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个人能听出这种声音

 

他第一次感到父母竟是累赘。...



【黑蓝】按:这是陈树泳今年的第5个小说,是一个简单、干净的故事,写一个十二岁男孩接近强迫症般的自我要求,他的偏执直指人心。

金  顶

乐曲终止,音乐声停了下来。

这时,客人们才发现,刚刚是有音乐的,他们这时才发现,自他们走进这家大酒店的顶层餐厅起,钢琴曲始终从某个他们没有留意到的角落源源不绝地流淌出来。刚才这段时间,他们是在钢琴曲的陪伴下用的餐——现在,有人发现音乐停了快一分钟了还不见续上来。

音乐就这样被忽略地存在着,没有人在看那位钢琴师弹奏,除了入口那边一位小男孩,他背贴着过道的墙站着,站在入口的一盆长得很高的绿色植物后面,他的目光穿过枝叶,看着那位钢琴师。钢琴师也身处植物后边,整架庄重亮黑的钢琴琴身,在一株巨大的龙血树的遮掩下反着灯光。没有一束光是往他这边投射的,此时是晚上,这个由玻璃封罩起来的露天顶层大餐厅灯火辉煌,唯独这个角落,由于龙血树枝叶繁茂,钢琴师的脸有时在阴影之中。除了一道目光,是五十米开外那个男孩的目光,投向他。他是他的儿子,钢琴师是他的父亲。他不知道儿子一直在看着他。

他停止了弹奏,四下探望,没看见与他交班的同事出现。此时,有人向服务员抱怨音乐怎么停下来了,那位服务员走向钢琴师,让他接着弹,别让音乐停下来。

“我下班的时间到了。”

他告诉服务员,今天是儿子的生日,他们在一家餐厅已经订了座,要给儿子过生日,现在时间到了,他要走了。他问服务员另一位同事为什么还没到。

“我已经替他弹了二十分钟了。”

服务员说:

“那你再接着弹,等他到了你不就可以走了吗。”

钢琴师不弹。

餐厅经理也走了过来,他第一次发现客人用餐时需要听音乐。

经理问了问情况。

他跟经理说明了原因。

“一周前我已经跟他换了班,跟他讲好了,提交的申请也通过了,现在我必须走了。”

经理让他先继续弹奏,他现在就给另一位钢琴师打电话,催他快点过来。

他还是坚持说他必须走了。

经理当场给另一位钢琴师打电话,他看向用餐的客人时,看到有几桌客人在看他,在等待钢琴重新弹奏,他边等电话拨通边朝他们抱歉地哈了哈腰。

经理的脸色很不高兴,他说早晚要把钢琴换掉,弄一套更好的音响设备播放音乐,就永远也不会出现这种破事了。

他的威胁钢琴师不听,即使立刻失业,他也不想再弹。

可是他也始终没有离开钢琴。

餐厅的入口那边,小孩的母亲也出现了,她站在孩子身后,双手搭在孩子的肩膀上,两个人都在绿色植物后面等着钢琴师。她也在这家酒店工作,她是酒店房间的保洁阿姨,为了今天的晚饭,她也调了班,此时已经换下了工作服,穿得还不算难看,即使在这个处处都显露出高级的场所,她穿着这样朴实的衣裙也并不会使人特别地要对她另眼相看。

她知道发生什么事,但没有向前走入餐厅将自己的丈夫拉走。她看到丈夫也看见她了,他站了起来,想要离开钢琴。

经理想出了一个办法。

他犹豫了一下,绕过龙血树向妻子和儿子这边走来。

她猜到他是不会立刻走的。

他们跟钢琴师一起走进了餐厅。那几位在等着音乐的客人看着他们三人向钢琴那边走去。他们以为这个衣着朴素的女人是来接替钢琴师为他们弹奏的,但他们也看到了经理向他们迎了上去,阻止了那三个人。这几位边用餐边朝这边张望的客人并不知道,是经理想出来的主意,他让钢琴师再弹半个小时,等他的同事过来接替他,他就可以跟儿子一起吃饭了,就在他工作的这家餐厅吃饭,在这里比他们能预约到的任何餐馆都更气派,更能给孩子一次印象深刻的生日晚餐。费用嘛,费用他可以做主,只收他们一半的钱。即使一半价格,对他们来说也不便宜,也要远远高于他们预定的那家餐馆的消费,不过,他和妻子在这里工作了这么久,还没在这家酒店的餐厅吃过饭,只看过别人坐在这个既是露天又被玻璃给封罩起来的顶层餐厅一边用餐一边眺望夜色。他走过去跟妻子商量,认为这倒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她并不乐意这么做,但她同意了,她看出丈夫有这个意愿,她没多说话,跟随丈夫走进了餐厅。这时,经理将他们拦住,将他们带到龙血树的后面。小孩像是附属于他们,跟随着这几个大人,他们都忘了今天他才是主角。他们说话的时候,他用稚嫩的指甲抠着龙血树的树干,抠得树皮破了,流出了一点血,弄脏了他的指甲缝。

