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天鹅绒,让我们重获了艺术的新生! 天鹅绒监狱(Ⅰ)

 

“在这里没人有名字。”...





“其实你不要紧张,我们老板很喜欢你的画,这也是你能来这儿的原因。先聊聊你画画的风格——”他终于做出了引导。

“老板?”

——郑小驴《天鹅绒监狱》

▎天鹅绒监狱(1)



睁开眼,最先看到的是天花板中央的枝型吊灯,柔和的灯光静静映射着灰白色图纹的墙纸。墙上挂着一幅超现实主义风格的油画,穿戴整齐的绅士骑着一头粉红色的公猪。另外一面墙挂着一幅肖像,一个红光满面的中年男子,梳着大背头,带着夸张的笑容望着远方。栗色的实木地板中央铺着一块洁净的新疆地毯。茶几上的果盘有新鲜的水果,圆润的红富士和蜜橘,还有坚果。驼色真皮沙发上放着一条毛毯,仿佛暗示我曾在此过了夜。烟灰缸底留着一张小纸条,写着“抽烟有害健康”。没有烟蒂。一侧的花瓶里插着几束百合,花蕾依然鲜艳,余香暗送。我环顾着这个房间,思忖这是在哪儿。我发现自己正穿着一身淡蓝色的套装,胸前写着一个白色而醒目的89号。我确定从没来过这间陌生的房间。这简直莫名其妙,我的头脑隐隐作痛,一团混沌,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外面隐隐能听见浪潮拍岸的声音,拉开窗帘,蔚蓝色的大海映现于眼,我吃了一惊:我何时来海边了?我站起来,想打开门出去看看,门被反锁了,纹丝不动。

电视只有几个陌生的台可供选择,天鹅绒一电台,天鹅绒第二电台......我坐在沙发上努力想回忆点什么,大脑却像塞进了一团阴云,头痛欲裂......什么都记不得了。不知几点了,房间也没有表,手机也不知去哪儿了。我听见外面响起了钟声。非常清越,散发着一股寒气。片刻,房门从外面打开了。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尖下巴老女人瓮声瓮气地说:

“89号,早餐时间到了。”

她端着托盘,里面盛着一杯牛奶、一枚鸡蛋和几片面包。面无表情地,她将托盘放在茶几上转身就走。我叫住了她:

“这是哪里?”

“天鹅绒。”

“你是谁?”

“58号。”

“我怎么在这儿?”

老女人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我,我被她盯得一阵心虚。她终于转身走了出去。门哐当一声,很冷的声音,关掉了。

鸡蛋、牛角面包、牛奶,外加一份《天鹅绒周刊》。我不饿。五分钟后,我开始用力地擂着门喊:“这是在哪儿?快放我出去!”

我的声音缺乏应有的穿透力,被冰冷厚重的门给挡了回来。我不甘心就这么放空,更加卖力地擂起来。整个房间充斥着我的回音,一声比一声愤怒。我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好像头一回这么愤怒过。依旧没人理睬,我决定暂时先停歇。我确定外边有人。至少有那个老女人。当我沮丧之至,突然一个声音在某个角落幽幽地响起:

“欢迎你89号,来到天鹅绒岛。”声音相当沙哑,活像一个百岁老人所发。我大声咆哮问这是在哪儿。沙哑的声音试图奉劝我:

“89号,你先别激动,平和的心态下才能出好作品。”

此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我的愤怒像一记记空拳,再没回应。

整个上午我就像只困兽一般,在房间里咆哮着,怒吼着。没人理我。我把自认为平生最肮脏的字眼全部倾泻出来,一顿狂轰滥炸之后,外边依然沉默如初。我感觉到了一种挫败感:最重的拳头击中了空气。

中午有海鱼,有虾,还有青菜和米饭。照例是那老女人送过来的。她冷冷地瞅了我一眼,然后将饭食摆在茶几上,接着把剩下的早餐收走。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赶紧抓着她的胳膊,问这是在哪。她脸上没有半丝慌乱,冷冷地瞟着我说:“天鹅绒岛。”在我不甘心准备下一句时,她及时轻轻地推开了我的手。她的声音不带一丝的温度:“89号,你别问我,我和你一样。以后你就知道了。”

