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泪

 

茫茫尘寰随风散去,这悠悠因果,还是要看缘分。...



散  文

青 花 泪
 
盐城/王平
成化鸡缸杯


四年前,在香港苏富比的工艺品春拍上,玫茵堂珍藏的明成化斗彩鸡缸杯以2.8亿港元的天价成交,刷新了瓷器拍卖的历史记录。

值?亦或是不值?我无法探究,只觉得这杯子隔了红尘人世太远,从遥远的深宫岁月走来,几经辗转,沧海桑田。如史官手中的笔,将那些隐藏在窑烧里的秘密,史简笔艳,慢慢的晕开结局。

斗彩瓷,创烧于明成化年间。在雪白的瓷器胎体上,用釉下淡雅的青花作轮廓线,再以艳丽的红、绿、黄、紫等诸色填在釉上,入窑经低温二次烧成,烧出的成品姹紫嫣红、交相辉映。

传闻,成化帝的宠妃万氏喜欢小巧精美的瓷器,导致成化一朝制瓷业蓬勃发展,这斗彩瓷便应运而生。只是在烧造的过程中,工艺复杂,残品极多。斗彩鸡缸杯为御用,烧造的时候严格按照制数,如宫廷需要5个,烧出10个,那么,有5个是要打碎的,另5个上供,所以产量极少。这小小的一个杯子,不惜工本,曲尽了心意,那份深情与执着,和曾经注入这杯中的美酒一样,若隐若现。

十八岁,他登基称帝,改元成化。她成为他的贵妃,那一年,她三十七岁。

“今日,我君临天下,拥有这世上无上的权威。贞儿,我终于不在害怕,你护佑我多年,现在,我来保护你。”他对她这样说。只是,在无数个寂静而暗黑的夜里,他还是会被噩梦惊醒,哭喊着:“贞儿救我……”然后抱着身边的万贞儿嚎啕大哭,像个被吓坏了的孩子。

从他有记忆的时候起,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恐惧,这感觉就像有一个魔魇驻在心里,时不时的出来惊吓他。他有很严重的口吃,幼时反应也很迟钝,有一段时间甚至吓得失去了语言能力。这种恐惧来源于一次宫变,后世称之为土木堡之变。

正统十四年,明英宗朱祁镇率二十万大军亲征瓦剌,兵败被俘。噩耗传来,宫中哭天抢地,乱成一片。于谦等重臣力排众议,拥立郕王朱祁钰为帝,改元景泰。当时的孙太后是个工于心机的女人,她知道乱世当头,儿子的皇位是保不住了,便急急忙忙的册立英宗长子,年仅两岁的朱见深为太子,满心希望帝位还能回到孙子手中。

而景泰有自己的儿子,自然更想父传子,家天下。太子朱见深很快成为眼中钉,随时都有可能莫名其妙的毙命。此时,他的生母周贵妃和父亲一起被囚禁在南宫,朝不保夕,生不如死,他们是顾及不到这个可怜的孩子的。孙太后怕景泰对孙子下毒手,便指派一名心腹宫女照料于他。

在朱见深剑拔弩张的童年中,这个万贞儿凭着自己的油滑乖巧、玲珑八面,带着他一次次化险为夷。当景泰帝废掉他太子之位的时候,这个饱经世态炎凉的孩子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离开,怯怯的问“你也会离开我吗?”她答:“不会”。她的声音那么坚定,让他感到温暖而踏实。直到有一天,司礼监毕恭毕敬的前来宣读圣旨,他知道他的叔叔暴毙了,他的父亲复辟成功,他又成为了大明的太子。

六年后,他的父亲薨逝,他成为大明江山新的主人。

很快,这个年长皇帝十九岁的女人宠冠六宫。男不封侯女做妃,君今看女作门楣。封建皇权是家天下的传承,从来都不会缺裙带官。为讨得爱妃欢心,成化帝开始大肆封赏。她的父亲万贵,从一个流配充军的罪犯,鲤鱼跳龙门一般,一跃成为当朝国丈爷。他的兄弟万喜,授锦衣卫都指挥使。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万安,厚着脸皮和她连了宗,自称子侄辈,成化帝立马提拔这个“侄子”为正三品的礼部侍郎。就连汪直、梁芳等太监宵小的得势,也全赖万氏所提携。

