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问春秋(二)

 

我是狐偃,一个来自北翟的戎人。晋国于我来说算是第二故乡,尽管我的父亲狐突一直将晋国当做自己真正的故乡,但我仍然觉得我的故乡在那片广袤的原野里,那片可以任骏马驰骋的原野里,那片被晋国人称为狄戎之地的原野里。...

 第一部请自行翻阅历史消息


我是狐偃,一个来自北翟的戎人。

晋国于我来说算是第二故乡,尽管我的父亲狐突一直将晋国当做自己真正的故乡,但我仍然觉得我的故乡在那片广袤的原野里,那片可以任骏马驰骋的原野里,那片被晋国人称为狄戎之地的原野里。

攻陷戎地之后,公子诡诸带回了我两个美艳绝伦的妹妹,也带回了戎地最有声望的狐氏一门。

记得小时候,父亲就一直和我说,狐家本是周朝正宗公族,来源于姬姓。先祖虽几经变故,但纵然是流落到了戎地,狐家依然能够成为戎地的贵族。

因此狐家的子孙绝不能只做头脑简单的戎狄人!

总有一天,狐家不仅要重回中原,还要重新创建本属于王族的荣耀功业。

那一日,重回晋国,我紧紧跟在父亲身旁,我不知道这一日于父亲来说是不是已经期盼已久,但父亲胸腔里心脏激烈的跳动声我却听得分明。

初入晋国的狐家不说处处不如意,也是处处碰壁的。晋国虽然重视人才,重用人才,权利的倾轧异常残酷血腥。各种权谋诡计防不胜防,各种野心欲望贪婪嚣张,令人发指。

上面晋君武公纵然雄才大略,但已是垂垂老矣,就连公子诡诸与其后妃齐姜私通生子都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这不由得令我想起历史上的卫宣公与他的母妃夷姜。当然公子诡诸雄才远胜与卫宣公,只是他们私生子的都是一样优秀异常。

其私生子申生不仅容貌可媲美当日天下第一公子卫急子,文华与武功更是可以与之比肩齐名。

父亲非常喜欢申生,申生也将父亲当做亲外公一般尊敬,就连我与哥哥,他也是一口一个舅父舅父的叫的十分亲切。

有一次我被公族嘲笑,说我狐偃不过是狐姬的媵,陪嫁着才混到晋国的。我心中像塞满了无数烧红的烙铁,灼热刺痛!就在要发作之时,父亲却递来狠厉的眼色,我知道,父亲要我忍,现在还不是发作的时候。

一个清脆的童音忽从门口传来,瞬间化解了我努力压抑的火气。

“谁人不知道我外公的贤明,我舅父的才智,家父几经努力才从戎地请回我外公一家,叔父您却说我舅父是家父带回的媵,岂不是在说家父既不懂礼遇贤士,又有假公济私之嫌吗?”

这时的申生不过才十二岁,已经被纳到诡诸正妻贾氏的名下。

他圆圆的小脸白白净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晶莹灵动,神气非常。谁人不知公子诡诸的强横厉害,且又为晋国太子。如今他搬出诡诸,倒教那诋毁之人无从下口,尴尬难言了。

从那以后,父亲在晋国便找到了一个方向,一个施展抱负的选择。

公子诡诸正值壮年,继承君位眼看就在这一两年,而申生迟早是晋国新的太子,狐家的出路或许就在申生这一代了。

果然,这一年,曾经以曲沃城主的身份篡夺晋国国君之位的晋武公崩殂,公子诡诸继承君位,公孙申生被选为太子,生母齐姜被封为夫人。

我不得不佩服父亲的眼光,事情的发展无一不按照他预想的那样。可是当我兴冲冲的也站在了太子党的队伍里时,父亲却一脸严肃的将我踢开了。

“还不到你站队的时候。”父亲与我着下棋,头也不抬的说着。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额上那一道道被时间凿刻出的深深皱纹,似乎明白也似乎不明白。

诡诸即位后,国内局势其实是很混乱的。当初晋武公篡夺晋国君位赏赐一大批功臣良将,只是晋国公族由于出力不多封赏寥寥。如今辈分小的诡诸即位了,这些公族的叔叔爷爷们自恃人多势大,屡屡施压索要封赏。

诡诸被整得不胜其烦,最终采用大夫士蒍的反间计,令士蒍混入公族内部挑拨离间,先是逼走了其中最有才的公子富子,后又挑唆众公子攻打游家。最后趁公子们诛杀游家成功庆贺时再将所有公子一并诛杀。

