐逐渐察觉吴观潮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漠苹的。而程锦泉这一手,却来得那么突然,那么出其不意。最可笑的是他已与人同居,还托于碧莉捎回金项链来,且竟是四条,足有五十几克。

没几天后她接到程锦泉的来信,信还是一如既往写得情意锦绵,使劲嗅都嗅不出异议;隔开一两个月她又接到了程锦泉打来的长途,什么都和她聊,还说想她。

杨绍荃终于想明白了,程锦泉虽和人同居却并没想甩了她,她还是他的妻子,他作为男人仅是寂寞难耐,仅是逢场作戏。她装作啥都不知道,在信里在电话上都对他送来的项链表示十二万分的喜悦和欢欣,压根儿没露出责备他的话意。但她听进了于碧莉的话,既然程锦泉可以逢场作戏,她又何必苦守苦熬?她也可以有自己的情人,自己临时的安慰。她不愿意再在走过的路上重复走一遍,离了婚再结婚。一个结三次婚的女人在中国一辈子都会有人说的。她只是不想再委屈了自己。

像她这样风韵犹存、脸貌俏丽白净得晃人的女子,不主动去找都会有男子找上门来,她只消羞涩地半推半就就可以了。她有了一位中意的情人,是个颇有造诣的摄影师,他的大名时常署在一些报刊发表的艺术照片下面的括号里,名字很好记:屈显亮。杨绍荃却觉得他即便没名字也无所谓,管他是A是C。这人不俗,也还尊重她。杨绍荃不答应,他不敢上门。而当她感到寂寞难耐时,一个电话他就会如约而至。关起门来,他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享受性的欢乐。而他离去以后,绍荃很快就把他忘了。她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随时能招他来,随时可以同他断。她从不主动地去打听有关他的一切,他的妻子或他的儿女,他愿说且让他说去。他问及时,她只说丈夫在日本,她连程锦泉在国外有情人也不和他讲。她甚至告诉他,程锦泉最近一次打来国际长途说可能回一趟上海,言下之意是她若较长时间不同他幽会必有缘由。这样生活着她多少获得一些心灵上的平衡,至少在表面上她尚能自得其乐。如果程锦泉一时不能回归,或她暂时去不了日本,她愿意这样过下去。她不想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干扰了悠闲自在的生活,不想放弃她的享受,不想有任何烦恼来扰乱她的情绪。

往脖子上套一串精心选出来的项链,准备去同吴观潮见面时,她已拿定了主意,不能让吴永辉住到这里来。他是她的儿子,可她在十年前已觉得他碍事,把他送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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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里弄生产组不景气已经连续几年了。竞争激烈,原先不但在上海而且在全国畅销的电度表、电筒小灯泡,很难找到销路。库存积压严重,搞推销的头头出歪点子,请客吃饭外带塞红包,买通了百货批发站外销员,串通起来坑外地的商业部门。积压的货是卖出去了,但没几个月上了当的外省商业部门告到上海来,赔了款不说,头头险些吃官司。念其没中饱私囊,不过为生产组老阿姨、老姐妹们有口饭吃,从轻发落,才免却了坐监狱,只给了记大过处分。

而俞乐吟她们这些只晓得做活的女工们,可就惨了,今天被喊去刷纸板箱,明天被叫去仓库盘点;夏天去当临时工卖冷饮,冬天进缺人的水果店站柜台……有活干还算好,每天总算有点钱;多数日子却是到里弄、街道逛一圈,大组长挥挥手,喊大家回去休息,老阿姨、老姑娘、老姐妹们就一迭连声发着牢骚灰溜溜回家。

经济拮据的家庭是把每月那百把块钱的收入当作一件大事的。俞乐吟不在乎钱,她的丈夫马超俊,是这一大片解放前的贫民窟、解放了四十年虽经每家每户的改建但仍是破街陋巷地带的万元户。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万元户,人们盛传他少说有三四十万,兀然屹立在高高低低七斜八歪的楼群中的别墅楼,就是一个明证。