一时间,万氏一族权势滔天,投机客们仿佛苍蝇发现了甜糕,争先恐后的叮上来。万氏喜排场,嗜珠宝美玉,宫中为之靡费无度,举朝上下为谗万贵妃,简直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宫中太监甚至到处打家劫舍,日进美珠珍宝悦妃意。

只是,她贪婪的让人匪夷所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个万人之上,应有尽有的人,贪恋这么对金银珠宝做什么?

记得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欲望,如高山滚石,一旦动了,就停不下了。

这斗彩鸡缸杯,便是无数讨好她的物件之一。此杯敞口微撇,平底,卧足,洁白细腻,柔和莹润,画面布景疏朗有致,设色巧妙自然,运用填彩、覆彩、点彩等技法,以青花勾线并平染湖石,鲜红的花朵,水绿的叶片,鹅黄、姜黄填涂的小鸡,又以红彩点母鸡的鸡冠和羽翅,以绿彩染坡地。施彩之术巧夺天工,素雅、鲜丽兼而有之。鸡,取吉利之意,而这一副祥和美好的子母图,也隐隐体现了万贵妃迫切的求子之心。

是啊,她年长皇帝十九岁,膝下又无子嗣傍身,她怕他有朝一日弃她而去,就像当年他怕她离开一样。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她是那么的害怕迟暮和苍老。在这春深似海的后宫,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了,高高的红宫墙内,朝承恩,暮赐死,步步惊心,处处算计,能否活下去,全凭着皇帝枕席间那点恩宠。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复间,帝王坐拥天下,身边莺歌燕舞,能够长情的,又有几人?她害怕失宠后的万劫不复。

这种惊惧,就像中了蛊毒一样,吸人血髓,让人发狂。为了固宠根位,在外廷,她结交权臣、培植势力、祸乱朝政。在内宫,她草菅人命,荼毒皇子,戕害妃嫔。自己生不出儿子,便在宫中插满了眼线,只要谁有了身孕,立刻就会被灌下红花。侥幸出生的朱佑极,两岁的时候被毒死,其生母柏贤妃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莫名其妙失踪了。一个宫女纪氏生了后来的孝宗朱佑樘,在西宫的夹板墙内躲了六年,才被成化帝知道,而这个宫女,也很快就莫名暴毙了。

对此,成化帝心知肚明,一味姑息,情愿断子绝孙也绝不指责万氏半句,甚至百般遮掩,为她开脱,深情的让人莫名惊诧。

待我拱手河山讨你欢,是情深,也是罪孽。

我一直以为,有明一代,是没有什么明君的。朱元璋、朱棣父子嗜杀成性,于疯子无异。洪熙帝朱高炽、宣德帝朱瞻基,算守成之君,弘治帝朱佑樘,也小小惊艳了一把,只可惜享寿太短,均崩在四十上下的年龄。剩下潇洒走一回的正德帝,为了大礼议和群臣死磕到底的嘉靖帝,三十年不上朝的万历帝,一心只想和鲁班掰腕子的木匠皇帝朱由校,还有那个刚愎自用,疑神疑鬼的朱由检,一蟹不如一蟹,国祚居然传了三百年,还真是活见了鬼了。

所以,相较于这种嫡长子继承,我还是更欣赏清王朝正大光明匾后面的那个遗诏。君王日理万机,要掌控庞大的国家机器,要福泽万民,不是随便一个嫡长子就可以胜任的。毕竟,癞蛤蟆要是能拉车,谁还会去养马呢?