看着诡诸将自己的至亲从爷爷辈到侄子辈通杀四代。父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对于我们兄弟的言行管束的更为严格了。

那一次,我才真正领教了权利的血腥与残酷。

诡诸不仅对于自己的亲人毫不手软,对于外族别国更是虎视眈眈。他从没有停过对外的抢掠与打压,无论是外族狄戎还是中原小国。



申生十七岁那年,晋国攻打骊戎。对于骊戎我倒是感情有些复杂。只因为骊戎与我的故乡太过相似,不仅同被诡诸所灭,而且同样有一对绝色的姐妹花被诡诸收为己有。

虽然这对骊姬姐妹本是要给申生准备的新娘,但是在诡诸看到那对尤物的第一眼,他就变卦了。

我看着仁孝之至的申生没有半点怨言,心甘情愿的将最好的都让给了自己的君父,不禁又想起了卫国的急子。

历史竟然就在我眼前重演了,而且是这么惊人的相似。只不过急子的未婚妻被父亲抢走时还是有些伤心的,申生竟然没有半点异心。

生出异心的却另有其人。不用想,我也知道美丽妖艳的骊姬看着姿仪绝伦的申生哀怨的眼神中蕴含怎样的深意与危险。

但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此时的我是不被允许接近申生的,尽管我真的将他看做我至亲的外甥。

然而下一年,我真正至亲的外甥们终于出生了。三妹大狐姬生下了公子重耳,小妹小狐姬诞下了公子夷吾。

不同于夷吾的粉嫩可爱,重耳天生重瞳胼胁。每当看到他深棕色的瞳仁里两个黑黑瞳孔转来转去时,我就会想起申生。

我知道父亲所说的站队的时候到了,这两个婴孩我应该择一辅佐之。可是我的这两个亲外甥会有申生那般聪慧贤良吗?

我的未来和抱负真的能够依托他们而实现吗?

幸好,老天总算待我不薄,诡诸共有子八人,五子俱贤,其中以申生、重耳、夷吾最为出色。看着重耳、夷吾一天天长大,我在他们的身上也看到了满满的希望。

重耳大气老成,胸怀宽广,虽不如申生那般俊秀多才,但胜在机变灵活。

他重瞳的眼睛总是笑意盈盈,温和敦厚。夷吾则多谋多智,处事果断干练。他狭长的眼睛小狐狸一般,竟然有几分像我。

三人虽然都很优秀,却是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

最终我与兄长狐毛不约而同选择了重耳,与这个孩子在一起总是觉得踏实。

然而我总是忍不住会关注申生的近况。得知那个大丽姬一直在借由各种机会勾引申生,但都被申生果断拒绝时,我的担忧日益加重了。

我不敢和父亲谈论申生,尽管我知道父亲也看出了骊姬的贪婪与无耻。当日卫国一个宣姜都能轻易置急子于死地,更加正直孝顺的申生前途也必定凶险难测。

对于小人来说,君子太过容易设计陷害。

我只能寄希望父亲这个铁杆的太子党领袖能够力佑申生平安。

果然,申生二十一岁,重耳七岁那年,大骊姬生下了公子奚齐。同年,太子申生被封地曲沃,重耳被封地蒲邑,夷吾被封地屈邑。由主持修建国都绛的士蒍为三子修城。

这并不代表诡诸对三子的宠爱,太子向来是要学习掌管全国政务的,如今与两个弟弟一同被特意分封,无异于被告之名分早定,不要有非分之想。

父亲第一次与我商议太子的分封,只因为这牵连重耳和夷吾。三妹从宫里偷偷传话出来,说是大小骊姬与宫廷艺人优施频频接触,疑似苟且联合。三子被封就是她们吹的枕边风。为的就是将威胁奚齐的所有来源一举击灭。

“我会暗地里联系士蒍与七舆大夫,你们也要多加小心。”父亲的头发已然全白,身形消瘦,单薄的肩膀甚至可以看出骨骼的形状,他依旧坐在棋盘前,若有所思的说着。

此时我忽然明白,或许父亲的抱负与期望早已悄然无声的转到我们身上。

申生品行高洁,即敢于阵前拼杀,又重于礼贤下士,善待百姓。

骊姬与优施并不容易得手。但是我还是低估了阴谋者的阴险,骊姬在优施的教唆下不仅不说申生的坏话,反而故意说申生的好话,令诡诸一方面猜忌骊姬与申生的关系,一方面又猜忌太子的实力太过强大会对其产生威胁。



