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了這「場子」,她就該按規矩和他相好

 

諒你也沒有這個膽量。她臉上的表情說。...





編者按:《今天》2016年春季號已經面世。收錄楊慶祥、陳梓鈞、夏笳、劉洋、飛氘五位作家的科幻小說專輯、青年實踐評論小輯、細讀與詩評、唐克揚小說集等欄目內容。“今天文學”將陸續與大家分享新刊文章,敬請關注。

▎深岸 (二)點擊標題閱讀前文:《深岸 (一)

這一天,他在水下卻有些力不從心。起先,他像隻沒頭蒼蠅般地在水面上轉着,和幾個平素相熟的採珠人時時打個照面,每人手中幾個初長成的珍珠貝母,掰開來看,卻只是米粒大的胎珠。他煩躁地搖頭,吐出一口氣,讓身體向下墜去,穿過稍稍有些涼意的水面,墜向溫暖的,卻更少光亮的水底,幾尾小魚被他驚嚇得逃散,他吐出的氣息沾附在身體四圍,形成細密的,與旁邊水質不同的一層包裹,微微泛着銀亮的光——這層包裹讓他墜落得更安逸,墜落得更迅捷,墜落得不知不覺——不知不覺中,已到了岸邊水底,他還不知足,又向着河心的低處游去,穿過高低相接處湧起的暗流和漩渦。在那兒,許多從未被採珠人驚擾過的河蚌躲在細軟的河泥和青草間,繁衍着它們的下一代。

他穿過一大堆青灰色的,銀白色的蚌殼,又是一堆……渾身竟然冷將起來,從蚌殼的形狀和花紋,他斷定這裏面並沒有他需要找的東西。他只有鼓起腮,在氣息接續不上之時,一頭扎進一團巨大的水精中,撞得水底一片飛濺的晶亮。他吞一口水精裏的老氣,眨一眨被水流衝擊得生疼的眼睛,在水藻間撥開微微沉浮着的河蚌們,向前游去。

不知經過了多少個來回,黝黑的河泥上突然出現了一小片光光的白沙,上面躺着一隻不大的河蚌,殼是河泥一般的黑,間或有青色,蟲藻般細小的花紋,雖然不過手掌大小,卻不尋常地向兩邊隆起,一張一合地呼吸,殼縫處,吐出一串和水精一般晶亮的碎水泡,一束天光從它的正上方投下。

「就是這顆了!」他心裏暗自對自己說道。伸手抄起那枚河蚌,便提氣向水面浮去,那河蚌卻意外的沉重,一口氣竟提不上來,還要踩兩下水,才能向上去。

忙活了一整天,他身上的熱氣都像是耗盡了。出水的時候,水根捋一把滿是水草的頭髮,禁不住打一個噴嚏。

天已經黑了。眼前不見尋常的那一片泊船,卻有一座小山般的黑影,擋住了蘆葦盡頭天邊的殘霞,像是一片船戶在岸邊搭的破爛窩棚,一日間從坡頭拔起許多旗杆。他來不及想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只徑直向昨夜的那艘採珠船去。那船還在,女子卻不在艙中,只有一個採珠人,斜倚在船舷上,手中握着一隻半空的錫酒壺。

「弟兄們哪裏去了?」

「到墟裏看社火去。」

「這船上人呢?」

「鬼曉得哦,長毛大官帶了去。」那醉醺醺的採珠人順手一指。

他嚇了一跳,順着採珠人手指的方向,那小山似的黑影,裏面有星星點點的燈火,原以為是船戶的窩棚,誰成想竟是一艘戰船,吃水都有十尺來深,上面像是蓋了房子,高高的桅杆像要挑到星星。這陣兒,它的五幅白帆都懸起,正緩緩地起錨出發,才讓他有所察覺。

