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眼睛又揉了再揉，心想：是不是眼花了？...

小说

蓝湾香君

杭州/王九如

柳溪河曲曲弯弯的，经前湾镇流向蓝湾公社所在地蓝湾庄；汩汩潺潺的，再沿蓝湾庄一路小跑向东，过个几里路，清澈的柳溪河水即汇入卧龙港汹涌的怀抱。

就在柳溪河的下游，也就是卧龙港的上游不远，沿河有处树影婆娑风清气正的村落，名戎庄。据庄上一大把年纪的老人言，戎庄紧靠卧龙港，是沾点龙气的。其实，戎庄本该叫龙庄的，为某些避讳，遂取了个谐音，戎庄就戎庄吧，听起来也很是响亮。

所谓“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戎庄傍水而居，风水似乎也独特。几十年来，庄上多生女孩，小子却出生偏少，非常怪异。好水养人，佳人多多，戎庄女孩无不出落得水灵灵的。几条巷子里，常见有外庄的后生来，鬼鬼祟祟的四处转悠。庄上来得最勤也最受欢迎的客人，自然是那些拎包扛袋的，前来孝敬老泰山老丈母娘的女婿们。

香君生在戎庄，长在戎庄。如果说庄上的女孩们都是柳溪河水育出来的珠子，那香君就是其中最最耀眼的那一颗。在下笔拙，写不出她的花容月貌，可意会，无法言传。

庄上戎姓居多，香君却不姓戎。当然也不姓李，不然的话，香君恐怕已不在戎庄，早到秦淮河畔了。为女神讳，姑且隐去其姓氏，直呼香君好了。

香君的芳名，不只在戎庄。在整个蓝湾公社，已是妇孺皆知。甚至前湾镇那边都有所闻。香君，肯定不只属于戎庄，唤其蓝湾香君，似乎都有点对她不住。

戎庄有个完小。香君小学毕业后，即转入蓝湾读中学。戎庄离蓝湾也就三四里地，香君没住校，随几个姐妹结伴走读。柳溪河的堤岸上，留下了她们的足迹串串。柳溪河水，因几位少女的袅娜身影，似乎也变得妩媚起来。

香君人漂亮，也很伶俐，可读书却不是太行。常见她在课堂上左顾右盼，魂不守舍的。也难怪，不是文具盒中莫名其妙的出现一两张小纸条，要么就是从书包中翻出气味不雅的屎壳螂。老师讲的东西哪里还能够听得下去。

还好，当时升高中的时候不必考试，学校里谁也不忍拒绝这位人见人爱的小姑娘。没有悬念，香君顺利升入高中。

升学了，课业自然要重于初中，然而对香君来说，她无暇顾及这些。纸条与小动物似乎更有泛滥之势，让她疲于招架应付。小小年纪，她早早成熟，学会了见招拆招，巧妙周旋。

蓝天甫，本蓝湾庄的，与香君同班。他在班上年龄最大，长着快一米八的大个子，黝黑的脸上留着一块月牙般的疤痕，那是小时候柳溪河边爬树摔下来的印记。放学以后，总见蓝天甫在庄外的道旁守着。有他在，那些猴头不敢出头。香君与姐妹们少了许多麻烦，清静多了。

蓝天甫的黑脸上永远看不出表情。香君对他的表情没有研究，似乎也不感兴趣。每次径自与他擦肩而过，从不回头多看他一眼。

与香君同行的还有戎亦民，戎庄几个中学生中唯一的男生。长得细皮嫩肉的，个子又小。要不是服饰不同，混在女孩子中简直分不出来。

高中毕业时，虽说已不是开卷考试了。托那些飞过来的纸条的福，香君如期领到了毕业证书。考大学是不指望了，香君连高考都没参加。一脚跨入了社会的大门。对人生，香君有自己的目标，那就是跳出农门，吃上商品粮。香君的父母皆是农民，对宝贝女儿的宏伟目标爱莫能助。高考这条路，香君直接放弃了。除此而外，不知还有什么能帮到香君。其实有的，那就是：嫁人。有人说，嫁人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出生于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固然重要，选择一个什么样的人，嫁给一个什么样的夫君，关乎着女人的一生。这第二次投胎，似乎更为重要。香君大伯家的女儿丽君，她的堂姐，没有辜负柳溪河的灵气，长得如花似玉。城里插队下来的小白脸李战，来到戎庄叫苦不迭，天天吵闹着要回城。一日见到丽君，好奇怪，李战再不叫苦了，两只眼睛直接放光。下地干活，也像打了鸡血似的，手脚勤快了许多。半年下来，李战成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典型。又过了半年，李战回城当了工人。离开戎庄前夕，李战“啪通”一声跪在香君大伯的面前，叫了声“爸”，牵着丽君的手走了。丽君姐走了，尽管她的户口有十多年落不上去，但这并不妨碍她已然成了城里人。丽君姐进城了，她为香君勾划自己的未来树了个标杆。