正统、成化父子,则是天资鲁钝,一个毫无统驭能力的人坐朝执政,就如同立于危墙之下,凶险万分。为了一个女人而朝纲尽毁,更使成化帝饱受后世诟病。世人多不理解这种畸恋,甚至就连他的母亲周太后,也大惑不解的问“万妃貌雄声巨,类男子,彼有何美,而承恩多?”万贵妃兴风作浪了二十年,后因鞭打一个宫女,引得痰火上涌,结束了罪恶的一生。成化帝因思念成疾,仅仅十个月,就驾崩了,追随他的万贵妃而去。

物也非,人也非,事事非,往事不可追。

这皇室的夫妻,是相见难的怨,尘世的夫妻,是长厮守的倦。待到年华褪去,岁月加身,还有几人能一如初见?姑且不论万贵妃怎样的为非作歹,成化帝怎样的昏庸无能,我们窥破的,还是那烟火红尘中的一点真意。

懂了,便值了。

顺治青花云龙纹香炉


此时,窗外天寒地冻,有雪花飘落。冲上一杯普洱茶,水汽温暖的升腾着,茶汤慢慢明亮澄红,叶片暖洋洋的沉下去。晚来天欲雪,一本书,一盏茶,再有一个红泥小火炉,便是一个完美的冬季了。

面前,是马未都先生的《瓷之纹》。平日里看书,多是从中间随意翻起,然后去猜测一下前因和结局。猜的中了,如遇故人般惊喜,倘若没有猜透,便是浅浅淡淡的遗憾。人和书的相遇,跟人和人一样,是讲缘分的,而这种相遇,总是那么不期然。

这是一个造型精巧,诞生于顺治年间的香炉,它安静的待在图片上,和我俩俩相望。束颈、浅腹、圈足,设色为吹蓝工艺。用不同浓度的青料描绘出穿梭在云层中的青龙,采用多色阶的分水绘制法,其龙纹修饰生动传神,青花发色翠兰,浓重有溢出之感,口沿为大小相间的蕉叶纹。胎质坚硬细润,线条饱满流畅,还有这条盘旋在香炉上的龙,穿风破云,睥睨天下,透着一丝倔强。

一只炉,一柱香,点燃了多少明灭的时光。

西出阳关,有钟声传来。听说,有高僧在传经布道,渡化世人。

听说,佛入红尘,这红尘便是道场。

只是这点灯传灯,点灯的人,要把灯火传给谁?

“黄袍脱换紫袈裟,只为当年一念差。我本西方一衲子,因何生在帝王家。”写这首诗的人是清顺治帝。福临,一个多么有福气的名字,却不是一个有福气的人。他六岁登基,朝政把持在多尔衮和他的母亲孝庄太后手中。

孝庄,世人多称之为大玉儿,这个汉化的名字由何而来,已无从知晓了,她真正的名字,叫布木布泰。在她波澜壮阔的一生中,扶幼主、定乾坤、胸藏百万兵,是大清初年真正的天下主。有这样一个雄才大略的母亲,再加上一个战功赫赫又野心勃勃的多尔衮,想来他的皇帝日子也并非惬意到能够为所欲为,而他偏又离经叛道,固执的像一个牛头犬。他和多尔衮撕咬缠斗了一生,和母亲也不甚亲睦,在红颜董鄂妃离世后,他很快陨落了,如流星一样划过苍穹,落在长满荒草的清东陵。

董鄂妃,内大臣鄂硕女,满洲上三旗之一的正白旗,母亲是江南的汉人。鄂硕随军南征,长年驻扎在苏杭一带,董鄂妃自幼受江南文化的熏染,天资聪慧,气质娴静,悟性高,精通书法,与热爱汉文化的顺治如遇知音。但孝庄为拉拢蒙古势力,指了自己的亲侄女为顺治皇后,而将董鄂妃指给了襄亲王博穆博果尔。因福临一直与她藕断丝连,最终博果尔不堪重负,选择了自杀。

数月之后,她入宫,初为贤妃,仅一月,便晋为皇贵妃,并大赦天下。历来史家对宠妃多无好感,对她却不乏溢美之词。她温婉娴静,进退有度,从不恃宠而骄。孝惠皇后鲁钝,她待之恪尽谦和,周到细致。孝庄生病,她衣不解带,朝夕侍奉。顺治每次看奏折,草草看过一遍便随手丢在一边,董鄂妃提醒他国家社稷不能忽视,每当顺治下朝后,也总是亲自安排饮食。就连宫女太监犯错,也往往为他们说情,博到宫中上下一致的爱戴。有她的陪伴,这个性格执拗的少年天子开始奋发有为。