乘船太慢,他不及細想,就一躍而下,向那大船游去。游到近旁十來丈遠,卻再也接近不得,在水下數尺,湧來一股巨大的暗流,把他打得歪向一邊。他調換姿勢,剛在水中持住平衡,卻被水面上的什麼浮物擋住了去路,是個肚子漲大的光光死人。

那竟然是先前那個白淨的老爺。

順流而下跟這艘船並不費力,水根心中卻漸漸驚恐起來——他原以為至多也就是去墟裏,不過七里水路,誰知道這慢悠悠的船走起來卻沒了個完,過了一個集市,又是一座村鎮……火轉星馳般過去,莫非是到了寧州府了?他不怕下到五十尺水下,卻從不曾去十里路外地方。逆流回去,可就不似潛水浮水那麼容易,走旱路他又不行。

眼前這大船,沒有艄公,沒有舵手,連個划船的都沒有,只憑那白色飽漲的風帆,像是一隻大手使力掀着,不緊不慢地走着。船幫很高,雖然不是高不可攀,卻絲毫看不清船舷後的動靜。他想泅水過去,爬上船舷,望着船上黑黝黝的大炮,明晃晃的刀槍,他不禁又想起了那女子的話。

諒你也不敢。

他真的沒有這個膽量哎。

大船終於靠岸了。

這是水根生平第二次上陸,天色未明,霧氣升騰裏,岸上一切都看得不真切,他濕淋淋地躲在水碼頭邊的蘆葦中,抬着那女子的官轎就從他身邊走過,大隊的兵士走在兩旁。他沒有動——他也知道,那兵士手裏的刀槍可不是船戶們的竹篙,待那一行人走過了,他才爬出來,在後面遠遠地跟隨,赤着腳卻走不快,碎石路上的石子顆顆都像鋒利的刀刃,彷彿河蚌張開的裙邊,將他的一雙腳拉得一道道小小口子,走得稍稍急些,那傷口便鑽心地疼痛。

終於,無路了,這是黝黑的一個小小門洞,門口有兩個頭戴烏黑鐵盔的士兵,手中明晃晃的刀槍,守着一面高大的粉牆,粉牆後是一堵同樣高大的石壁,勾連向依山而築的寧州府城牆,粉牆和石壁之間卻被深深的溪澗硬切開,綠樹之間,就此現出一道深不可測的溝壑。水根在門洞處止步,怯生生地向門內張望,身邊是幾個衣衫襤褸的乞兒,向他投來帶着敵意的目光。小乞兒衣不蔽體,幾乎和船戶一般,蓬頭垢面,卻是骯髒了許多。

「這是什麼地方?」

「這個都不曉得?還來這裏要飯?滾!」

「要飯要到大碼頭上來了?切!」

「算了,鄉里人,耍他做什麼,就告訴你罷。這條小河流經的綠樹後,便是寧王府花園,先前官家縣府,長毛打贏之後,長毛大官就住這裏。」

水根一天都沒有說一句話,卻有無數人的腳步從他面前走過,厚底皂靴的腳穿着草鞋的腳,還有不沾地的懸在馬背上得瑟的穿着皮靴的腳……城裏的細土路上,只有當中鋪一層碎石子,雨後,教這些腳走得久了,都成了河底塘泥的顏色。這些腳步有時停留,有人在他面前扔了幾個油膩膩的銅錢,目光同情地注視着水根血肉模糊的赤腳,水根坐在地上,抱着腳呻吟着,眼中卻沒有這些,他的心中,只記掛着身旁陡坡下的小河,它從一個月牙形狀的水門流進寧王府去。

傍晚,他試了試河水深淺,還不到一人高,只能半沉在河中潛水,卻萬不能直起腰來在水下活動。一接近水門,便有向內吸的力道,使他情不自禁地害怕。水根從水門裏摸到幾道冰冷的鐵閘,無論他如何縮身使力,狹小的洞口總不易進去,擠了來回幾遭,秘密原來在腳下,他突然一腳踩空,像是被一股大力拽落,向門內那黑黝黝的,不知有多深的所在直墜進去。