她开门的时候,我向前将她推到一旁,趁机夺门而逃。木质楼梯发出巨大的声音,从三楼到一楼,我恨不得直接跳下去。老女人并没有呼救和呐喊。我心慌意乱地跑了下来,刚下楼梯,就扑倒在一个人的怀中。确切地说,我撞上了两个男人并列组成的人墙上。一高一矮,瘦子长着一张马脸,瘦得全是骨头,像撞在铁架子上,痛得我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高个说:“89号,你这样没意思......刚来我也和你一样。”他们将我架了上去。我被摁住,坐在沙发上。我以为他们会招呼我一顿,没有。他们只是微笑地注视着我。目光中似乎没有隐藏的敌意。我依然很愤怒,质问他们这是在哪,为什么要将我关在这儿?“89号,没人把你关在这里,总有一天你会意识到这点。”临走前,他们奉劝我少安毋躁。“你是这里的贵客,不必恐慌。”那话里似乎潜藏着其他的意思。



整整两天时间,我没有踏出过房门半步。时间在这里凝固了。每到清晨和黄昏,窗外会按时响起口号。我不知道外边是些什么人,口号整齐,激越,似曾相识,像镰刀在收割稻田。我感到什么东西在心里扑倒下去了。这让我产生几分战栗。两天时间,地球已经自转了两圈整。此刻我躺在这里,世界已经与我无关。没人知道我在这里。只有月底的时候,前妻和儿子才会想起我。银行的房贷也会想到我。水电煤气欠费单也会想到我。这几年关于儿子的抚养费问题,我和前妻发生过几次激烈的争吵。这个更年期的女人,脾气一天天变坏。有一次她竟然当着儿子的面,将半杯子水泼在了我脸上。她意识到失控了,转而气急败坏地朝着儿子吼:“你长大要也是这副鬼样子,我现在就去死。”

她诅咒这次失败的婚姻,附带诅咒全世界搞艺术的。“我当时真是瞎了眼,竟然喜欢上了搞画画的。”离婚这么多年,尽管她和别人组建了家庭,但对我的失望依然没有丝毫消退。有时我自认为已经宽宥了她的抱怨,但实际上我比她还厌憎自己。

我整天面对着墙壁发呆。我将有限的社交圈细细梳理了一遍。除了前妻苏丽,我想不出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这样待我。但即便是苏丽,我相信她也没这个能力。这么多年,她除了培养儿子对我的厌恶,什么事也干不好。这样想的时候,我的恐慌强烈了些。我不知道我的敌人是谁,他将我置之此地有何目的。我想起早些年看过的《电锯惊魂》系列电影,一觉醒来,死神开始朝我发出狂笑。我想象自己被害的那天,就像一滴水消失于大海,这个世界上从此再无我任何的声息,就像我没来过这世界。

这两天,58号依旧按时给我送饭。从她冰冷的眼神中,我对这个女人不再抱有任何希望。她的表情像在告诫我,休想从她嘴里打听到任何只言片语。每天早上6点半和晚上7点整,电视会自动打开,播放关于天鹅绒岛的新闻。一个表情严峻的老头在前五分钟里牢牢占据着电视的头条。国字脸,稀疏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往后梳着,眉头紧锁,过于严肃的表情让他看上去时刻沉浸于丧子的哀痛中。这个人好像有些面熟,但细看又觉得压根不认识。直到后来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人就是墙上那幅画上的人。只是电视上的这人脸色阴郁,垂垂老矣,目光中满怀着对时间的敌意,一股阴鸷之气。从播音员深情款款的播报中,我大概猜到了他在此举重若轻的位置。新闻结束后,没有广告,直接转向娱乐节目频道。一群穿着天鹅绒短裙的小女孩,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簇拥其中的是一位漂亮的声线优雅的女高音,她穿着一袭华丽的长裙,每一个字都在她的喉咙经过多道工序、酝酿,像剥过壳的鸡蛋,细滑纤柔。最后一个音节,女主唱彻底沉浸于表演的世界,直到雷鸣般的掌声一波接着一波,她才渐渐抬起头,目光像揉碎一般,在镜头中发出一闪一闪的光。镜头给出特写,几个坐在前排的观众掏出手绢揩眼泪,眼眶含着泪水。谢幕的时候,这些和我穿着统一服装,别着胸牌号的人纷纷起立,潮水一般的掌声再次袭向每一个角落。这荒诞不经的场景差点让我笑出声。

“让我们一起感谢天鹅绒,是它让我们重获了艺术的新生!”

