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匹小山都埋藏着一些梦想和青春

 

只是,青春的岁月已经永远无法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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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的城市远不像今天这样放纵,动辄就是百米宽的迎宾大道和数百亩的城市广场。那时候的城市非常低调,非常谦虚谨慎。

以县城这种最低级别的城市而言,往往意味着一大片青灰的瓦房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中间点缀着一些古意盎然的槐树、皂角和黄葛。

哪怕是作为地标的政府大楼,往往也只是三四层的红砖小楼而已;至于穿城而过的大街,在如今看来,委实狭窄得和背街小巷没什么区别。

二十多年前的八九年八月底,当我因高考落榜而不得不到富顺县城读补习班时,在我眼底无疑已是繁华都市的富顺,其面积,大概不超过五平方公里。

这五平方公里中,尚包括了一方约一平方公里的湖,那就是邑人颇感自豪的西湖。据说全中国名为西湖的湖泊共有三十六个,四川即有四处,而名冠川中的,就是富顺西湖。此说未经考据,但邑人常津津乐道。

西湖状如葫芦,在葫芦的两侧和底部,各有一山,山不算高,却都披青挂绿,故而常年蓊郁如春。那一年,我的青春就和这三座西湖之滨的小山勾连不断。

首先是五虎山。我就读的补习班位于与西湖相对的山的另一角,前往学校,得穿过五虎山青葱的林子和山脚下一条古旧的石板小街。

记忆中的那年秋天,富顺多雨,我穿着塑料凉鞋,踩在小巷深处的石板上,石板年久失修,常常一脚踩下去,就有一线泥水射到裤子上。及至到了学校,满腿都是浅黄泥点。

学校其实是不常去的,老师们无非照本宣科地讲几句,而那时候我对老师和学校有一种天然的厌恶和反感。就像郑智化在《补习街》里唱过的那样:“在这条拥挤的补习街,在文凭统治的世界。出轨的你,就像被遗弃的小孩,一个人在荒唐中长大。”

我的书包里装着教科书、大头的英雄牌钢笔,以及一两本诗歌刊物和一个硬皮的写满了分行文字的笔记本。

我要去的地方是五虎山上一家门庭冷落的茶馆。茶馆的主人是曾经的江湖艺人,名叫何泛余(音)。在川南方言里,何泛余的意思略相当于何必这样。

记忆中,何泛余两夫妇常常吵架,细声细气地吵,漫不经心地吵,抑扬顿挫地吵。我坐在偌大的茶馆里,写诗,写作业。茶馆两侧都是水泥的窗户和开间很大的门,秋天来时,冷雨盈窗,寒风从窗户和大门里灌进来,把我的诗稿吹得四散逃逸。

五虎山上还有一个去处,那便是文化馆。文化馆在一楼开了一间台球室,负责守台球的是书法家郭广岚。郭广岚和领导处不好关系,据说曾因工作纠纷,生气地抓起领导,要领导和他去公安局评理。所以,活该他守台球。

在台球室门前的空地上,有一株弱不禁风的小桃树,我们坐在小桃树下的藤椅上,深一句浅一句地说话――说诗,说词,说文,像两个远离尘俗的古人。

晚上,我们结伴到五虎山散步,晦暗的林子里,总有一些年轻男女在练习他们的爱情。广岚常常忍不住顿了脚步,偏斜了头,压低声音问:你看,那是不是耍朋友的?那时候,广岚四十出头,我刚二十。

其次是钟秀山。钟秀山与五虎山隔湖相望。山上有一块大书法家米芾书写的第一山石碑。钟秀山山不高,林不深,亦无名刹古寺,显然当不起第一山这样的尊号。

其实,米芾的第一山原本也不是为钟秀山题写的,那是明朝时在大理寺任职的邑人韦藩从武当山拓回的。如今峨眉山前的第一山碑,则又是从钟秀山再拓而成。

钟秀山上有一个不大的白墙院子,是我常去的地方。那就是县图书馆。图书馆的阅览室里,摆放着百余种报刊。那年代的报刊,不论养鸡的还是养生的,往往都辟有文学副刊。

我抄了上面的地址,把自己的诗作贴上八分钱的邮票寄过去。但满怀希望的等待终究石沉大海。偶尔收到一封手写的退稿信,竟然也要兴奋老半天――毕竟,我写的那些分行文字,至少还有人读了一回。

阅览室旁边是借阅室。借阅室门前有几个柜子,里面是图书馆常见的图书登记卡,你想借哪本书,先找到登记卡,交给借阅室的管理员,管理员从书架上把书递给你。也就是说,读者是没法进入借阅室的。

大约因为我经常去借书,一来二去,和那个年轻的图书管理员――记忆中是一个略有几分忧郁的二十来岁的姑娘――混熟了,居然可以在没有其它读者时进入借阅室。站在一排排高大书架的阴影里,我得以站着翻读那些图书,一站就是大半天。

