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之痛:岁月远去,斯人渐老,钢铁尚未炼成

 

今后核桃树要变成一个女娃儿,半夜来和你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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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或者说故乡,是一个相对的概念。

比如说在太阳系,我会说我的老家在地球;

在地球,我会说我的老家在亚洲;

在亚洲,我会说我的老家在中国;

在中国,我会说我的老家在四川;

在四川,我会说我的老家在自贡;

在自贡,我会说我的老家在富顺;

在富顺,我会说我的老家在赵化;

在赵化,我会说我的老家在安溪;

在安溪,我会说我的老家在长冲。

――如此这般不断深入到局部,我们就已经把老家从星系级缩小到村庄级。当作为地理名词的老家再也没法进一步分解时,你就已经触及到了:根。源。本。

长冲是一个业已消逝的行政村。二十年前,它曾有个打上了时代烙印的名字:团结。那时候,安溪公社下辖的十来个大队――也就是今天的村,统统都显得很正能量:团结,战斗,挺进,人民,群众,民主,红卫,工农;后来,一夜之间纷纷改名:长冲,幺号,响堂,安福。

几年前,也不知哪位大人先生一时兴起,将长冲和响堂合并为一个村,村名响堂。于是,叫了几十年的团结和叫了二十年的长冲就此消失。而王场,是长冲这个业已不存的行政村下面的一个自然村。



话说在遥远的1952年,土改在我的家乡如火如荼地进行时,我的祖父――一个原本住在安溪镇上的靠剃头手艺吃饭的匠人,听信了宣传队的忽悠,兴冲冲地带着一家人从安溪镇搬迁到王场,为的是分到两亩薄地和赵姓地主充公的两间瓦房。

再过上整整26年,我赶在一个秋天的凌晨,在那两间瓦房的其中一间降生。很多年后,母亲告诉我,那个夜晚,雾气隆重,当赤脚医生收拾完离开我家时,鸡已叫过两遍,夜依然沉重得如同赵地主遗留下的那扇雕花刻朵的木门。

严格说来,王场由三部分,也就是三个自然村组成,其相距不过一二百米,分别称为上王场,中王场和下王场,而我的老家,就在下王场。我祖父分得的那两间古旧的瓦房,位于下王场这个呈曲尺形的村落的南厢房。

下王场有十余户人家,一条三尺宽的田埂将它和一里外的机耕道相连。在和我家相对的北厢房侧,也就是村子的入口处,有两株历尽沧桑的老树,一株是核桃树,一株是龙眼树。

核桃树和龙眼树都是李家的,他们是这个村子的土著。因为有这两棵每年都硕果累累的果树,李家的孩子在所有的孩子中便特别有话份儿。

见贤思齐,大表姐到曾家相亲时,母亲从曾家要回一株小小的核桃树苗,种在老家门前的空地上。老祖母说,核桃结果要等上十一年。

那时候,我常盼望的就是十一年早点过去,我的小核桃树好早日像李家的老核桃树一样结满青郁的果实。我常在玩耍之时,对着核桃树撒尿,老祖母说,你经常这样做,今后核桃树要变成一个女娃儿,半夜来和你睡觉。



在王场的几十年里,父亲从儿童而少年而青年而中年而老年,他和母亲在这里度过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光。在那些流失的时光里,他们所有的奋斗就是为了不断地修房造屋――我的记忆中,老家至少有过三次大修。每一次大修几乎都是脱胎换骨。

房屋越修越多,建筑形式越来越洋气――当然是和同村那些低矮的茅草屋或几欲倾塌的老瓦房相比。等到老家被卖给张文正公的后裔时,它已然从原初的两间瓦房变成了十多间有着吊脚楼、晒场和后花园的楼房。

王场乃至整个富顺,大多地方均是紫色的矮丘陵,登高一望,矮丘陵如馒头似巨乳,连绵不断,如同一方巨型的紫布,上面缀满了青绿的田野和灰白的村庄。王场所倚的小山,是大片大片的竹林。

