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 让他活着,就是杀死他的最好方式

 

“一种恐惧驱除了另一种恐惧,就像新愁让你忘了旧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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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也退


让他活着,就是杀死他的最好方式

        

1940年代,萧斯塔科维奇和他的猪及女儿在一起
“我并不愿说我自己的事,我愿追溯时代,追溯时间的噪音及其生根抽芽的过程。我的记忆敌视一切个人的东西。”

这句话,是诗人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在一篇散文写下的,若说它有何模糊费解的地方,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找来一个真人故事,以把它的意义诠释明朗。他2016年发表的小说《时间的噪音》,其唯一的主角是萧斯塔科维奇,音乐家,他的艺术才华所在同他的个人遭遇一道,解释了那个由曼德尔施塔姆首创的意象。
莫斯科广场上的曼德尔施塔姆头像

音乐是时间的艺术,但时间在99.9%以上的时候都充斥着噪音,到头来,连创造乐音的作曲家都搞不清自己创作的究竟是什么。音乐本来也是最安全的,不侵犯任何人,就像科学技术那样,如果不想涉及与人的关系,就可以不涉及。苏联的科学家曾在政治上最窒息的年代创造了获得世界承认的成就,然而,在1930年代后期,萧斯塔科维奇的歌剧、根据列斯科夫小说原作创作的《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却惹来了一片讨伐。

这音乐像“鸭子的叫声、野猪的呼噜和疯狗的狂吠”,它有着“神经质的、痉挛的和抽搐的”本性,是源于颓废的西方爵士乐;歌剧中的歌唱形如“尖叫”;这出歌剧系胡乱写成,明显是要讨好“软弱派”;这是一些对音乐缺乏健康品味的人,喜欢“混乱的音流”而不是积极向上的旋律。还有评论说,作者的改编抽取的是列斯科夫原作中“最卑鄙肮脏的部分”,故事的结局被直接判为“粗俗、简陋、下流”。



文字成了音乐的敌人。评论使用的技法,是我们熟悉的扣帽子:用那些通用的、事先准备好的污名一个个扔上去,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什么东西一时声名扫地,这音乐就是什么东西。萧斯塔科维奇写有影响深远的回忆录《见证》,巴恩斯据此揣度萧氏的怨气:“那个匿名评论的作者对音乐的了解,不会超过一头猪对柑橘的了解”——轮到作家为作曲家报仇了,正如他在《福楼拜的鹦鹉》一书的题记中所引的那句话:“如果你要写一个作家,那就要写得仿佛是在为他报仇一样”。

这音乐是好的,但作曲家要倒霉了——如果时人都这么想,那还比较走运。最坏的莫过于人人都听信了评论里的话。“那些有耳朵的人会听见”,这是巴恩斯所设计的、萧斯塔科维奇内心抵抗的声音,类似“清者自清”、“好坏自有公论”,但看起来更有力量。



萧斯塔科维奇也是钢琴家

可是音乐不是从天而降的,音乐的背后有人,除了创作,人的其他行为,包括为自救而奔走,而找关系托人,跟艺术一比就都太庸俗了。所谓“时间的噪音”,不仅指那些侵扰作曲家的声音,更指一切在创作之外,作曲家和其他人不得不做的动作。

萧斯塔科维奇去找图哈切夫斯基元帅。他一直找他,觉得他最可信赖。可是,这桩事情的结局跟明朝万历年间,戚继光找张居正如出一辙。戚继光依赖大明首辅张居正,知道只有在内抱紧他的大腿,才能外攘贼寇,张也不负其望。谁知天有不测,张居正英年早逝,谤声骤起,戚继光立刻受牵连。大明武臣的悲剧,缩影了有能力、有责任谋国的人,在一个官僚体系内难逃的命运:当图帅被捕,“调查才刚刚开始,元帅的所有身边人很快就会从地球表面消失”。

在那个体制里生存的人,脑子里都植入了“算法”的:能用最短的时间明白一个开端会引出哪些后续事件,一二三四,件件不爽。作曲家推算自己的前景,亦是满怀确信地给自己判了死刑。



