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

 

看到姐姐时,我意识到自己已告别童年。...

另外一人
有一种情况在我身上出现。我进入了青春期,表现出来的并不是人们通常所见到的这个年龄的人所该具备的活力。当同学们结伴去踢球、游泳或者干点性质不恶的小坏事的时候,我成天待在家里。刚好是暑期,没有什么事情令我必须出门。在暑气将地表烤干台风又带来雨水的七月和八月,我一直待在房子里,远离体育运动,认为冒险精神是一种了无生趣的愚蠢乐观。我的身体开始出现变化,就在初一的这个暑假,我的嗓音变厚、开始长出腋毛并第一次遗精。我可能来不及适应这一变化,某种难以启齿的情绪使我虽不至于郁郁寡欢但食欲减退。因此,我瘦了。没有任何照片作为这一记忆的证据,但我确信,当时我的双腿和手臂因消瘦而显得过分修长,我的手指也是,张开双手时十指向前探去微微屈着,呈现某种令人讨厌的女性化的秀气。

所以,要记得,没有既无因也无果的事情,当我变得不爱运动时,我的思想却前所未有地活跃起来,看书成为我度日的重要方式。卧室那张临窗的单人床,床上那张染上了汗渍的凉席,即使是在白天我也常常躺在上面,有时仰卧着,有时侧躺着,而手里拿着一本因吸了手汗而边缘发皱的书。我喜爱看书,但这时的阅读并不是作为一项爱好在持续进行,看书是为了迫使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白纸黑字上以阻止心神不定胡思乱想。即便这样,我仍然时刻走神,注意力像正在蒸发的冰块上面的一层雾气四散开来,因此我读完一本书,也记不住书里具体说的是什么,一本被我读了几遍的书在每次打开时仍像无头无尾的新书那样从中间向我展开,书本并没有给我提供具体的教益,而是像镇静剂,使我的思维慢了下来。

我对自己说:反正没有其他事情更值得做。妈妈有时不在家,她到湿地公园去,在有树阴的长凳上坐着,仿佛不怕热,她那跟我一样也是瘦瘦的身体走起路来像被清风轻轻承托,使她不为暑气所烦扰,直到傍晚时公园里人多了起来,她才去菜场买菜回家做饭。而我走起路来却很滞重,这也使我更愿意躺在床上。我躺在床上,看着书,跌入浅睡,醒过来后口干舌燥,喝了水尿过尿然后又回到床上躺着继续看书,就这样反反复复,直到傍晚。有时,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正在看书,还是仅仅与一本打开的书面对面,持续做着看书这样一个动作。

那时,我也是躺在床上,当我沉浸在黄昏闷热、静止的空气中流着汗快要睡着的时候,我听到楼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我听不出是谁而她的声音也并不确定,往里缩着像是在洞口试探,刚开始我以为我睡着了正做着梦,梦见我躺在床上而楼下传来呼唤我的声音,可当我努力想辨认出这个声音的时候她却停止不叫我了。我醒了过来,张开眼朦朦胧胧听了听,似乎刚刚确实是做了梦,并没有陌生人在喊我。我朝窗口看了一眼,天光已经柔和下来,是每一个晴朗夏日下午六点钟会有的天色,日头在靠向山棱的时候显得异常温和,让人感到它与世无争的一面,可以接受目光的注视。这个时候你可能是在屋里,也可能正在路上,无论身处何处,看到落日,总会想到休息。而我已休息了一天,这个时候反倒觉得疲乏,听到有人上楼,心想该是妈妈回来烧饭了,于是便坐了起来,动了动僵硬而无力的身体。

我知道妈妈见到我整日卧床也不会多说什么,但我还是站了起来,因这样一种无所事事的状态,我多多少少感到过意不去。站起来的时候我眼前发黑随即跌坐到地上,这一幕,刚好被走到楼梯口的那个人看到了。那人不是妈妈,而是一个穿着一身黑色连衣裙、画了妆的女人,她手里拎着一口黑色大行李箱,看起来有些吃力。我不认得她,她却叫出了我的名字。这时,我才清楚自己没有在做梦,不过,这种感觉,更像是在梦里,连同现在,我不疾不徐地问她是谁,而她则把行李箱从楼梯口挪到客厅,叹了口气,对我笑着,说——我是姐姐。

