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晓敏的大学生活(下):“辅导辅导”

 

按:如果说,高校教师的堕落已是无可奈何,让人心痛,那么,高校学生的蜕变则触目惊心,令人痛心!与如鱼得水的范晓...



按:判定学生分数,带有自由裁量性质,具有可操作余地。然而,聂致远的笔在范晓敏的试卷上久久盘旋,茶饭不宁,内心更是翻江倒海。是聂致远太矫情,不知变通,还是因为在这个社会坚守那点可怜的信念实在是太难了?范晓敏的家长只手遮天(其实不过是组织部一个处长而已),入学之初即已为女儿铺好了金光大道。赢者通吃,是这些人的生存哲学。他们在游戏规则面临显得游刃有余,何曾考虑过公平、正义?一个范晓敏的成功,其代价却是几十、几百个学子价值观念的整体沦陷。



元旦过后不久就进入了考试周。这天我在楼道里碰见了金书记,他说:“小聂,正好找你商量个事。你们班那个范晓敏学习怎样啊?”我说:“这个学期她好像没来上几次课,必修课呢。中间一次小考她缺考了,按规定平时成绩那是没有了。”他说:“是个问题,能不能让她补交?反正也不是闭卷考试。”我说:“我开始就跟他们说了,我也不点名,但小考你没有撞上,那就不能补了。”他说:“是个问题,是个问题。她想补交作业,不敢跟你说,跟我说了。”

我想着范晓敏也太过分了,一门课的平时成绩,还来惊动院领导,真的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说:“这点小事,还把你们院领导给惊动了?她也太不怕麻烦别人了。”我说:“我第一次课就宣布了没考就没平时成绩,不能补的。”想着如果都补了,那我不是打自己的耳光吗?我为难地望着金书记。他说:“那不要扩大影响,让她一个人补得了。由我去通知她。特殊情况特殊处理,这也是人性化管理嘛。”

我笑了一笑,没有说话。又想着范晓敏到底有什么特殊情况呢?连我这个班导师都不知道。再说范晓敏的爸爸虽然是个官,离你金书记也有十万八千里,有什么必要这样贴心去帮她?范晓敏凭自己的聪明,把期终考试考好,及格应该没有问题,她又有什么必要这么在乎这点分数?会影响她将来保研吗?这些人对自己的利益就是这么敏感,一丝一毫一分一厘一点一滴寸步不让

第二天金书记又打电话给我。他说:“范晓敏她有特殊情况,这个学期没有时间来上课,能不能把复习的范围给她圈定一下?”我说:“书记,这样好不好,也不要让我提心吊胆,我保证她能及格。”他说:“问题是如果及格就可以了,我就不会来麻烦你了。”

这让我非常气愤,不来听课,不参加小考,还想拿高分!太气愤了!一个学生,有这么不知足的吗?你想拿高分,就来逼我?就不怕老师颜面扫地?金书记见我没有一句踏实的话,就上下左右跟我做工作,说来说去让我觉得,这真不是一件多么大的事。最后我只好同意下午去他办公室。

下午我敲金书记办公室的门,开门的竟是范晓敏。我说:“金书记呢?”她说:“聂老师好!书记他要我在这里等您。”我在金书记的座位上坐了,说:“你这个学期怎么没来上课?有什么特殊情况吗?”她说:“我补习英语去了,准备下半年出国。”我就把复习的重点跟她说了一下。她拿笔记了下来,说:“还是稍微太宽泛了一点点,我这几天要准备几门考试呢。”我说:“再细说就不好了,反正你的卷子是我看的。”她不再说什么。

我去资料室翻看期刊,出了门看见齐老师从金书记的办公室出来,我突然想起,他不是在上这个年级世界通史吗?那么他也在辅导范晓敏?齐老师并不跟我打招呼,低着头匆匆走了。我想着难道所有任课老师都来辅导?

过几天考完了,我还没有改卷,又接到金书记电话,请我在学校餐厅吃个便饭。晚餐的时候我去餐厅,金书记已经在那个小包厢等着,蒙天舒也在。

蒙天舒说:“致远啊,范晓敏的事你也知道了,她下半年要出国。我们学院只有这一个国际交流的名额,给了范晓敏,成绩上要好看一点,我们的推荐是凭成绩的吧,公布出来不要让大家有什么议论,这就要请聂老师帮个忙。”我这才知道范晓敏出国是公费的,心里很难受,怎么机会总往一些人身上钻,另一些人怎么争也争不到?

金书记说:“这个名额是学校直接下来的,我们的责任就是把事情办到位。有什么办法,难道我们不办?”蒙天舒说:“请致远为我们解难呢。”金书记说:“聂老师知道我们为难就好了,我们也需要理解啊。”

金书记去柜台付钱,蒙天舒说:“致远啊,你下半年也要报副高了吧?”我说:“有几篇C刊的文章了,准备把博士论文出了,试着报一下。”他说:“致远啊,竞争激烈,那还是需要学校领导支持的呢,你也要支持一下学校的工作。”我嘴上应着,心想,难道我不支持领导,领导还会为难我吗?

我心里虽然别扭着,还是希望范晓敏的卷子能够答得好一点。这样我可以问心无愧地给她一个高分。回到家我马上把她的试卷翻出来浏览了一下,感觉是不理想。到最后又看了范晓敏的卷子,前后翻看几遍,按实际水平打,怎么也难上八十,是中等的分数。金书记布置的任务要完成,难道把那几个同学的分数拉下来,以突出范晓敏的成绩?那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成绩会在网上公布,大家都看得到的,那学生会怎么想我?

院里一个公费出国的名额给了范晓敏,这不是院领导定下来的,也不是我能够改变的,我给她多少分,那名额都是她的。老师们给了高分,院领导的工作就好做一点;给了低分,他们就有点难堪。但怎么难堪,也不会改变最后的结果。唉,既然不能改变最后的结果,我又何必让金书记他们难堪呢?跟领导过不去,就是跟自己过不去,这个道理傻瓜都懂。

我捏着笔在那份试卷上转来转去,像一只苍鹰在草原上空反复盘旋。我在虚空中画出了好几个不同的分数,最终觉得落下去还是太沉重,就把笔扔下了。说起来吧,大学最重要的使命,就是要培养学生正确的价值观,总不能说学历史就是为了让学生知道几个历史典故吧!可如果当老师的当领导的都把事情这么做起来,要学生怎么去有正确的价值观?

第二天上午,我坐在书桌前把那份试卷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想找出一个给高分的理由。看来看去自己的头脑也乱了,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最后我不再看试卷,反正给多少分跟试卷已经没有什么关系。我开始写了个八十分,涂掉,改成九十,又涂掉,最后给了八十六分,在改动的分数旁签上自己的名字。

我发信息把这个结果告诉了金书记,说明已经是照顾了,不能给一个超高的分数。想想这件事真的做得窝囊,金书记不高兴,蒙天舒不高兴,范晓敏不高兴,连我自己也不高兴

可真的把范晓敏的成绩提到最前面去吧,我实在又做不出,那我以后就不要再说那些圣人之言了,说了也是个让学生在心中鄙夷的笑话。我去了学校想找金书记解释一下,走到他办公室门口,我伸手去敲门,犹豫着又缩了回来,一狠心就走开了,去教务办把成绩登记表交给了小陈。

来源:阎真《活着之上》,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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