《时间的噪音》中文版

朱利安·巴恩斯的写作一向充满知识分子趣味,而在这本书里,年事渐高的他行文更加跳脱,更像一种踮着脚尖的舞蹈。他从来不曾在某个细节上迟疑太久,当行为中断的时候,内心的诘问紧锣密鼓地跟进,节奏如同一段乐曲进入收束时分:我也要死了,我认了——怎么,还没人找我?那我继续工作,不去想它——好了,某人被抓,下一个就该是我……

判断和决定随时在作出,不能停顿。他写出了《第五交响曲》,作为挽救自己的一线努力。所谓“唯快不破”,在人与命运的较量上也正可以应验。

接下去,战争开始了。站在巴恩斯的角度,可以想象他读萧斯塔科维奇生平故事时那种热血奔涌的感觉:太多的反讽集中到了他作曲家的身上了。正常创作的作品被人解读成大毒草,而一部有心埋了讽刺段落的交响乐,却无人指出其中的问题。然后,战争这种绞肉机式的存在,把国家推入了漫长的苦厄,却无形中解救了作曲家本人,就仿佛他是为了脱难而存心熬到一场更大的灾难到来似的。
萧斯塔科维奇和孩子们

太刺激了。黑色喜剧是最有魅力的。再没有比这种播弄更能让一个无神论者相信世上存在着某个神明,他给一个人的恩遇就是遗忘他,不需借助干预他的人生就让他想起神明的存在。但他还会给一些人以更特殊的照顾,把他们在浪尖和谷底推来搡去,制造一件件反讽。萨特的小说《墙》说的就是这么一个故事:被俘虏、遭到严刑逼供的抵抗战士胡乱说了一个藏身的地方,心知自己必死,谁料他的上司还真躲在了那里,结果他被释放了,跟做梦一样。旧约里的约伯故事,说上帝和魔鬼打赌,结果把约伯弄得家破人亡,萧斯塔科维奇恐怕也很容易想到它,只是在他的世界里,上帝和魔鬼赌的不是他的虔诚,而是他是否能够扛过最让人生不如死的恐惧。

结果他赢了,跟做梦一样。“一种恐惧驱除了另一种恐惧,就像新愁让你忘了旧恨”。命运是如此扑朔迷离,你不清楚究竟是自己真的在创造它,还是按照某个既定的路线图,在一步一步、一个拐弯又一个拐弯地行走。



萧斯塔科维奇在列宁格勒

君王给了死罪之臣一条生路,这位臣子必须“谢不杀之恩”,配合下跪的姿态,这个时候的他比判死罪的时候驯服多了。老谋深算的君王懂得这一点,其实不必是君王,《三国演义》里张翼德义释严颜,即是这么个逻辑,张飞知道,杀严颜也不能收其心,反而是释放他,给他以尊敬,才是双赢之道。但在《时间的噪音》里,被放了一条生路的萧斯塔科维奇没有这种180度的转弯,他进入到内心戏最微妙的时刻:他替国家效力,为战争鼓与呼,心里的真实想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这个国家和斯大林是一回事吗?不,不是一回事,但他可以如此开解自己的行为,即在艺术家个体与君王的恩怨之上,的的确确,是存在一个“大局”的,这个大局裹挟着所有的人,艺术家可以、也应该做一些为大局服务的事,只在内心深处保留区分。

关云长屯土山约三事,其中有一条“我降可以,只降汉帝,不降曹操”,张辽把这话传递给曹操,曹操笑道:没问题,我乃大汉丞相,降汉即降我。萧斯塔科维奇和斯大林的关系,与此神契合,一方是不服,而另一方乐于相信他是服了的。但是作曲家拿不准的是,君王对他的态度中,笼络究竟占据多大的比例,他也没有关公那样强大的、能主宰个人安危的信心。所以他是不得不陪着小心的,他不敢内心坦然地说,我为国家效力,不为一个掌握权力的阴险的个体。



《见证》的这个中译本,也算1990年代的一个影响巨大的出版物

巴恩斯流畅地写下去,一个个精妙耐嚼的明喻暗喻在喷涌。君王—艺术家的故事之所以是如此迷人,是因为两者之间形成了一种如此不对等、又如此微妙的角力,时而握手言和,时而剑拔弩张,忽而预期的结果没有发生,忽而关键性的转折又毫无征兆地出现。说大实话,被君王凌虐,要比被君王包容还更好受一些,因为被凌虐时的关系是确定的,被包容却很难讲,你不知道君王究竟是怎么想的。而君王向来不介意包容,他还喜欢用恐惧操纵别人,即使他真的忘了一个人,那个人也会永远忌惮着,忌惮着权力的承诺。