她正在看我,我也看着她。起先,她以为我摔倒,看到我坐在地上安然无事,随即将脸上“哎哟”的表情收了回去,换成一张笑脸。那笑脸像是在说:“还记得我吗?”我认不出她。眼前,是一位穿着讲究的二三十岁的女人,虽然长相亲切,但乍看之下,我以为那是从电影里来的人。并不是由于我睡了一下午脑筋不清醒,而是没有人像她那样穿衣打扮,没有人会在这么热的天还穿着一身黑衣,她的连衣长裙散发黯哑的光泽,将她的身体紧紧包住而领口开得很低,暗示出乳房的轮廓,胸前吊着的两条细带子紧贴着光滑圆润的双肩延伸到我看不见的后背,手臂赤裸在外。我快速地回忆,一点也想不起姐姐长什么样,毕竟,她离开我们时,我只有四五岁,如今再见,已是十年之后;十年之间,我们只见过一次,应该是在七八年前。我当时并不清楚她离开的时候我是几岁,那几乎是没有记忆的年龄,有些人能准确记住非常年幼时期的事情,我不属于这类人,小时候的事,我回想不起一星半点,只在别人说起我时,我才去想,去想象,以填补那段空缺,告诉自己,哦那就是我小时候的样子呐。所以,眼前这个自称为我姐姐的女人,想必真的是我的姐姐,可我对她毫无印象。她去了哪里,为何突然回来,为什么能从我已长成青少年的脸上认出我童年时期的长相,一下子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所以,你可以想象,当时我见到她,比她见到我已长大了更令人惊讶。没有什么事情比看到一个儿童突然之间已长成青少年更令人惊叹的,也没有任何事情,比血亲站在你面前,你却对她无所记忆更令人不知所措。我必须借助当时当刻的这一态势,这一心理和语言的态势,才能将这句话说出口,那就是,在看到姐姐时,我看到的不是阔别重逢,而是看到我稀里糊涂已经告别了的童年。

她下了飞机后坐了很长时间的公车过来,长途行程并没有令她显得疲惫,她的脸一直容光焕发。是的,不过,这或许是有意对我展现出的一种友好热情的表示,以便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虽然这样,这一情景仍令我感到难堪。在她的示好中,无疑包含着对我也做出同样反馈的等待,但我只会轻轻慢慢半信半疑地叫了一声姐姐,告诉她妈妈差不多也快回来了。

“你还想一直坐在地上吗?”她问我,依然是笑着。她说,她想看看她的房间。房间就在她的右手边,是的,以前,这个房间是她的,后来,这个房间一直空着。我陪她进去,在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没挂蚊帐的老式雕花大木床和一个樟木壁橱的房间里,她将行李箱靠墙放好,然后四下看了看。她留意到这个房间虽然没有住人但也十分干净,并没有沦为储物间,想必她上楼前看到楼下的客厅,也就知道了这所房子令人感到怪异的一个特点,那就是所有不需要的东西统统都被清理出去了,都被丢弃了,只留下吃饭用的餐桌、竹椅子,楼上客厅的沙发、沙发对面矮矮的电视柜和一部小箱子般的旧彩电。除此之外,可以说什么也没有了,还有窗帘,窗帘是必不可少的,妈妈房间门口还挂着一块布帘,一块浅蓝色的纯色布帘,不带任何褶皱地从上往下将门口遮住,只有过堂风有时将它撩开,露出里面也是空无所有的卧室。总之,这所房子,并没有由于年月的累积而积压了过多的用品和杂物,常年居住其中的妈妈并不是那种爱好收集各种物品舍不得丢掉的妇人,相反,她认为一所住人的房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受到杂物的干扰,应该最大程度地保持它该有的空旷,以便符合她的理想。她在看,在看这个干净的闲置的卧室,可能想起了她远在外地的居所,两相比较之下必定在心里大为吃惊,但她没有流露出来,她的眼神,仿佛并不在看眼前的这个房间,而是在看一个不久前有人才在这里面往生的房间。过了许久,她终于回过神来,装出失望的口气叹道:“唉,没有空调呀。”

我一直站在她旁边,然而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这距离,就像是我才是刚刚抵达目的地的房客,而她不是,她是这里习以为常的女主人,在向我简单地介绍这个卧室,这所房子,提点我需要注意哪些细节,她就拥有这种反客为主的气质。随后,她到了客厅,拿起一个空杯子,为自己倒了杯水喝。那是我的杯子,她没有问我,就拿起来用了,这令我感到小小的不愉快。