经理的意思是等半个小时后再让他们进来,他们现在进来,坐哪儿呢,虽然他们衣着还算得体,但还是有别于在这里用餐的人,衣着不说,就是他们的神色,看上去也不很自在,倒像是要去办什么重大法律案件那样严肃慌张。

女人把手一扬,让经理搬两把椅子过来,他们就在龙血树的遮掩下等着。龙血树的一条树枝,被小孩神经质的小手抠得凝出血竭。他们坐在钢琴旁边,他们靠龙血树很近,视线被树枝所遮挡,从餐厅的各个方向看向这边也一样,不太容易看清这里坐着一对母子。

钢琴声再次响起,钢琴师一口气又弹了一曲。

他知道妻子和儿子在这边坐着。这里的气氛变得不同,他不怕分心,不时地看向他们,带着微笑,希望他们的脸色不要这么凝重,这件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些固定的曲子,他已经弹了几百遍,双手的手指已经有了乐曲的记忆,他只要坐到钢琴前,将手放到琴键上,手指就能自如地找到准确的位置,不需要经过思索眼睛也不需要去看,乐谱也不需要看一眼。所以他不时看看妻子和儿子,将这首乐曲视为专为他们二人弹奏的。妻子也朝他微笑了一下,儿子还没适应这个地方,他之前久久地站在过道那边,后背贴着墙,站得那么久,大概感到了这个地方与自己熟悉的生活完全两样,眼睛所见都很陌生,视线里布满骤然而至的辉煌的压力,跟他一样十二岁左右的小孩在这里吃饭,看上去也跟他不一样,是那么的,那么的距离遥远,让他感到拘谨、怅然若失。

他的父母对这种场合司空见惯,毕竟在这里工作了这么久,也在这个地方相识、结婚。今天是第一次,他们把自己的小孩也带进他们熟悉而他并不了解的这个场合。父亲还有另一份工作,他在一家钢琴店教人弹钢琴,他们家里没有钢琴,周末去教课的时候,他也带上儿子,在那里教他弹琴,很快他就弹得比其他学生弹的都要好。父亲有了个主意,不如让孩子上来弹奏一曲。

又一曲终了。

他停了下来。

经理敏感地往这边张望,看到他弯着腰在跟那个小孩讲话,小孩抬起脸看着自己的父亲,然后经由父亲的引导,坐到了钢琴前面的椅子上。经理正要走过去阻止时,只向前匆匆走了几步,钢琴声便继续响了起来,使他缓下了步子,不过他依然继续往前走,走到了这家人前面,朝他们微笑,默默地对孩子的琴技表示赞许。

经理可能什么也不懂,但他一下子就被这个角落的氛围打动了。你瞧,这是一家人,父亲和儿子相互弹琴给对方听,给妻子、给母亲听,这没有什么问题,如此不出差错,便什么问题也没有。

客人们并没有发现现在的音乐是由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弹奏出来的,一有了音乐声,他们便忘记了音乐声。弹得很好,那么专注,不再拘谨,他被另一种紧张所暗示着,一种情绪,被一种必须经由他那双漂亮的小手准确无误地弹奏出来的情绪所自我要求着,甚至忘了身边还有父亲和母亲。他的母亲,她的神情也舒缓了下来,不知足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一曲弹完,父亲示意他可以接着继续弹,弹他学过的那些曲子中的任何一首,只要他愿意。他愿意,他继续弹起了钢琴。

那位迟到的钢琴师终于来了,他看到是一个小孩在弹琴,挤出了微笑说:

“弹得不错嘛。”

他不认识这个弹琴的孩子,不知道他是正等着他过来交班的同事的儿子,不过他猜到了。他来了,钢琴师一家并没有向他抱怨,没有表达不满,他们几乎忘记他会来。既然他来了,位子可以交给他了,他们三个人站到一边,用眼睛找到了经理。

