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曉得,水根可以在河底呆一整天

 

近來,水底多了許多凶險的物事。...





編者按:《今天》2016年春季號已經面世。收錄楊慶祥、陳梓鈞、夏笳、劉洋、飛氘五位作家的科幻小說專輯、青年實踐評論小輯、細讀與詩評、唐克揚小說集等欄目內容。“今天文學”將陸續與大家分享新刊文章,敬請關注。

深岸 (一)「伢啊,今個你下到好深了?」

「二三十尺吧。」

「呆了好久?」

「也就小半天。」

「撈上好多?」

「半筐。」

「你伢好生厲害,只怕是汪矮崽再世,這年紀也莫有你的本事啊。」

交談者是兩個採河蚌的船戶。坐在船幫讓太陽曬燙的白銅皮上,他們幾乎是全身赤裸,只腰間圍條白布。那年老的叼着一根烟袋,眼裏露出艷羨的神色,年輕的小崽黑黝黝地水滑光亮,周身布滿好似朽牆上烟迹的水銹花紋——顯然是個歷練的船戶。水根在舷後踩着水,並不急於離去,他靜靜地聽他們閑磕,心裏卻很是不以為然。

潛水的人能夠在水中久呆,秘密都在水底。在河上討生活的人都知道,水性多變,海水苦,河水澀,湖水厚,井水甜,靜水流深,動水旋急。除了要熟悉各種水性,隨流順勢,還得知道,水性差別的地方,往往有大小水泡,銜着一團空氣,那都是風急浪湧的時候,從水面上裹脅而來。陸上人非水族,不像魚鱉可以用腮控水,非得靠這些水泡換氣。溺水者眼不能視物,更不用說這些近乎透明的水泡,船戶卻看得清找得着,若是運氣再好,或是眼力甚佳,看到河底一團晶亮,徐徐漂移卻不快速上浮,那便是水精了——水精初看與旁水沒什麼大異,裏面卻融着千年百年的老氣,因為日久重了,漸漸沉到水底。若是諳習水性的人,找到水精一口含了,同時吐出胸中濁氣,就像是露出水面換氣,可以支持一袋烟功夫。這條河上人都曉得,五十年前這河上出個汪矮崽,憑着一雙辨識水精的好眼,可以屏聲噤息,下到十丈深的太平湖底,半天功夫不露頭,官家特地來人為他造戶冊,募他做水軍。

——他們卻沒一個人曉得,二三十尺深處或潛水半晌,都算不了什麼,水根可以輕輕鬆鬆在這河底呆一整天。

船戶祖祖輩輩,都曉得這些水裏掌故,也不甚放在心上。水底能持久的人,不過多撈些河蚌,城裏珍珠能賣大錢,珍珠卻從不從船戶手中賣出高價,因為他們都是些賤籍,說不清爹娘的野種,只配在河上顛沛流離,從不入生民之冊,如若有船戶私自上岸將珍珠賣了,定叫官府捉了去,吃站籠捋指的苦頭——再說,得了銅錢,船戶又能買些什麼?多買些木柴?岸上人吃不得冷腥,船戶卻吃得。多買些衣裳?船戶從來都是衣不蔽體,連女人也是如此。

自從一年前來了長毛,一切有所不同。長毛的大官,是船戶出身,從南方大山溪谷裏殺出,氣勢洶洶一路來到寧州府,就同官軍在水上岸上廝殺,練江水為之赤。那一次,長毛雇了二三十個頂尖的船戶,個個號稱能在水底貓上半晌——水根卻暗笑他們有眼不識泰山——他們偷偷潛到官軍船底,將大船鑿穿了,紛紛沉入河底,小船繩索解了,紛紛被風吹去對岸,官軍將領飽讀識兵書,又有火槍大炮,卻奈何不了這二三十個水賊,被長毛在水中捉住,人頭砍下,妻妾家婢,除了長得標緻的教長毛挑去,剩下的全賞了立功船戶做老婆。