她可能没有留意到我的不愉快,或许是我根本就没有流露出来任何情绪来,相反,她还处在刚回到家的紧张喜悦当中。我看得出她事实上是有些紧张的,我意思是,她不是因担心受怕而紧张,而是一种莫名的亢奋,使她的神情因这一强装出来的喜悦而闪闪发光,这可以解释出她为何长途劳累反而容光焕发。可是沙发的柔软具有吞噬刚强令人软弱的效果,这一张长沙发,不管冬夏我们都在用它,它是二楼客厅唯一的座椅,不能不用它,夏天也找不到地方将它藏起来,而我一般坐在地上,就像现在一样,我坐在地上,看着深陷沙发的她喝完了水,看着水从她的嘴唇进入她嘴里流向喉咙继而使她的脸开始松懈、膨胀,然后出现一丝安逸而忧郁的神情。

她说她有点累,天气太热了一丝风也没有,她必须去洗个澡。说着,她放下水杯并起身离开沙发,到房间里从行李箱中取出衣服以及毛巾和牙刷,去了浴室。我听到了水声,也听到楼下传来声音,这次,肯定是妈妈回来了,我跑下楼去告诉她姐姐回来了,正在楼上洗澡。

拎着鸡蛋和蔬菜正走进厨房的妈妈回过头来,脸上突然出现了少有的疑惑神情。那神情在我看来似乎她也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有个女儿。然后,她恢复了平静,就像她面对任何事情、面对所有事情都是同一副面孔那样,叫我再去买把青菜。我就在这种黄昏的疲倦和突然获得一个亲人的茫然恍惚中,快速骑上自行车朝菜场去了。一路上,我也曾忍不住想要停下来,想要将这种毫无预知缺乏准备突然降临的接受,告诉另一个人,去告诉随便哪一个人。可是妈妈的神情,不时在我脑中闪过,仿佛暗示着什么。

我回来时,姐姐已经洗完澡,在楼下客厅的饭桌前坐着。进门时我们彼此匆匆微笑了一下,然后我把菜拿到厨房给妈妈,等着她对我说上几句。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正在忙着准备晚饭,她实际上可以不用这么忙碌,我看得出来,没有什么可忙的,依然是像往常那样的饭菜,准备这样的饭菜对她来说轻而易举,而且米也已下了锅,在米熬成粥的过程中,她仍有不少时间可以停一停,放下手头的事情,跟我说上几句。但她选择缄默不语,用抹布擦擦灶台,又解开系在菜梗上的稻草,将青菜散开放进盆里在水中择了起来。这倒是符合她一贯的做法,就是对任何“重大”事情她都保持淡漠与距离,不过,我也不确定,像现在这种突然来了个姐姐的事情,像这样性质的事情那时还尚未发生过,这件事的特殊性,也使妈妈那原本让我习以为常的处事方式显得十分特殊。而且,她一个人占据着厨房,她原本可以让我帮着择菜,让我也有点事情可以干干,或者吩咐我做点事情,她应该说:“去客厅陪你姐说说话。”她应该把这句话说出口并让姐姐也听到,这样我就可以走出厨房,即便是硬着头皮,终归也是找到了别让姐姐一个人感到被冷落的行动台阶。但她只是做她自己该做的事情,仿佛连我也不存在了,而厨房外客厅里的姐姐也没有开口说话,我处在她们双双沉默的夹缝中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好一会儿,妈妈才又看了我一眼,问我干嘛还站在这里,怎么不去客厅,叫我去跟姐姐说,晚饭还要等一等。这时,我才一口气松了下来,我发现,我站在厨房,实际上是在等她首肯,等她确定坐在客厅里的女人确实是她的女儿,是我的姐姐。于是我出了厨房,看到姐姐手撑下巴,靠着饭桌睡着了。

睡着了的姐姐的脸有些浮肿,洗完澡卸了妆,她的脸变得平庸了,失去了刚刚抵达时的容光。她现在穿的是一件白色汗衫和一条浅灰色棉质运动裤,妈妈没有看到她洗澡前的妆容和衣着,我为她感到遗憾,她一定是有备而来的,可妈妈没有看到。不过,我更喜欢她现在这样的居家打扮,比她画上眼线穿上黑色连衣裙更合乎时宜。我不了解她,妈妈应该也不了解她,我不知道她们相见时是什么情态,妈妈是否一下子就认出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她已经长到二十八九岁的女儿?她有没有说是因为什么事情现在突然回来了,又是因为什么,她一直不回来呢?这么多年她去了哪里,在做什么?这些疑问缠着我,与其说是好奇和困惑,不如说,这件发生在眼前的事实,因为它的离奇而令我吃惊。