戎亦民参加了当年的高考，分数差了好大一截，名落孙山毫无悬念。到了初冬征兵季，戎亦民响应号召光荣入伍，投笔从了戎。香君对戎亦民印象还行，从小一起长大，又是同学，临行时香君大大方方的送他出蓝湾，揣给他一个笔记本。戎亦民想拉拉香君的手，没好意思，敬个礼走了。戎亦民当的是海军，远在大连。通不了电话，十天半月都给香君来封信。香君的回信也很及时，说得最多的是好好干，争取进步。香君的心思活泛开了。戎亦民如果在部队能提上干，她俩成了的话她就成了军属，成了军属就有可能随军，随军了自然就吃上商品粮了。

两年以后，已是班长的戎亦民回来探亲，在蓝湾包装厂上班的香君自然喜不自禁。在双方家长的撮合下，两人正式订了婚。约定等戎亦民提干了就成亲。

这时的蓝湾公社已改为蓝湾乡，蓝湾庄还是政府所在地。香君在包装厂埋头干着，心里天天想着戎亦民，盼着戎亦民的好消息。谁料想这天竟把戎亦民个大活人盼来了。

见戎亦民军装上没带帽徽领章，香君一脸的疑惑。戎亦民歉疚的告知，部队大裁军，自己退役了。

香君的心一下子沉到柳溪河河心，戎亦民说什么她都听不到了。

戎亦民重新回到了农民的身份，香君说什么也接受不了。算得上是青梅竹马的一对男女就此分道扬镳。

蓝湾供销社的副主任杨炼，三十出头。与妻子离了婚带个女儿单过。其父是蓝湾乡政府的杨乡长，母亲在蓝湾中学教音乐，说起来也算是香君的老师。杨炼注意到香君也有些日子了。他把想法对父母讲了。父亲没说什么，母亲有些为难。心想儿子比人家大了八九岁，又带个孩子，如何开这个口。

乡长夫人想了想，找到卫生院院长夫人，请她出面或许更为妥当。院长夫人不辱使命，悄悄找到香君，对她说：“杨炼年龄大点其实没关系，他更会疼人。何况人家家庭好关系硬，像杨炼这样年轻的副主任全县也找不到第二个，前途无量。”

院长夫人还透露，马上香君将调离车间，直接任厂办主任，这其实就是杨乡长一句话的事。如果同意，杨炼的女儿由香君的老师，小孩的奶奶带，婚后可以尽享二人世界，不受任何干扰。作为副主任，杨炼其实很年轻，过几年随他一起调进城应该不是问题。临了，巧舌如簧的院长夫人又添了个砝码。香君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第四天传话给了院长夫人。过了半个月，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乡里的那艘快艇沿柳溪河向东，劈波斩浪疾驶而去，停靠在戎庄的小码头上。

香君，在非常体面的喜婆院长夫人的搀扶下登上快艇，由此而成了乡长的儿媳妇，供销社副主任夫人。

香君婚后的生活平淡无奇，一年后有了她自己的女儿。杨炼仍是副主任。只是他父亲，老杨乡长在一次干部大会上突发脑溢血，因公殉职。受此打击，已退休的婆婆一病不起，杨炼前妻所生的小孩自然也推给香君了。

香君一下子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操心操到心碎。

又过了几个年头。包装厂的生意越来越难做，工资发放都成了问题。杨炼供销社那边的日子也不好过，上面嚷嚷着要改制，下面各自为政乱成一团。日子难过了，杨炼工资不涨脾气见涨，常常酒后把家里砸个稀巴烂。

现在的香君灰头土脸的，几乎难寻曾经的芳容。曾经让一些人引以为傲的商品粮没有了，城镇户口也不再显得有多重要。杨炼身上所有的光环都在褪去，香君的精神就此塌陷。心力交瘁之中，一人领走一个女儿，她与杨炼的缘分也就此走到尽头。

戎亦民自与香君分手后，离家远赴广东。有人说他一直在打工，也有人说，他现在已是身家过几千万的老板了。是真是假莫衷一是。二十几年了再也没见他回来。

蓝天甫，孤身一人去苏南打了十几年的工，又孤身一人回到蓝湾庄。他流转了二百多亩的农田，开挖蟹塘，养起了大闸蟹。为了定下心来安家立业，他在蟹塘边造了一幢两层小楼，一楼留给塘工住。二楼他请人装修得漂漂亮亮的，宽大气派的双人床，成双成对的沙发、衣柜。连茶几上的杯子都是成双的。

蓝天甫一人独住，恍恍惚惚的，似乎仍在一直等着他的那位女神。晨曦中，偌大的一片蟹塘涟漪片片，波光粼粼。远远的，映着一个瘦削的却是让蓝天甫刻骨铭心的身影。迎着晨风，只见她捋了捋有点零乱而又别具风韵的头发，踩着塘边起伏不平的土路，正步履蹒跚的往这边而来……

蓝天甫将信将疑，揉了揉眼睛，几乎将半个身子从窗口探出来，没怎么看清。他把眼睛又揉了再揉，心想：是不是眼花了？

总编：骆圣宏

特邀编辑：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