長毛勝了。

於是魚梁壩上,旗杆高頭,撤了官軍杏黃龍旗,換上長毛杏黃龍旗。那二三十個船戶,紛紛騎馬上岸,做了旅帥隊長,晚上摟着官將女人,再也不必在船上風餐露宿了。長毛新設水路採辦,從寧州取了珍珠,去廣南與洋人交易換回軍火,所付入價比官家高出四倍,從此練江船戶知道水性可致富貴,而富貴的好處,也從那幾個懷抱溫香軟玉的船戶口中,逐漸泄出。自此,從黃口小兒到四十漢子,紛紛以去得深水大浪為榮。

剛才那番有關談話,不過是最近船戶們攀比爭勝的尋常一景罷了。

水根卻不以為然。

或是天生異禀,水根自然就識得水性。旁人體寒,冬日入水,先要喝白酒暖身,水根全當沒事——其實水底天然要比岸上溫暖,臘月也是如此,只是表層水涼,常人還沒下到深處,就已經耗盡體力,凍得牙關相擊,渾身發抖。水根卻可以不費氣力,不展手腳,只靠調節內息,就似秤砣一般,自然沉到水底,凡要上浮的時候,提一口氣,飄飄然像一隻空皮袋,打着旋升到水面。但在水底,他會覺得周身都讓一層光亮包裹,這「衣裳」不薄不厚,有形無形,說不出的舒坦,高興起來的時候,他在水底找一塊平坦地勢,水有浮力,人有落勢,就靠着呼吸停勻,他恰恰好不費氣力,斜斜地懸在當中。

水底這般舒服,上那岸上去作什麼?又有什麼享受不到的愜意?這麼多年,水根只隨叔伯上陸去過一次墟裏,趕那魚蚌市,只半天辰光,走五里地,他的腳就在木屐上磨得鮮血淋漓。這還不算,久不沾水,周身說不出的乾澀搔癢,見着衣服光鮮的城上男女,臉上脂粉膏膩,水根只是唇乾舌燥,說不出的煩惱。

正想着,撲通水響。從他身旁的漁船上,有一組十來個少年船戶紛紛躍下,這些人打扮和先前那兩個採珠人相若,只腰間圍一條白布——因為從不洗刷,白色已轉黃黑,和他們黝黑的膚色幾乎一體。眼下正是暮春河暖,水色碧綠,這十幾個人形就像十幾尾大魚,在水中翻轉撲騰,攪得一河波光粼粼。他們抓魚不用漁網,空手入水,罩住游魚,就在魚兒滑脫的刹那,合力向船上潑水,魚兒被水裹脅,身不由己摔到船上——練江船上都有活動的漏水船板,不下水,只在船上照應的船戶順手一抽,將水漏掉,只剩下魚在船板上亂跳掙扎。本來,船小魚多,或也該有一兩條魚跳回水裏,可它們無論跳得多高,都教船上人一巴掌打落了,掉回魚倉動彈不得。船戶邊吧嗒烟袋邊照料這些,游刃有餘,看他眯縫着眼懶散的模樣,似乎這不是勞作營生,而是貓捉老鼠、遊戲享受。

水根鄙夷。在他眼裏,這些無知小子的展示近乎炫耀,也不高明。

這一次,潛入水下幾個卻半晌沒有動靜。

船上人狐疑起來,在船幫上磕兩下烟袋,俯身到水面聽下頭響動——船戶是萬萬不會淹死的,莫非又像上月倒霉的龍伢,掛上了水底的鐵蒺藜?練江本來是土司領地,不入官籍的化外所在,也沒有赤壁大戰的沉沙折戟,但長毛和官軍近來在練江裏較量,雙方皆使許多非常手段,水底便也多了許多凶險的物事。

水下,幾個人大喘着氣踩水,水泡汩汩汩地,像是拖動什麼沉重的物事。

「水底撈出兩個人。」先前那採珠的船戶,冒頭在水面上禀告。

說話間,幾個人合力從水裏拖上兩個被草繩糾纏的人形。

「這兩人腳板栓了青石,鐵了心的王八——難怪這麼沉!」

兩個人,一男一女,穿戴整齊,臉朝下趴在船板上,全身青紫,口吐白沫。有人摸摸他們身上,居然還有心跳,想來落水不久。於是船戶數人一夥,像提拎魚兒一樣,把他們頭朝下提起,拍胸控腹,於是哇地幾口臭水嘔出來,滴滴答答流了許久。這會兒從上游遙遙地下來一艘小船,插着長毛的杏黃小旗。