听到我走近,姐姐睁开眼睛。她累了,她刚刚回到家,还未适应家里的变化,而旅途的劳累,像暗夜里的雨水,终于袭向她。她看了一下门口,院子里还是光亮的。夏天天黑得迟,月亮上来的时候,日头还没有沉没。她起身走向院子——我跟了过去——走到小叶桉树下,拍拍它粗壮的树干,说它长高了许多。据说这棵小叶桉树是新屋落成时栽下的,如今二十几年的光景过去了,姐姐还没有见到这棵树长成这么高,树顶的枝丫已经高过天台,并将细叶子的阴影投在墙上。她折下树干上的嫩枝,在指尖搓碎闻了闻……她一定是在重温小时候冬天给桉树剪枝时空气中漂浮着的靛蓝色药味,而我们之间,没有这样一段共同的记忆。

眼前的这个院子什么也没有。我很少像现在这样看这个院子,不禁也觉得惊奇。我发现,我们的院子,连一把笤帚都没有,树叶落下来,我们任其风干,被风卷到墙角。然而院子并不脏乱,空空的院子没有任何垃圾。姐姐问,这么大的院子,怎么不种些花呢?我记得是种过的,以前养过月季和茶花,不过后来没去给它们浇水,被太阳晒枯了。我指了指院子墙角的几个摞在一起的空瓦盆,说以前就是用那几个花盆种的。她说,那我来种吧,重新种几盆花,不至于看上去什么都没有,有花,更像是有人在这里生活。我在心里纳闷,难道现在不也是有人在这里生活吗,只是不爱种花而已,不至于这么严重。但我没有这样说,而是问她,夏天能种什么花,已经过了种花的季节了。她说她了解,有些植物一年四季都能种,很好养活,以前她在院子里和天台都种过。我又想,这终究是多此一举,我说,等你走了以后,它们还是会被晒死。“那我就不走了。”她说。我想起她那口很大的黑色行李箱,难道她把所有家当都装了进去带了过来,打算长期在这里住下去吗?她是否已将这个决定告诉了妈妈?我正犹豫着是否该由我开口问她时,客厅的灯亮了起来,使院子一下子显得昏暗。我见天光十分柔和,太阳正在收走它最后的光线,散射在空气中的光已不具备任何威力,夜晚悄然而迅捷地如期而至。妈妈端上饭菜,站在门框里叫我们吃饭。

妈妈并没有为姐姐的到来而特地准备晚餐,没有精心准备晚餐以表示对姐姐的欢迎。当然,也没有对她表示不欢迎,可以说,妈妈始终有种不卑不亢的姿态有时是令人讨厌的。或者说,令人感到不安。我们一向吃得清淡,现在吃的,也是跟平日里一样的青菜和白粥。有所不同的只是在饭桌前添了一把椅子、一副碗筷。白粥盛在带有青花斑点的瓷碗中尚未放凉,烫得几乎无法入口,而我们吃饭时一向是不说话的,这时只能先夹点菜吃,不时把嘴唇伸到碗口抿一抿粥,以缓解围坐在一起而无所动作的尴尬。不过,这白粥和青菜,倒是适合姐姐,她一路过来已经很累了,天气又十分闷热,想必不是太有食欲,清淡的饭菜正好合她胃口。我们吃得很慢,在这样怪异的安静氛围中吃饭,我总是担心听到自己咀嚼饭菜时会发出声响,因此吃得更加缓慢。妈妈依然有条不紊,与平时并无不同,吃饭时她将饭碗端起,饭碗一直被端在手中。而我的饭碗一直放在桌上,吃饭时低头俯向碗口把粥扒到嘴里,我的左手时常垂在一边,看起来就像是没有了这只手,我也能够自如地饮食。姐姐突然轻轻地戳了我的背,示意让我坐直,吃饭时不要这样含胸驼背的不好看。她讲得十分随意也很自然,讲过之后就当什么也没发生,继续吃了起来。我先是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只是有些尴尬,心想,这么多年妈妈也没说过我吃饭时的仪态问题,却被刚见到面的姐姐提醒了一下。

我们安静地吃着晚饭,随着外头日光渐暗,屋里的灯光变得明亮起来,空气中有股静穆在默默移动,使我的耳朵变得灵敏,能够听清外边知了的鸣响在渐次减弱,听到了在晚饭后出来纳凉的人不时高声斥责小孩的声音,隐约听见三伯走在接近昏黑的路上仍不忘喊上一声“卖金鱼喽——”。这位在白天挑着担子到处寻找树阴卖金鱼的老头,总在我们快吃完饭的时候回到家中。有那么一刻,我希望这一情景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延伸下去,或者让时间静止,好让我适应今天的这一变化,好让我习惯家里多了一个人。
陈树泳,黑蓝主创,写小说。2015年出版小说集《走神的时刻接近真实》(黑蓝文丛)。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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