那三层楼的别墅小楼,完全是照着旧社会上海滩的花园洋房盖起来的。听马超俊吹,这是西班牙花园式住宅的格调,又融进了他马氏设计的独到之处。照理,俞乐吟完全可以住在这花园式别墅中,享享清福,自得其乐,哪会像里弄生产组那些老姐妹们为吃为穿操心呢。可她一闲下来,就心烦意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魂灵如同没附在身上。她同马超俊认识恋爱时,马超俊还只是个跑十六铺码头贩贩水果的小角色,他同一个北京知青离了婚由黑龙江农场回到上海,还带回一个归他抚养的小姑娘。他整天忙着做小生意,顾不上照料女儿,就把她放在摆小摊头的娘身边。马超俊的娘与俞乐吟的妈在搭会中相识,落雨天小摊头在马路上摆不出去,马超俊的娘有时就带着小孙女来俞家玩。俞乐吟那时从云南归来依附着母亲过日子,刚刚在里弄生产组谋到一个差事。马超俊的娘听说后,对她倒颇留神,察言观色之外,还嘘寒问暖地和她聊几句。那年头俞乐吟正处于没着没落的阶段,初初进里弄生产组。一个叫屠英德的老小伙子就拼命地向她献殷勤,他长得高高大大,脸色红润白皙。俞乐吟站在他身旁时,心就有些不自然地跳得凶。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她还能不懂这种感觉意味着什么?里弄生产组的老阿姨们那眼光啥“敌情”看不出来?于是有人私底下劝告俞乐吟,别看踏黄鱼车的三十岁老小伙子屠英德相貌堂堂,实际是绣花枕头一包草,他生过肺结核,最可怕的是他家穷得叮当响,嫁给这种人只能是受罪。俞乐吟自然不敢贸然对屠英德有什么表示。恰在这时,马超俊的娘往她家跑得勤起来,言来语去之中老太婆透露出了那么一点儿意思。马超俊的娘听说她也是离了婚回沪的,如今孤身一人,一眼相中了她。两下里一见面,她见马超俊仪表堂堂,口齿伶俐,高挑的个头浑身透着男子汉气,心里愿意了。马超俊也很爽快,做生意一闲下来,就约她出去玩,逛公园看电影还陪她去了一趟苏州。两个人有相同的命运,又都是二婚,既没过多的挑剔,也没过多的忸怩,时间不长就结了婚。

像头一次婚姻那样,俞乐吟又认了一次命,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她把马超俊带过来的女儿马玉敏当作自己的孩子抚养,她要在第二次成家后好好地当一个贤妻良母。她相貌端正,姿色并不出众,她没有更大的奢望。里弄生产组每月有百把块收入,马超俊的头子活络,主意做得顺利,每月有三五百块钱拿回家来,和插队落户相比,她满足了。

她没想到马俊超会发起来,而且发得如此迅速。真像周围人们说的成了暴发户。她知道马超俊贩过水果贩过服装,是在贩河蟹的生意中赚到一大笔本钱的。但这之后他又在贩什么如何贩,她浑然不知。她只看到他赚的钱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家中换了家具陈设,家用电器一样一样买进来,他有了摩托车,还不止一辆,最后他翻盖了别墅小楼。这一地段大都是破街陋巷档次低,别墅小楼里要伸出管子通进下水道,通进化粪管道,要安装电表安装煤气,一般人看似根本无法解决的问题,马超俊都轻而易举办到了。经济条件宽裕了,俞乐吟的四季服饰添置了一件又一件。逢年过节或过生日,马超俊总不忘给她送上一点小小的礼物,戒指、项链、高档法国香水。里弄生产组的姐妹阿姨们,谈起俞乐吟,不论是当面还是背后,都啧啧连声羡慕得了不得。其中却不乏开玩笑的,说上海滩妙龄女郎轻骨头贱姑娘多得很,俞乐吟一个过了三十五往四十奔的半老徐娘,得把马超俊这尊大菩萨看牢实点。

不用人打趣,俞乐吟早已敏感地意识到了,大笔的钱财没有给她带来欢乐,反而平添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恼和郁闷。她看出巨额财富正在腐蚀和吞噬着马超俊一家。马超俊的娘已经不摆小摊卖针头线脑廉价香烟了,她说老了要享享儿子的福,整天趴在桌子上搓麻将。马超俊身上的衣裳越来越考究,时常坐着出租车回来,彻夜不归的天数越来越多。从他嘴里偶尔流露的话听得出,他出入高级宾馆、豪华舞厅,喝的美酒高达数百元一瓶。随便和人下个赌,输赢就是上千元。祖母和父亲的所作所为影响着马玉敏,她才十六岁,就把嘴唇涂得血一样红,描眉画眼,戴着金银首饰,俞乐吟穿不出去的服装,她往身上一套就招摇过市。俞乐吟劝劝她,她扬扬描得过长的眉毛说:

“反正这是我爸爸买的。”俞乐吟有啥办法?这女儿不是她生的。管得太严让人说闲话,况且马玉敏也不会听。她只有睁只眼闭只眼。该操的心,她还操不过来呢。她晓得马超俊出入灯红酒绿之处,不会没有女人。她知道马超俊在外面几个小商品市场上,雇有几个看摊女。她明白他彻夜不归,不会是半夜三更还在谈生意。她清楚她的第二次婚姻面临着危机,她开始多一个心眼留下点儿“私房钱”。她和娘家人加强了联系,还把属于自己的存折和首饰交给妈保管。她天天精心地化妆打扮,换穿服装。插队落户时,她还算标致的,如今她更须留住青春的红颜。可恼的是她的脸上出现了一块一块的色斑,起先只是小小的浅浅的,稍稍涂抹一些粉霜就能遮掩过去。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类似于怀孕期间蝴蝶斑似的色斑,逐渐扩大范围,无节制地蔓延开来,除非厚厚地涂一层粉,才能掩盖住。

俞乐吟时常暗自叹息,老了,不中用了!里弄生产组有活干,一天忙忙碌碌,老姐妹们说说笑笑,总有人羡慕她。她的自尊心多少得点安慰,时间也过得快点。一旦上头没活让她们干,她闲待在花园式别墅楼里,愁也要愁出病来。

马家雇了个佣人,自有马超俊的娘吩咐她里里外外收拾,煮饭炒菜,不消俞乐吟插手。马玉敏大了,也有她的主张,什么事都不跟俞乐吟这个后娘说。马超俊的娘劝她上麻将桌,学两手,必要时也好填补个空缺。俞乐吟一见皱纹满脸的老太婆叼支烟就恶心,宁愿单独在房间里枯坐着。闲极无聊只好看录像,不想一看还上了瘾。有时一下看上两部,天就黑下来了。

不晓得马超俊是从哪儿弄来这么多录像带的,俞乐吟结过两次婚了,看到录像上男人女人在床上的镜头,她的心都怦怦跳,脸涨得通红,神经亢奋得不能自已,浑身血液仿佛都在沸腾。

她都生过孩子了,也没同丈夫做过那种动作。别说同盛加伟了,就是同马超俊也没那样做过。录像带是马超俊拿回家的,他能没看过?看过这样的黄色录像,他还会对她有兴趣吗?社会上那些个风流娘们,那些个“煤饼模子”,肯定都懂这一套。俞乐吟脑子里掠过一个一个画面,闪过一张又一张图像。想到马超俊和年轻下贱的女人可能在什么地方做出那种动作,她的心里如百爪抓挠。想到下一回和马超俊睡,她也要闭了灯学着那么干,她喉咙里火辣辣的,脸颊上发烫。想到让马超俊满足了,也许这暴发户还能回心转意,不在外头打野食。想到马玉敏仅仅十五六岁,也可能看到这类录像,俞乐吟又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有人在叩门。

俞乐吟连忙拿起遥控器,关闭了录像和电视,起身去打开从里面锁上的门。开门锁的时候,她才察觉时已黄昏,随手把灯打开了。门外站着的是她弟弟俞乐升,他在吃晚饭时来干啥?娘家仍穷,弟弟乐升年近三十,还没对象呢。

“姐,有人找你。”俞乐升的神情有点怪,声音压得低低的,眼神还带点诡秘。

“谁?”俞乐吟探头往兄弟身后望。

“他没来,在我家。”弟弟进了屋,随手合上门,声音仍放得很低,“是云南来的,你的儿子,盛天华。”最后一句,弟弟的声音低得只有俞乐吟听得见。可对她来说,恰如晴天霹雳。她正转身给弟弟倒可乐,听到这话,可乐的大塑料瓶子“砰”地掉在地上,晃了晃,歪倒下去。乐升眼疾手快,把瓶子扶住了。俞乐吟身子退后两步,跌坐在沙发上,脸色煞白。她举起杯子,示意弟弟自己倒来喝。

俞乐升接过杯子,边倒可乐边问:“姐,怎么办?”俞乐吟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脸颊上仍然烫乎乎的。化妆品使多了,皮肤反而有些干燥。她垂下眼睑,问:“进来时,你对这里的人说来干啥了吗?”“我有这么傻吗,姐?”明知弟弟也不会说,但她仍要问这一句。“你先回去,马上回去。告诉妈,不,告诉全家,盛天华从云南来的事,跟周围邻居谁都不要说。”俞乐吟伸出食指,像在发布命令,“更别提他是我儿子。”“姐,你不想认他?”俞乐升吃惊地问,不知不觉放大了声音。