冬时,我穿着厚厚的牛仔衣,顺手把喜欢的书塞进衣服内里,临走时还大胆地和管理员开玩笑说,我偷书了哟。管理员却压根儿不相信。

还有一次,我和苦根一起,把借阅室的一套《第三帝国的兴亡》通过小窗户扔到外面的杂草丛中。晚上,我们悄悄摸到图书馆,在杂草丛里将那套厚厚的书抓在手中。

那是个秋天的夜晚,我们坐在图书馆前的石级上,月华如水,洗着山脚下宁静的西湖和小半片古老破旧的县城,寒蛩长鸣,夜风荡来桂花清凉的暗香,一些淡淡的烟岚从对面的五虎山腰升起,数万人的县城像个落寞的小村庄,泊在一枕微凉的愁梦之中。

最后是玛瑙山。狭小的县城被三山一湖一挤,更加捉襟见肘,而三山中的玛瑙山,那时已经位于城乡结合部了。五虎山和钟秀山上还有些园林和单位,玛瑙山上,除了一座名为千佛岩的寺院外,便是大大小小的庄稼地了。春天来时,漫山都是青翠的麦苗,冷风裹雨,麦苗们怕凉似地挤在一起。

在富顺的那一年里,我住在玛瑙山下的一座筒子楼里。筒子楼是县养路段的职工宿舍,我初中时的语文老师周其荣的爱人是养路段职工,蒙周老师关照,我得以入住了筒子楼中的一间。

筒子楼楼道极狭,家家户户又都挤在楼道里做饭,门口便是蜂窝煤炉和碗橱之类的家什。每到做饭之时,筒子楼里烟雾弥漫,有如仙境,只是比仙境多了些呛人的油盐味和煤气味。

筒子楼的厕所远在百米之外,起夜时必得穿过极长极狭的楼道,睡意朦胧时,常将别人家的油瓶或是煤球碰了下来,清脆或沉闷的声响在寂夜里吓人一跳。冬时,等到从厕所重回房间,热被窝已冰凉。好在那时年轻,整个冬天我竟然睡的是一床凉席。

我所居住的那间小屋在四楼,正对玛瑙山。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从窗外一丈远的地方爬向山顶,小路两侧是茅草和野花。一个雨后的春日下午,我坐在窗前,想着未卜的前途和远去的女友,不由忧从中来。

天色黯淡,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从山脚往山上奔跑,跑到我的窗前时,它突然停了下来,探头向我张望――它的目光中深藏着一种莫名的疑虑和忧伤。

在这座筒子楼里,我曾打算追邻家的一个女孩。我写好了一封简单的情书,准备找个机会交给她――那个周末,筒子楼里的人大多出去了,她在公共水槽前洗衣服,唱一支关于风筝和春天的歌。

但我多次从她身旁走过,却总是没有勇气把手心里捏得发潮的纸片递给她。后来,她洗完衣服出门了。我只能气恼地独自爬上屋后的玛瑙山。山路泥泞湿滑,站在高处,筒子楼里有三两点灯火如同夜色海洋中凄风苦雨的孤岛。

在三山的环绕之中,西湖静若处子。每到夏天,总有满湖的荷花高低出水,其间蜻蜓飞舞,鸟雀来回,那是古老县城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光。

在西湖影剧院门前的一方临水的台地上,每当夜幕降临,一家冷饮摊子就支起几张小桌椅。冷饮品类很少,好像只有冰镇汽水和冰糕。

经营冷饮摊的是一个姓肖的女子,年轻漂亮而又待人和气。有许多个夜晚,我独自或者是和苦根对坐在冷饮摊前,要上一杯汽水,小口小口地啜饮――那时候还没有塑料吸管,用的是麦秸杆。一杯冷饮,一直要坐到肖女子在午夜收摊,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早些时候,我的理想是考军校,从军。而在富顺那一年,我的理想只是考一所大学,或者中专,然后能在富顺找一份工作,每个月按时领一份工资,分配一间筒子楼宿舍。

最最重要的是,每晚能到肖女子的冷饮摊上喝杯冷饮,在打望肖女子婀娜多姿的身影的同时,顺便打望一下湖里正在怒放的荷花。当夜色已深,再回到筒子楼里,就着微暗的灯光,在稿纸上写几句诗。

一年之后,我离开了富顺。后来,我没能像想象过的那样,到三山一湖的富顺去生息。如今,我距富顺其实只有两百公里的路程,只需要两个小时,我就能重返青春时代那些桃红柳绿的山峰和水静花妍的湖泊。

只是,青春的岁月已经永远无法抵达。人不可能第二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更何况,这条河流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知道,每一匹小山都埋藏着一些梦想和青春。人生代代无穷已,青春年年望相似。如今我已过了广岚当年的年龄。我也会对恋爱的男女投去羡慕的一瞥,只是,我的身旁,已经没有一个怀揣着梦想和青春的少年相伴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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