钢琴师向经理招了招手。经理走了过来。

他问经理现在他们应该坐到哪里去,经理这才想起,他环视了四周,指着角落的一张桌子,让他们去那个并不显眼的位子先坐下。

角落的这个位子并没有什么不好,它就处在这家五十层高的酒店的天台的一角,这个位子,也可以说是最好的,可以隔着玻璃俯瞰底下的灯火,抬头又见繁星。由于往上看夜空时视线不会受到其他灯光的干扰,星空更为明确、更加清明。

孩子有些心不在焉,他听着另一个角落在龙血树后边弹奏起来的乐曲。

“有一个音弹错了。”他说。

父亲刚刚没有在听,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个音弹错。然而错误之后又一切如常,所以他没有再听到错音。

他们接着吃饭。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又有一个音弹错了。”

父亲跟他一起仔细听,听了一分钟,他们同时听出了另一弹错了的地方。

“确实弹得不怎么样啊。”

他们继续吃饭。

饭菜可口、精致,他们享用着生日晚餐,但他们没有说太多祝福的话,只是像平日里一起吃饭时那样,随便说点什么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很日常。不过看得出来,有一点点骄傲的神色,在父亲和母亲脸上是可以捕捉到的。

“又一个音弹错。”

这次,孩子有点烦躁,既沮丧又烦躁。父亲很诧异,既然在这里吃饭,他却那么留心地在听音乐。他同时也知道,自己平日里在这里弹琴,是没有人在听的。客人们听着一种氛围已经足够了,不可能像儿子这样,那么专注地听。

母亲对他说:

“专心吃饭吧,别在意音乐是否弹错了。”

他抬起眼睛看着母亲:

“那架钢琴那么好,他却弹得不对。”

“可是也没有人在意呀。”

他问父亲:

“能不能去跟他说,他总在一个地方弹错。”

父亲有些为难。

为了表示自己关心他,为了表示今天是他的生日,他愿意试一试。他用餐巾擦了擦嘴然后站了起来,不过他并不知道哪个地方弹错了,他刚刚没有在听。

“是哪里弹错了?”

他站在桌边仔细听,期待音乐出错。

“听到了吗?”

儿子有些激动,他哼着刚刚那一小段旋律,告诉父亲哪个地方错了。父亲并没有听出来。他迟疑不前,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过去。

“要不,我去跟他说可以吗?”

儿子问他。

父亲看了妻子一眼。

妻子说:

“这个我完全不懂,要不,你就陪他过去吧。”

母亲留在原地,父子二人前去告诉钢琴师。他们站在钢琴旁边等着乐曲弹完,钢琴师看着他们,不清楚他们的来意。可他们怎么说呢,在这家餐厅里音乐是不能停下来的,无法像教学或私下交流那样,两个人先后各弹奏同一片断进行比较。所以,音乐一停,父亲便说明来意,他说孩子想弹一弹刚刚这首曲子,问他能不能让孩子试一试。

钢琴师同意了。

他们迅速地换了位置,小孩弹起了钢琴。

父亲对他的同事说,刚刚他有一个音总是弹得不对,这孩子较真,一定要过来再弹一遍心里才舒服。同事笑了一下,并不当回事。

他们听着小孩弹琴。

他弹完了。停了下来,抬头看着钢琴师。

“你听出来了吗?”

钢琴师说:

“你弹得更加舒缓,但是缺少点力量。”

音乐不能停下来太久,他让孩子把位子还给他,他还要继续工作呢。

他弹起另一首曲子,让孩子听听什么才是有力量的音乐。他边弹边晃动上身,得意地冲着孩子笑。从他这次的情态动作,他似乎更加投入了,可是孩子听着皱起了眉头。

他跟父亲说:

“他弹得不对。”

可是哪里不对,他也说不清楚。他决定等钢琴师弹完,他自己再弹一遍。但是父亲劝他回去,他听话,跟着父亲回到母亲那边。

他们发现孩子从钢琴那边回来后就不怎么吃饭了。他吃不下饭,心思全在乐曲上,似乎在特地集中注意力,留心听着下一个出错的音符。他们劝他吃饭,他说他吃饱了,不再动刀叉,把塞在领子里的餐布也拉了下来放到桌子上,继续专心听着琴声。

他们继续吃饭,眼看也吃得差不多了。

“又弹错了!”