当主持人声线逐渐哽咽时,我彻底迷惑了。

我在房间里发现了几本书,都是些和天鹅绒有关的书籍,《伟大的历程》《圣地》《遥远的梦想》等等五花八门。其中一本书引起了我的注意,是由许多人的感言感想汇编的一本书。我看到58号在里面感人肺腑的话语:“感谢天鹅绒给了我重生的机会,使我从混沌的黑暗中又看见了晨曦和希望。”有些纸面上明显留有泪痕,显然动了情。我将这些书扔得满地都是。我在房间里叫嚷着,唯恐外面听不见。期间我察觉有人过来查看,门的猫眼装在外面,我故意朝着它摆出pose,又是挖鼻孔又是竖中指。外面的世界平静得如同死去一般。后来我累了,蜷曲在沙发上,开始懊悔自己不该做出如此幼稚可笑的举止,我相信那群傻逼们一定笑崩了。我成了动物园里被人围观指点的猩猩。

门打开的时候,我躺在沙发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听见。我看到三道黑影出现在脚边。他们脸上流露出某种默哀的表情,垂怜地俯视着我。我被他们轻轻地架了起来,像一片云般轻盈,毫无尊严地被扔在黑屋子里。

我上了一辆车,车窗拉上了布帘,遮得严严实实的。我听见灌木丛里传出的窸窸窣窣的响声。后面好像有块操场,传出打篮球的声音。更远处,能隐隐听见列队的声音,“立正!稍息——”继而是刺耳的哨声。

这是在哪儿?我的脑子一片混沌。“窗户都是铁制护窗板保护,从地下室到顶楼天花板装有一个电铃系统。宽大的前门总是上锁并拴紧......”睁开眼的刹那,我想到了伯尔那诺的《论对正统思想的巨大恐惧:德鲁芒》。下了车,我进了一座房,房间没有开灯,借着从门上方那面小窗倾泻进来的一点可怜的光,我看见了墙上那个人的头像。脸上每个毛孔都带着笑意,像随时随刻都在窥视着你的内心世界。

我没敢多看。门从里面打开了,啪的一声脆响,一束光打在我脸上。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了挡,眯了眼。一个穿着灰色西服的人走进来,在那张桌子后坐了下来,看上去温文尔雅的样子,眼神躲在黑框镜框后,扑朔迷离,偶尔用审视的目光盯我一眼。目光交织的刹那,我浑身如通了电。他旁边站着穿64号衣服身材消瘦的男子和黑而壮的23号。

“89号——”

我不禁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我提醒自己那是在叫我。“我叫孔厘。”我说。“在这里没人有名字。”他的声音温软,语速缓慢,两片厚嘴唇微微翕动着,我差点认定此人是一位君子。

“知道为什么来这里吗?”

我摇了摇头。我的迷惑并不是装出来的。我自认为在这世上跟人无冤无仇,没谁犯得着用这么大动静来折磨我。来这个鬼地方前,我一直靠画画为生。我是一个从来没有得到过官方认可的画家。从画廊买下我的第一幅画作开始,我就从学校辞了职,正式开始了长达三十多年的职业画家的生活。这些年我渐渐得到一些圈子外的认可,他们在我的简介上加上“著名”二字,好像如此这般,我就可以西装革履,冠冕堂皇地和那些名流平起平坐。和那些混迹美协的画家相比,我自认为靠卖画养活自己没什么丢人的。我已经习惯了过边缘人的生活。我知道他们背后是怎么戏谑和嘲弄我的。“那个疯子......”除了画画,我对其他任何活动都失去了兴趣。

平时我不看电视,也不怎么关心时事新闻。唯一的业余爱好,不过约球友打几局斯诺克和周末去郊外垂钓一番。可以这么说,我是个毫无趣味之人。没有什么关系过硬的朋友。有过一任现在已成为别人老婆的妻子。接下来,我将我的个人生活,隐私的、公开的,全部和盘托出。我不想做任何隐瞒。当我意识到他可能是这儿的一个头目时,这种意识更加强烈。当时我抱着强烈的想法,只要将这些交代清楚,我将很快和这不明之地告别。这本身就是一个误会,这儿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他们一定是认错人了。