「船上的人聽了,那兩人是我們王爺擒獲的富戶,好好看管了,戰事完了,再來取用!」

過兩日,水根採了河蚌,乘着月色回來,又路過那艘採珠船,船上堆滿蚌殼魚蝦。他的小船將要搖過,卻遠遠聽見先前撈起兩人,正在船艙裏交談。

「不能全節,還不如再死一次!」是男人的聲音。

「老爺啊,不習水性,作鬼又能逃到哪裏去?」女人幽幽地答道。

聲音低低,卻借着晚風傳得很遠,水根一時興起,縱身入水,悄悄游向月光照亮的那邊。船戶風化鬆弛,常常張家的船上生下李家的崽,水根自己就沒有叫得出名姓的爹娘。年紀不小,二十五、六,除了打過幾次「水食」,也不曾婚娶,第一次在船上見到岸上女子,心頭好奇按捺不住。

月光下,一男一女坐在船艙裏堆成小山的魚蚌旁。船舷一側,水根只看見被稱作老爺的人臉,那捂着鼻子的中年男子,白淨肥壯,臉色卻憔悴沮喪,低頭對面前盛着魚湯的破瓷碗。像是身上衣裳還沒有乾透,在略有涼意的晚風中,他抱着肩膀,不時打着冷戰。

「你要作什麼?!」

見水根濕漉漉地一步跨上來,那女子驚恐地叫起來,但又不敢大叫,怕讓更多船戶聽見。

女子在搖晃不定的船上站立不住,不能移動。水根也不客氣,一把抓住女子的手臂。青年船戶「打水食」,全不顧什麼男女間禮讓,便是女子卻也是凶霸霸地,比男人還要強悍。幾個年輕後生,見到女子黝黑標緻,就邀定幾個相好的兄弟夥,要麼上船硬搶,要麼趁夜偷襲;女子那邊,必定糾集娘家兄弟,竹竿長篙一通亂打,這時通常有幾個老船戶居間調停,不致弄出人命。一旦搶到手了,按下水去吃幾口水,就是心甘情願了,將來就是不作夫妻,女家也沒得話可說。

老爺阻攔,卻被水根拎住手腕,在船板上轉了一個圈兒,船身因兩人爭鬥顛簸,老爺頭暈眼花,險些跌下船去,一屁股坐在船尾。

那女子尖叫一聲,一把抓住水根的手以求不倒。就在這一瞬間,水根看清了這女子的長相,臉色白,簡直是一面光光鏡子照出的一般,和他尋常所見的船家女兒截然不同。

看見的還有手。這女子手指上戴着一枚掐銀絲的戒指,襯着她柔和的膚色,圓潤碩大的珍珠在月色下瑩瑩有光。水根看這戒指不禁楞住了。

這顆珍珠,竟然比他先前所見到的任何珍珠都大,他在這條河裏見過多少珍珠!

忽然像失了心魂一樣,他楞在了那兒,抬頭看看女子的白臉,連着飽滿、蚌肉似潔淨的頸項,他又看看她手指上的珍珠。

那女子見他靦腆,卻突然轉怒為笑,輕輕把手從他手中抽回去。

「諒你也不敢。」她輕聲說。

「我不敢?」水根忽然感到一陣屈辱,此前沒領教過的。

「那是你的男人?」他楞楞地問。老爺跌在船角呼呼喘着粗氣。

「你做我的跟班還差不多!」她並未回答他的問題。

那女子驕傲地伸出雙手,兩手都有一枚同樣的珍珠戒指,她的手長得好,修長,像剝去殼的白生生菱角。

在這無聲的炫耀中,水根似乎感受到了一種挑戰,攪得他心裏煩。

「你等着!」(待續)

作者:唐克揚,生于1973年,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碩士,哈佛大學設計學院建築學、設計學博士,獨立策展人、建築師、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設計系副教授,威尼斯建築雙年展中國館策展人。開設唐克揚工作室。著有《紐約變形記》《從廢園到燕園》《樹》《長安的煙火》等。

題圖:Takagi Toranosuke capturing a kappa underwater in the Tamura river,Utagawa Kuniyoshi 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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