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赏析|二晏词:一般才情,两种意境

 

大晏写词,用的是才学、智慧、经验。而小晏作词,纯出性情。...

大晏的词,雍容富丽,风流蕴藉,虽是闲语,别有种人生宽阔深闳意境在,可以发人以哲思。小晏的词,“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得之天然”(王灼)。大晏写词,用的是才学,智慧,人生的经验,所以从容而深远。而小晏作词,纯出性情。他的可贵在于,他用笔写的就是他自己,一个完完全全,坦现在人们眼前的他。没有顾虑,没有遮挡,就算伤痛到无言,放肆到路人侧目,也不自欺欺人。

为什么同是词界妙手的这对父子,也都诗酒趁年华,谈谈情,唱唱歌,晏殊写的词,就是风流蕴籍,不失雍容,晏几道写的词,却成了素无拘捡,放荡无行呢?

试看一首《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就是这首,后两句被程颐惊叹“鬼语”。其“鬼”,不仅在于它得来轻妙,了无痕迹,如有神鬼相助,不可捉摸,浑然天成。更在于这个正在逐爱的男人,他的情感无拘无检,肆意流淌,满天满地月光组成的河流,一泻全向那个女孩的所在。看,仅仅一次偶尔的邂逅,他就醉了,晕了,魂飞天外了。眼看一场浩大的爱情即将上演——且慢,那个女孩是不是也喜欢他,还是个未知数呢。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玉箫是代称,她的身份是侑酒歌女。传说的“玉箫”,曾经和爱人生生死死两世情,是言情剧的著名女主角。小晏这里,不过初见的惊艳,看她在灯光下的妖娆,截住她闪来的一个眼波,便立刻自动对号入座,把自己和她,假想成命中注定的一对,真是,有点自说自话吧?不仅自说自话,还主动积极地醉倒了,她的歌声含着酒意,把他晃晃悠悠送回家,送进梦乡,又忽然地醒过来。

别人的酒醒,多是一场惆怅,回想起来失笑,叹息。小晏呢,醒了的时候,比醉时更认真了。

春夜如此清朗,又寂静,真是个美好的夜晚。其实每个春夜并无不同,但今天晚上格外光亮些,因为在夜晚的某处,有一个她。她睡在那里,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有多么神奇,她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夜色中光的源头,在吸引着我,梦魂穿越一切时空的阻碍,去寻向她的方向。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不成体统地学倩女离魂就算了,还是惯犯,视现实的阻挠,礼教的约束如无物,又跑去找情人了。以前也经常这样干吧?做梦都是这种德性,现实中会放浪到什么样子?能不能自重一点啊拜托!

肩负教导子弟的长辈,几乎要痛心疾首了。在小晏的这阕小词里,他的不自重有两层:一是掉进爱情太快,想都不想就一厢情愿;二是高调地寻花问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实话,这世上真肯约束自己的人不多,但谁也不理直气壮地嚷嚷吧!王小波说,文化有两种内容,一种是写出来的书本知识,一种是暧昧的共识,大家都含糊地笑笑,心照不宣,谁要一嗓子喊破,就会变成没文化的野人。在宋代,暧昧的共识是:士大夫可以尽享酒色,但你不要一副热衷的样子,直嚷开来。你嚷了,让潜规则难堪,就是让大伙儿难堪,所以大家没办法,只好让你难堪了。
他父亲就不一样,也写恋情,《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通篇下来,只看见他细细地写景,暮春时节,花谢了,绿意盛大,浓到了极处,便在丰茂里带出莫名的忧郁。纷纷扰扰的杨花,惹得行人心中千头万绪。春愁深深的背境里,一个人,鸟语花香,炉烟袅绕中落寞地睡去。他也喝酒,他也醒,醒来独对满院斜晖,想要借酒消去的愁苦,于是更深了。哪有一语涉情?可读到最后,你自然而然知道,那个人是在相思啊。缠缠绵绵,清婉隽秀,正所谓“闲雅有情思”。这爱意,是有节制,有缓冲,他痛苦,但不会要死要活,他想念,但决不会放下一切,不管不顾去找她。他知道,人生有多少渴望,就需要几多隐忍,几多自我宽解。

这才是我们传统文化中所推崇的:哀而不怨,乐而不淫。而小晏是什么?是向来痴,从此醉,但痴和醉,终是过分的,破坏力强大的。

“哀而不怨,乐而不淫。”傅雷曾下过这样的定义:“健康,自然,活泼,安闲,恬静,清明,典雅,中庸,条理,秩序”。而王国维也说过:“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写恋情没有关系,关键的是你对恋情的态度。晏殊之词和晏几道之词的精神差别,就在这里。小晏他缺少的,正是我们传统中最重视的:中庸,条理,秩序。
再来看小晏的这阕《木兰花》:

“初心已恨花期晚,别后相思长在眼。兰衾犹有旧时香,每到梦回珠泪满。

多应不信人肠断,几夜夜寒谁共暖。欲将恩爱结来生,只恐来生缘又短。”

这回更离谱了。颠颠倒倒,唠唠叨叨,抱着人家离去后的被子,拼命闻着残余的香气,哭得肝肠寸断。整天这副情圣的样子,谁敢把正经事交给你做啊?他还不悔悟,像个刚涉爱河的少年,抱怨着晚上缺了一个人,好冷啊好冷啊。简直令人哭笑不得。最后,他发狠赌咒了,今生缘分不够,就结到来生吧,不,来生也还不够,生生世世,都和你在一起,有多好?

如果你是长辈,家里有个孩子,这么天天沉溺在失恋中,丢了魂似的,你生不生气,你觉得他有没出息?
在中国的环境里,人,尤其男人,首先是社会的人,理性的人,道德的人,此后,才是情感与本性。德行,从来不是心性的天然产物。它更多是要约束个人飞扬的心性,才借以成立。

合乎德行,不仅要合乎大家共知的行为规范,也要合乎一些暧昧含糊的共识。小晏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跟他说规范,他也许理解,说暧昧的共识,他就手忙脚乱,蛮蛮撞撞,惹出许多啼笑皆非,甚或要被别人怒目而视了。

比如说感情,爱与被爱怎么均衡,付出与得到的关系,他就基本没概念。爱情、友情、人际关系,默认的法则是:我送你什么,你应以适当规格回赠。送少了,是无礼,是亏欠,送多了,是傻瓜,或别有企图。

不幸的是,小晏就是那个千年前,中原大地上,拿着美玉回报水果的孩子。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过一杆秤,去测量轻重多寡,他就是那么兴兴头头,不假思索地跑出去,摊开手:呐,这个送给你。我们永远地要好吧?

他可以不问高低贵贱,不管体面,不怕被辜负,去信任每一个他遇到的人,为每一段感情全心全意付出。作为成年人,这种孩子式的天真,简直可耻。

和出身也有关系。穷人家子女,从小经历坎坷冷眼,对人世风刀霜剑有深刻体会,一路走来,心肠且不论,自然多了心眼;真正天真浪漫,赤子般对人不设防的,倒多半是那些衔着金钥匙出生的人。

问题是,金钥匙丢了以后怎么办?宝玉心灰意冷,看破红尘,踏着茫茫白雪出家去了。而小晏,走上了另一条路,带着他从来没有泯灭的“天真”。在现实的大观园消失后,他把自己的心,变成了另一座向万丈红尘、人情世故、清规戒律关上大门的花园。

王这么《大好河山可骑驴》,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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