他用手托着下巴,听我讲完。房间里的灯很暗,几乎都聚集在我的身上,我面对的是一个来自黑暗中的人。他不作声,也不表态,我只能继续滔滔不绝地往下说。我希望他插一句进来,我好适可而止,结束这些无聊的谈话。但是他没有,唯有一闪一亮的烟头,在提醒我,他一直在聆听。我还从未当着陌生人的面说那么多的话。我是一个木讷的人,可以一声不响地呆坐一个下午,如果没有必要,一整天都不会说一句话。前妻苏丽忍受不了这种枯寂,快发疯了。“家里就像一个牢房!”我意识到这点,但是要改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其实你不要紧张,我们老板很喜欢你的画,这也是你能来这儿的原因。先聊聊你画画的风格——”他终于做出了引导。

“老板?”

他点了点头,目光像是在向墙上的肖像致意。

“你为什么要画’城楼’系列?”

说到“城楼”的时候,他脸上的肥肉轻轻颤抖了一下。

“有什么问题吗?”话一出口,我的心也紧跟着茫然起来。为了表示我的困惑,接下来我刻意沉默了一会。我看到站在他旁边的那位23号,一直在轻轻地咬着嘴唇。他的嘴角长着一颗小小的肉痣。他巧妙地将它藏住了。或者这个动作,已成为他下意识的一种习惯。就在这时,我又听见了黑暗中的声音。

“为什么要画这些?”

他扔过来一大把资料。那些我曾最为得意的画作,统统被打上了大红叉,下面写着阴暗、下流、隐晦、灰色等批注。另一个大画册上全是有关天鹅绒的画,我随手翻了翻,大多是些头儿的肖像画,每张都带着慈祥的笑容。也有些表现天鹅绒优美的自然风光的,被晚霞渲染的海面,和脸上挂着自信的微笑的人民......他耸了耸肩,“好好看看吧,不要辜负了老板对你的期待。”

“谁是老板?”

他额头上的皱纹拧成一条粗线,我的提问像是惹烦了他。“几乎每个刚来的艺术家都会向我问这个问题,”他思忖了一下,接着说,“我想你只需记住一句话就行,能来这儿的艺术家都是老板欣赏的,是老板亲手选中的。至于老板是谁、在哪,都不重要,这儿的一切都是老板创造的,老板每时每刻都在我们身边。”

返回时已近傍晚,了无生气的太阳躲在铅灰色的厚云层里,给人一种异常阴冷的感觉。我依稀看见远处的大海和灯塔。灰蒙蒙的天和银灰色的海面严丝合缝,好像从来就不曾分开过。这个地方大得出乎我想象,仿佛永无尽头。他们进了房,将我按在沙发上坐下,叮嘱道:

“89号,不要辜负了老板的期望。先好好学习,改正思想,老板对你是有期待的,不然也不会让你进来。”

语气比刚才稍微有所客气。我刚想问他们的名字,料想他们猜到我会这么问一样:

“记住,这里只有编号。”

我告诉他们,这一定是个误会。我不认识什么老板。这一切太荒谬了。他们对视一眼,明显带着嘲讽的神情说:“这是天鹅绒别墅,要不是老板欣赏你的画,你还进不来呢!”我细心品味着他们话里的意思。为了缓解气氛,23号装出一副亲昵的样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好想想你的那些画吧——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在画那套东西”。64号从包里掏出一摞天鹅绒画册,搁在桌上说,“看看别人是怎么画的”。

说完他又放了一沓稿纸和笔在桌上,“把你的感想写下来。你的这些题材早已落伍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想通了,想明白了,你的疑虑自然就没了,好日子也就开始了”。我想象有一天他伸出那双铁臂像拥抱战友一般拥抱我的情景。他们走后不久,那个老女人端来了热牛奶和饼干。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以为她会对我说些什么,但是没有,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带上了门。

世界再次和我与世隔绝。(待续)

作者:郑小驴,原名郑朋,1986年出生于湖南隆回。作家,《天涯》杂志编辑,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 。著有小说集《1921年的童谣》《痒》《少儿不宜》《蚁王》,长篇小说《西洲曲》,随笔集《你知道的太多了》。

题图:St Roch in Prison Visited by an Angel,Tintoretto 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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