父亲让服务员过来结账,他提醒服务员,经理说会给他们打五折。

在等服务员送来账单期间,孩子又强调了一遍有一个音被弹错了。

“可是我们不能再去打扰他了。”

父亲说。

孩子说他难受。

母亲也说了,别人听不出来,弹错一两个音也不要紧,现在不过是在餐厅里谈钢琴,不是在音乐厅,没那么重要。

孩子说重要的是音乐,不是音乐厅。

他们也不想这顿难得一遇的晚餐最后以扫兴结尾,便答应孩子再带他过去一次。父亲把钱包留给妻子,然后陪着孩子又走到了钢琴那边。

“又弹得不对了吗?”

钢琴师笑着问那个孩子。

父亲抱歉地向他回以微笑。

钢琴师觉得这孩子有趣,就让他再弹一次。

他弹了起来。那么紧张、专注,自己也弹错了。

音乐戛然而止。

孩子看向他们。

“没事,接着弹。”

钢琴师说。

他从头弹起。

又错了。

经理发现了音乐两次突然停止又从头弹起,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走到这里时,孩子弹得顺利起来,尽管他自己弹得并不满意,但这次没出差错。经理、钢琴师、父亲,他们三人站在钢琴边听孩子把曲子弹完。

父亲松了口气,表示抱歉,然后拉着孩子,向已经结完账的妻子那边走去。

音乐重新响起。







他又听出来了,像着魔似的。这一次,他们已经走进了过道。孩子停住了,转身往回走。他孤身一人跑到龙血树那边去,父母发现后,也跟了过去。

钢琴曲还在继续弹奏的时候孩子就对钢琴师说他又弹错了。

孩子看上去有些不耐烦,有些厌弃这位钢琴师。他的神情在脸上不加掩饰。可是钢琴师不再理他,他觉得这个孩子是故意来捣蛋的。

父母来到孩子身后。经理也过来了。

曲毕。

钢琴师紧接着继续弹奏另一首曲子,不给这个孩子任何机会。

孩子又听出一个错音,尖叫了起来。

父亲的大手捂住他张大着的嘴。来不及了,客人的目光已经投向这边。经理很不高兴,请他们赶紧离开。

父亲将孩子拉走,虽不情愿,他也得走。

他们进了电梯,到了一楼。

在电梯里,母亲的前身贴着孩子的后背,放在孩子肩膀上的手感到由孩子发抖的身子传到她手心的震颤。在等丈夫到更衣室换下西装期间,她在大堂陪着儿子,安抚着他的后背。

音乐在他心里响起,那首曲子在他脑海里循环,每次都在同一个地方出了差错,他试图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修正刚刚被钢琴师弹错的地方,但每次到那个地方,错误的感受却一次比一次更加强烈。这个错误又漫延干扰了其他片断,使这首曲子成为一首不洁之曲。

父亲出来了,他一言不发,拍了拍孩子的肩膀。父亲母亲二人在他的两旁,陪着他走向酒店的大门。

他知道不能走出大堂,一旦走出酒店,他就没有机会了。

他不走,求着父亲,能不能再带他上去一次,就一次,最后一次,他要听到那个音弹对,否则十分难受,好好的一首曲子就被毁了。

母亲温柔地继续用手安抚他的后背,跟他说别胡闹了。

孩子又求了父亲一遍,他是唯一能够理解他愿望的人。

父亲看着妻子,可是他并没有听出钢琴师在哪一个音上弹错,是怎样的错误之音,不可能是弹成另一个音,只可能是轻重缓急之间出现了一点偏差,否则他不可能听不出来,或者根本就是小孩在胡闹。但也有唯一的一次,只是一次,就是他们同时听出来的那一次,那一次确实是弹错了,手指打结般绊到了邻近的琴键。后来孩子指出的错误之处,他并没有听出来。他觉得还是算了,没有必要为了这种小事而去打扰别人弹琴,也会打扰了客人用餐。

但是孩子执拗着不走。他已经发现了父亲无法与他有所共鸣,失望的情绪陡然转向父亲,这位引他进入音乐世界的父亲,此时并不明白他的需求。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亲手去修正那一个音符,不能让它以错误的方式出现,一定要将它矫正,不能使这首曲子变成一张犬牙参差的嘴咬着他的人心。

他搓着父亲的手,求他。

他第一次感到父母竟是累赘,宁愿不要他们。为了受这种苦,他宁愿不要出生。



陈树泳,黑蓝主创,写小说。2015年出版小说集《走神的时刻接近真实》(黑蓝文丛)。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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