巴恩斯用了很大的篇幅讨论反讽,也用了很大的篇幅谈论权力。权力的集中存在,让艺术家不可能有自在的时候。在冷战时期的美国,萧斯塔科维奇完全不清楚那里的人如何看自己的:是否自己能够来到这里,就已经向东道主默认了自己身背污点?而他又是否必须通过西方人的视角来审视自己呢?他不可能做到对此不闻不问。美苏互为镜鉴,但苏联艺术家需要美国的承认,其程度肯定要高于美国艺术家需要苏联的承认的程度。



《时代周刊》1942年7月20日号,以萧斯塔科维奇为封面人物

一切都因权力的运作方式不一而有着不一样的存在形式。在铁幕的这一边,讽刺是最被需要的,却又最不得见天日的,在另一边,讽刺可以相对随意地进行,因此也不显得那么重要。

读这本小说,也不能不经常想起布罗茨基。这位诗人算是赌上了前程,来跟自己国家彻底决裂的。好在他的英语够出色,靠着在美国时期不懈的高质量写作,他成了一个正面的、成功的案例。可是,在1972年做出流亡选择的那一刻,他能够确信自己拥有未来吗?不能,无论对个人的才华有何等的信心,他也不敢说在他即将移居的地方,那里的人能够接受他的写作。

风险始终那么大。相对而言,萧斯塔科维奇的问题要简单一些:他的创作毕竟是音乐。一个作曲家背负“官方身份”,同一个诗人、作家代表官方,意味是不一样的。作曲家可以少受做选择的困扰,尽管不能完全得免。



1972年,萧斯塔科维奇夫妇在都柏林

“音乐,好的音乐,伟大的音乐,拥有一种坚固而不可消减的纯度。它可能会痛苦、绝望、悲观,但它不会玩世不恭。如果音乐是悲痛的,只有那些长着驴耳朵的人才会指责它玩世不恭……什么能对抗时间的噪音?只有我们自己内心的音乐。几十年后,如果这样的音乐足够强大、真实、纯净,能淹没时间的噪音,它就能够转化为历史的低语。”

讲真,轮到这些点题的话出场时,我对这本小说终于产生了一点小失望。它们当然说得很好,但也很俗套,可是,作为写作者,巴恩斯别无选择地提炼出这么一个俗套的中心段落来。它让我领悟到,其实这之间曲折无限的戏剧风景,并不像我期待的那样能够催生出闪闪发亮的思想和智慧,它们说到底不过是为抵达一个结论而做的准备,这个结论,这个时间会拨开噪音而证明艺术的不朽的结论,其实早已被人重复了无数次,它了无新意。



肖斯塔科维奇和罗斯特罗波维奇

是不是应该期待君王—艺术家的主题变得过时呢?还是让它暂且休眠,等到某些现实发生时再被重新想起,就像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三十年前的小说《使女的故事》,在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里又受到重视那样?还有,那些被一次次提起的主题,究竟是证明了它们的生命力之顽强,还是表示提起那些主题的人有点懒惰了?对我来说,唯一可以理解的是,一个人,倘若他认为自己是在从事严肃的艺术创作,也很愿意从过去的艺术家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这肯定是一件好事,说明他是“学好”的。

巴恩斯的小说结束在对反讽的讨论之中。这是一个可以通往无穷的讨论。简单来说,人总是被动地遇到反讽,然后再试图主动地运用它,它能够洗白违心的屈服,也能把明明是怒火下的举动解释为无害,从而保护行动者,而那个被保护了的人也因此认清了个人的苟且,日后说起自己的脱险,他会深感遗憾。委身于反讽的萧斯塔科维奇不曾真正地挣扎过,对他来说,活着渐渐不成其为真正的问题,甚至连良心也不主动发话了。一切都趋于理想,直到他书写回忆录时,重新遭逢那些说不尽的感觉。“不是杀死他,而是让他活着,通过让他活着,他们杀死了他。这就是对他生活的最后的、无可争辩的反讽。”确实如此。可是他只能在晚年彻底认清这一点,如果年轻时就认清,他将会生不如死,如果到晚年时仍然认不清,则会让他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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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原创

原载《财新新世纪》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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