這花園好大,外面的河水瀑布般地湧入,原來花園有個深不可測的後湖。

他在湖中不停地踩水,但又不敢踩出響聲,這水厚厚膩膩的,滿是湖藻和黑泥,卻借不到些微力道,懷中,那隻尚活着的河蚌似乎想擺脫他的羈縛,在湖水裏一張一合地折騰,星夜下,他忍不住掏出它,在腳上摸到一把骨刀,就想刨開蚌殼,取出珍珠,免得帶着這活物鬧心。

就在這一刻,他感到四周竟有什麼異樣,深黑的湖水中,毫無聲響地駛來一艘金光閃閃的畫船,四周的蓮葉,紛紛地隨風伏倒在水面上。

船本身似乎是不發光的,高聳而起的樓台上只有幾點燭光,但船頭,船舷,甲板,桅杆……都貼滿了細密的金箔,微冷的星光像是被一張漁網打撈,全灑在這溫暖的、無限光明的中心。湖的四周高大的樹影,教湖水的金色波光微微映亮了——這一幕就好像是在夢境之中。

在高高的船舷上,水根又看見了那女子,穿戴一新,顏面光鮮。她的身旁,麒麟錦緞中裹着一個枯槁瘦小男人的身形,那男人膚色黝黑,印堂高聳,眼窩深陷,倒像是練江上尋常船戶的模樣。

兩人端坐着不動,目光直視船頭前的水面,就像鄉間傀儡戲裏的皮假人,塗脂抹粉,但似乎是場間不演,永遠停在那空洞的休息裏。

水根不願讓那男傀儡察覺,他繞到她的身後,掬起一捧水灑向高空,落下濺出輕輕響聲,又輕輕敲打桐木船身,寂靜之中聽得真切——許久,那女傀儡的面孔上出現了一點生氣,一點詫異,她回轉頭來聽船下可疑的消息。

她俯身在高高的船舷上,向水根平靜地看着。水根在光溜溜的船板上摩娑,卻找不到一塊可以攀援的地方。他急了,勉強蹭在他能夠到的最高處,只是不停地把那顆河蚌捧在手中,向上舉了讓她看。他已經採到了比她手上更大的珍珠,贏了這「場子」,她就該按規矩,像所有練江漁家女一般,下水來和他相好。可她只向他微微一笑,像是有些意外。

諒你也沒有這個膽量。她臉上的表情說。她露出冷漠的微笑。

在船幫上蹭了半天,已全身酸麻,就在支持不住,要掉落水中的一刹那,水根的腿上忽然劇痛,原來竟被蚌殼狠狠「咬」了一口,那一刻,他突然覺得自己就是河中一尾教船戶打落了的小魚。

他的心頭突然怒起,像是一尾腮上還滴着血的,絕望的魚,他拼盡全力一躍而起,一把將她扯下河來——一霎那間,水根不禁驚詫,不在水中,他如何還有這般強的力道,就如同平日在水中下落,下落,這一刻他在空中飛騰,飛騰,直至比她所在的船頭還高……他還可以看見船舷上,桅杆上都鑲滿一線金黃色的琥珀。

他似乎看見她驚恐地向他仰視,眼裏露出抗拒的神色。

其實她是一直笑着的,她一直向下看那水裏滑稽的小人兒,她從高高的,像是星空般的閃閃光亮裏,向下注視着黑夜中的這一潭靜水。

——第二天,在天朝寧州府的水碼頭,人們都看見桅杆上掛着一具瘦小漆黑的船戶的屍身。(完)作者:唐克揚,生于1973年,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碩士,哈佛大學設計學院建築學、設計學博士,獨立策展人、建築師、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設計系副教授,威尼斯建築雙年展中國館策展人。開設唐克揚工作室。著有《紐約變形記》《從廢園到燕園》《樹》《長安的煙火》等。

題圖:The Flower Girl,Eugene de Blaas 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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