每到夏日天气热时,竹子上的笋壳就会轻轻地飘落下来。那时候,我和兄弟就背着竹篓去捡笋壳,笋壳是母亲为全家人做鞋子的原材料之一。

竹林之外,是小块的菜地和庄稼地。其中靠近我家后园的那一侧,春天来时,总是种满了油菜,金黄色的油菜花将一条曲曲折折的乡路挤得愈发窄小,一连串蜜蜂驮着大面积的金黄,兴高采烈地飞舞在田野上。

母亲是村干部,父亲在二十里外的区公所就职,祖母去了云南姑姑家,弟弟寄养在叔祖父家里。母亲匆忙喂我吃了几口饭,便急着赶往大队部开会。我在后面跟着撵路,但母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油菜花遮掩的小路那一头。

我坐在油菜地边放声大哭,春风吹拂,一些油菜花轻轻地打在我的头上,一只小蜜蜂飞过来,绕着我的脸庞飞。它们仿佛飞了整整一个下午,或是整整一个春天。

直到现在,我似乎还能闻到那些油菜花散发出的令人忧伤的闷香味儿。

十岁时,我到距王场八里地的安溪上小学,从那以后一直到大学毕业,只有节假日,我才回到王场。但王场无疑仍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地理单元。在王场的田野上,我曾经无数次地割牛草,摘桑叶,挖红苕,掰玉米,砍高梁,打谷子。

那时候,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我和兄弟能考上大学,从而有机会离开王场,离开令她厌倦且担心的农村与农业。但为防不测,她和父亲仍然固执地修房造屋,为的是一旦没能考上大学,也不至没有足够的房屋而讨不到媳妇。

所以,当我成为长冲的第一个大学生时,我家原本已经砌好了地基的那块地最终被母亲种上了甘蔗。甘蔗地旁,是三株笔直的苦楝。甘甜和苦涩,就那么出人意料地紧紧依偎在一起,而种下它们的母亲,其实并没有任何更深层次的寄托在其中。

九六年春节后,父母搬到了赵化镇,王场的老家仅以一万九千元变卖了。父亲添了一千块钱,凑成两万,分给我和兄弟一人一万。从那以后,这一百张薄薄的红色人民币,就成了故乡或者说老家的全部。

从那以后,只有每年春节时,我才回到王场,为的是给故去的祖宗上坟。王场背后的小山,原本有一些坟墓,而现在,那里的坟墓逐年增多,里面掩埋的,是曾经的好邻居,老亲戚,旧相识。



当我再次经过已经被时光糟塌得不成样子的王场老家时,我深深地明白,一个人无论走多远,其实,他永远走不出的,是故乡或者说老家方圆不超过五公里的那一片土地。那一片土地,于他而言,是座标点,是基准线,是0公里。

我曾经写过一首题为《王场》的诗。为写这篇短文,我把它从电脑里找了出来,写作此诗的时间是整整20年前。

那时候,我大学毕业刚两年,在自贡的一家企业做秘书。那时候,我的父母还不太老,还生活在王场那片紫丘陵上。

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怀念王场了:

在一枚卵形的桑叶下面,在一腔竹笛的

缓缓诉说里。王场:

多么像一只流浪的燕子

一年一度,在春风里苏醒

又在一场场大雪的荫庇下酣睡

一个盛产高梁和水稻的地方

一个盛产米酒和表妹的地方

一万亩桑树,一万亩良田

一万个被青藤和门神守护的院落

还有一朵幽香的薄荷

一匹尚在纺车上的丝绸

白鹤。田鸡。病榻上絮语的祖父

多少阡陌牵连多少蛙声

无穷无尽地溯向昨天:先人的容颜

老家的月亮。小麦地里夜行的山鬼

在一朵冷静的烛火后面。在一场

没完没了的寒雨里。王场

谁以春蚕和秋灯的名义

慢慢渗透张三和李四的一生

而雁阵和马匹,悄然传递出

幸福和泪水,丰收与疾病

王场!惟一的村庄,命定的婚姻

当我以童话和传说的方式

向我初生的女儿说起你

王场:我惊讶地发现

与我擦肩而过的

是你绵绵的红土,残缺的青瓦

以及坟地里,千年未熄的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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