“我还要想想,让我想想。”俞乐吟瞪了弟弟一眼。马超俊发了大财,经济上俞乐吟时常帮助娘家。娘家的人都很尊重她。

俞乐升一边喝可乐一边问:“那你去不去看他啊?”“我一会儿去。”俞乐吟近乎耳语般道,“一会儿去。你……你快走吧。”“好。”俞乐升喝完一杯可乐,搁下杯子,转身去开了门,离去了。

俞乐吟摊开双手,把一整张脸埋在掌心里,似叹息如呻吟般吁出了一口气。她的两个肩头遭了鞭抽似的陡地抖了一抖。

允许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未婚知青们回归上海时,和盛加伟结了婚且有了儿子盛天华的俞乐吟,也像一些人那样,提出与盛加伟离婚。盛加伟不同意。当相识和不相识的男女伙伴们纷纷离去时,俞乐吟终于忍受不了精神上的孤独,终于抵御不住繁华的大上海的强烈诱惑,在一个沾满露水的清寂的早晨,趁着盛加伟上坡去砍竹子,趁着盛天华还在甜梦中酣睡,离开了寨子。

离开了西双版纳那青的山、绿的树、明丽的江水、灿烂的阳光和莽莽苍苍的远山近岭。她记得那个清晨有雾,朦朦胧胧的有雾的早晨,永远永远留在她的记忆里。当走离寨子很远很远的时候,她三步一回头,五步一回首,她爱她的儿子。可她莫法了,她要去走她新的生活之路,她始终不能习惯这偏远山寨上的生活。她把早几天写好的一封信,留在了儿子的枕下,所有的话,她都在那封信里讲明白了。

盛加伟不同意离婚,却也没千里迢迢追寻到上海来。

几年以后,他才给俞乐吟回她留下的那封信。他说他已同龙桂枝结婚,结婚之前他去办了离婚手续,俞乐吟这一方的依据便是她临走时留下的信。其实没这封信当地也会出具离婚证明,因为远远近近的人都晓得他的婆娘跑了。但俞乐吟留下的信,使他的离婚手续办得更顺利。

他在信中只字未提儿子盛天华。

但俞乐吟收到他的信还是很高兴。那时候,她已经同马超俊结婚。她和马超俊去办结婚证书的时候,马超俊是出具了离婚证明的,而她手头没离婚证明,她跟马超俊说已同盛加伟离婚,但她要求马超俊别跟办结婚证书的人提,他们的结婚证也相当顺利地办妥了。只是,和盛加伟没有了结手续,在她心头总是个阴影。普法教育时,她知道了重婚是犯法的事,她更心慌意乱。恰在这时,盛加伟的信来了,她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

她和马超俊的婚姻合法化了,牢固了。由于马超俊已经有了女儿马玉敏,他们不能再有子女。婚后多年她一直避孕,断绝了生儿育女的欲望。

偶尔,寂寞了她也会想到在遥远的西南边陲,她有过一个儿子,亲儿子。但那也是想想而已,她得不到他,她也不可能得到他。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份思念,那份牵挂,便也渐渐地淡漠,淡漠得如同天边浮游的云朵般飘逝殆尽。

万万没想到,盛天华不远数千里跑到上海来找她了,找她这个妈了。他比他父亲强。俞乐吟想起在一本什么文摘杂志里读到的短文了,文章里说婚姻是可以解体的,而血缘关系,你就是用刀去砍,也会像抽刀斩水一般砍不断的。

可是,她只同马超俊讲,她结过婚。她没讲自己有儿子,尽管马超俊当初随口问了一句,背后有孩子吗?她完全可以据实说有,马超俊不也有个女儿吗?他们脚碰脚。鬼使神差的,她偏偏就没说,也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反正她就是没说。她骗了马超俊,在恋爱时这样好像对她还有点好处。只是,事到如今,盛天华来了,逼到家门前来了,她该怎么办呢?如若马超俊已有了外心,他在外头已经姘上了二十来岁的美貌姑娘,他不就可以逮住这件事闹了吗?

哦,盛天华,天华,你来得真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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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生活时尚小说 《孽债》

作者:叶辛
现有字数:27万字
最后更新于:2016年08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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