有人调侃说顺治对大清唯一的贡献,便是生了康熙,其实这是有失偏颇的,在他短促的一生中,免除三饷、治理西藏、整饬吏治、亲善汉族,如果在位的时间够久,他同样缔造一个盛世。只是,董鄂妃的殇逝,使这一切成为遗憾。

这个女子,是佛前一盏灯,天山一株莲,修行千年,换尘世这一段缘分,待缘尽之日,便是无计挽留了。

“一口气上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离开人世前,她握着他的手问,未及他回答,便嘘气而死。

今生,他再也不能给她答案了。

盖上金棺,不诉离殇,她与日月山河同眠。

可是活着的顺治帝却近乎癫狂了,他追封她为孝献皇后,辍朝四个月不理政事,大规模的举办水陆道场,甚至为她抬梓宫的都是二三品以上的官员,他穷尽一切的张罗她的后事,却怎么也无法将心中那个痛苦的缝隙填补起来。

从此,这偌大的皇宫,给了他栖身之所,心却再也无处安放。

有人说,他出家了。那是一个叫做五台山的地方,那里是文殊菩萨的道场,有一个叫做“行痴”的高僧,晨钟暮鼓,古佛青灯,他曾经梦到她在那里,便一去不回头了。

有人说,顺治十八年,皇帝崩,死因是天花,享年二十四岁。

这江山和红颜,我不愿轻负。可这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让我想起另外一个人,仓央嘉措。我一直都觉得,他和顺治是前世今生的轮回。同样是身为至尊的无奈、权力游戏的傀儡、情深不寿的执著,同样凋落在二十四岁的生命,雷同的让人心酸。这个雪域高原的活佛,这个“你见或不见,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的多情少年,留给世人的,也是两个不同的传说。

一说,他在被政敌押解致京的途中,在纳木错湖深夜遁去,游历印度、西藏、四川,后来到阿拉善,终成大乘行者,被当地人奉为神灵。另一说法,他被淹溺在这纳木错的湖水中,再无任何踪迹。在这荒芜的雪域、空旷的神山、辽阔的圣湖,他成为传奇,得到永生。

谁人在流泪,人心不如水,情不重就不成娑婆。不知在人世的尽头,他是否还会想起那个叫做达娃卓玛的藏族女子。她的眼睛那么明亮,像夜空的星星。她的歌声那么清脆,像春天欢乐的黄鹂鸟。她的身姿是那么优美,像敦煌壁画里的飞天。他相信,那个被秘密处死的姑娘,一定不是她。

人说,林深时见鹿,海蓝时见鲸,梦醒时见你。可我,林深时雾起,海蓝时浪涌,梦醒时夜续。不见鹿,不见鲸,也不见你。

茫茫尘寰随风散去,这悠悠因果,还是要看缘分。

窗外,雪花仍在飞舞,想来这青花云龙纹的香炉,早已被束之楼堂高阁,不沾人间烟火气,而曾经燃过的祈祷和执念,从此再也停不下,一别经年,万水千山。

总编:骆圣宏

特邀编辑:王  平

文/王平


江苏徐州人,现在盐城市大丰区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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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目录
诗歌


春在半路来了(浙江/杨剑横)

故乡的蛙鸣和奶奶的那一片白云(安徽/储佩玉)

光辉岁月(辽宁/王时光)

散文

青花泪(盐城/王平)

家是最亮的灯塔(张家港/杨振华)

小说

蓝湾香君(杭州/王九如)

李乡长驻村(深圳/王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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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人生四季(组诗)(黑龙江/于天海)

母亲(盐城/赵素芬)

散文

父亲那年十二岁(甘肃/黄海)

被撕毁的结婚证(无锡/苏晓梅)

童谣伴我成长(盐城/徐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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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梨妈(甘肃/杨小强)

断念(五)(海南/王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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