阴谋者时时以阴谋猜度别人,强权者也总是惧怕别人觊觎他的权力。这只能说是纯洁善良,忠贞正直的申生最大的悲剧。

四年后,晋国扩充上下两军,诡诸担任上军领帅,申生担任下军帅。

敏感的士蒍率先察觉到了事情的异常,他第一时间进宫游说诡诸,给他提醒。太子是国之根本,太子不等同于寻常上卿将军。

诡诸却丝毫不为所动,士蒍预感大事不妙又前去劝解申生,请申生看清局势,速速出国避难远离是非。

不用打听,父亲和我就知道申生会做什么样的选择。诡诸之命就是父君之命,为全父君之名,国家之名,申生不会违抗,同样即便诡诸日后会废黜申生或赐死,怕是申生也不会违抗。

申生从来都是将自己的前途与性命看得比国家利益轻的。这个顽固的孩子,在晋国这个极其残酷的功利场一点点长大,却纯洁的如同雪山上的莲花一般。真是令人又惊讶又无奈。

最终士蒍沉默了,他向来是个聪明人,既然两个梦中人都点不醒,内中千秋就不是自己能够控制了的。

次年,太子被指派前往东山讨伐,临行前被赏赐一件阴阳双色的偏服,一件断裂的玉珏。

从此父亲就闭门谢客,称病再不上朝。

“外公!您的病是被太子哥哥的偏服断珏给吓出来的么?”顶着娃娃髻的重耳侧着头,站在父亲的床边若有所思的问着。

我正半跪在父亲塌前,小心翼翼的喂着汤药,不防素色的床帏后,这个小娃突然的发问,手中汤匙竟然晃撒了些许。

父亲无力的目光本来是有些浑浊的,听言先是一愣,随即仰头大笑:“哈哈!真不愧是我狐家的血脉,枉那先友、羊舌突还是大夫重臣,看得还没有你这小娃娃透彻。”

“父亲向太子建言了?”我将父亲嘴角、衣襟上泼洒的药液略略擦拭,试探的询问。

“嗯,与他们一起,先友无知,竟说阴阳服代表一半军权,玉珏代表决断;里克油滑,见诡诸对太子生疑,只顾自保;羊舌突迂腐,在听了我们的分析后还说违抗君命为不忠,擅离职守为不孝,让申生做到忠孝两全。娃娃,你说,偏服断珏代表什么?”父亲说着,带着自嘲的笑容看向年幼的重耳。

重耳挺直了腰板,大声问道:“杂色不纯,断珏不详,君父为什么要这样赏赐哥哥?难道君父不愿意哥哥得胜归来吗?”

“来来!来外公这里!教我这个老头子看看你的小脑袋怎么这样灵光?”父亲欣慰的笑着,伸着瘦弱的手将重耳拉到自己的怀里,亲昵的捏着重耳的白胖胖的小脸颊。

我看着他们爷孙二人嬉笑打趣,心里却沉闷得很,想来父亲不仅言说过诡诸的用意,肯定也劝了申生应该出国避难。

申生应是继续固执于忠孝之命拒绝了父亲,心冷的父亲担忧朝中的局势才被迫闭门不出。

事情的严重性看来还是异常严峻的,日后不仅申生,重耳夷吾怕是也难以全身而退。

申生的结局终于在重耳十七岁那年尘埃落定。

那一年我与重耳已经被迫逃回蒲邑,我等着重耳的消息直到深夜。

独坐夜晚的凉亭里,我手持一枚黑色棋子,看着面前的黑白错落的棋盘静思不语。

四围是布置精巧的假山,影影绰错的草木。徐徐的晚风不时吹过怒放的花丛,裹挟着阵阵沁人的香气,丝丝缕缕的拂过凉亭之上的曳曳轻摇的灯笼。

光影微动,使得我面前的散落的棋局更加晦暗难明。

舅父!”

说话间,一个身形高挑的年轻男子从暗处疾步走来。

我闻声抬头,甚至能感觉自己眼角几道细细的皱纹微起,隐藏着内心的忐忑。指间黑色的棋子也不觉被紧攥在手中。

我暗暗吸了一口气,眼眶抑制不住的潮湿起来,沙哑的声音徐徐而出:“太子,还是自尽了?”
说自己所想,写自己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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