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不尽的契诃夫”,已经过时了吗?

 

契诃夫的文字,用“残酷无情的光明”照亮了那些坍塌的道路。...





契诃夫肖像

“我有什么希望呢,我希望我死去的110年之后,我们从棺椁中醒来,然后一只眼睛看看未来的世界,看看现在还有没有人知道110年前曾经生活过一个叫安东•契诃夫的俄罗斯人。”

2014年12月,著名剧作家、《契诃夫戏剧全集》译者童道明先生在该书的北京首发式上这样感慨。契诃夫,中小学课本上无法绕开的名字,我们曾在那里与他的《凡卡》相遇,与《套中人》相遇,与《变色龙》相遇。所谓“代表作”,向来如此吊诡,一方面给读者打开一扇直观了解作者的窗口,另一方面,一旦满足于寥寥几部代表作带来的心灵冲击,就很容易失去继续深入了解作者的兴趣。



漫画家笔下的契诃夫

契诃夫既是教科书里的常客,也是日常阅读中缺席的在场。在教科书的中心思想式阐释中,契诃夫被公认为“政治正确”,备受推崇。他以其深刻有力的笔“刻画了19世纪俄国平民悲惨的生活状况,揭露了统治阶级的暴虐无情”……不知多少读者因这一刻板的标准答案而远离契诃夫,这样的评语固然有其合理性,但也遮蔽了某些更为深刻的东西,正是这被遮蔽的部分,成了契诃夫值得我们一读再读的理由。

文学是时代之镜,很少有人会单纯为了探究19世纪俄国社会去阅读契诃夫,后世读者想在书本里看到的是永恒性的话题,而非囿于陌生的历史背景就事论事。契诃夫如何讽刺、批判贵族阶级,在课本里已经谈得太多太多,拿掉“批判现实主义”的大标语后,课本外那个更为丰富的契诃夫,不是金刚怒目、四处开炮的俄罗斯公知,而是一个平和而悲悯的医生与写作者。



小学课本中的《凡卡》插图,一代人的童年记忆。

回到《凡卡》,契诃夫真正挂念的是小男孩梦想的破灭,故事打动人心的力量不来自批判,而来自作者心底的同情与体恤,这种姿态中没有任何居高临下。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中说,苏联作家缺乏契诃夫的善良,而对作家来说,善良是一种生产力。契诃夫的作品里很少能找到俄国文学中常见的殉道与牺牲。大时代的风风雨雨只在故事的巢穴外肆虐,故事主人公无一不是庸庸碌碌的所谓“小人物”。

《哀伤》中的镟匠彼得罗夫,空有一身全村最棒的手艺,却懒惰、酗酒,动辄殴打老伴。直到某天,他看到她那双老眼里“充满了严厉,这种严厉又含着一种呆滞,一种失去的呆滞……酷似十字架上的殉道者”。他慌了,匆忙借了匹老马想把她送到诊所,却在半途中遇到暴风雪进退两难。结婚四十年来累积的悔意,在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中喷薄而出。彼得罗夫在哭号中醒悟了,但一切为时已晚,老伴死在路上,他被冻掉四肢。故事结尾,彼得罗夫醒来发现自己没了胳膊和腿,医生拂袖而去,只留下他一人。



1901年,契诃夫拜会托尔斯泰

在未被列入教科书的契诃夫短篇小说中,彼得罗夫们的故事不可胜数,他们的命运算不上波澜壮阔,缺乏曲折离奇的经历,结尾也没有欧•亨利式的突转。频频呈现出的,就是这样平凡得为人忽略的悲伤。这种悲伤将契诃夫与我们这个时代廉价的伤感区别开来,后者常见于各类青春文学,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淡淡忧伤”经无数写手的复制后,除了千奇百怪的男女主角名字,彼此间并无任何不同。

这种凌空舞蹈的虚幻“悲伤”,举手投足间尽是自恋自怜的情调,无论语言如何华丽,终究没有坚实的精神内核,开在那里就是为了催逼读者长吁短叹,硬挤出几滴眼泪。这种文艺作品的风行,构成了我们时代的症候之一。在看过了太多的玛丽苏总裁文后重新拿起契诃夫,仿佛从薰得令人窒息的花房里走出,踏在广袤的东欧土地上,四处吹刮着不致命却凛冽异常的风。



1901年,契诃夫在克里米亚

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评价他的同胞,“契诃夫的一生是纯洁和朴实的典型”。契诃夫的作品多而不滥,感情真挚而知分寸,每篇都扎扎实实来自俄罗斯人的庸常生活。为了了解苦役犯的生活,他可以揣上一张记者证头也不回地走向通往库页岛的险恶道路。生命的苦难有多真实,他的情感就倾注得多深沉。他讽刺一切见利忘义的小市民、阿谀奉承的地方官员和无知粗鲁的农民,声音犀利而不刺耳,在讽刺的同时暗藏一份理解。这种理解,我们如今叫它“终极关怀”。

在契诃夫的世界里,普通人面对不可逆转的悲剧性命运,往往会选择被动承受,而非奋起抗争,这就给他的作品打上了一层灰暗的底色。另一方面,读者又总能在灰色的生活里找到俄罗斯的绝美风景。一望无尽的田野与树林,炊烟袅袅的村庄,成熟的醋栗与芳香的花朵,哪怕最粗俗的农民身上也保留着一份笨拙的纯真。污秽与纯净同在,寒冷与温暖并行,哪怕身处最深的绝望,契诃夫也在呼唤自由,不希望读者彻底无望。对任何有着向善本心的人来说,读契诃夫就是从旧时代打捞人类良知的回音,哪怕相距遥远,依然掷地有声。正如高尔基所说,契诃夫的文字,用一种“残酷无情的光明”照亮了那些坍塌的道路。



1901年,契诃夫与高尔基在克里米亚

契诃夫的俄罗斯已成远梦,但生于昨天的他依然属于今天、明天。没有他,世界戏剧的天空也要坍塌大半,《樱桃园》和《万尼亚舅舅》写作过程本身就是一段传奇,如今更成了塑造衡量演员功底的试金石。他说,医生是我的合法妻子,文学是我的情人。这位给人看了大半辈子病的医生用职业赋予的理性看穿了时代病灶,不止一次苦口婆心地用文字寻找出路。在他看来,让读者因一部朴实的作品感同身受,永远比玩弄复杂的文字技巧有意义。

契诃夫不是一个讨喜的作家,同样是写彷徨,在他的作品里很难找到村上春树式的妙语连珠。然而,布尔乔亚们往往会忽略这样一个事实,读书也许是一件相当私人的事情,但生活的图景并非如此。远比城市广大的农村地区,还生活着千千万万契诃夫式的农民,与迷恋二次元、逃避交际的城市人相比,这些挣扎在贫困中的人们很难得到社交媒体的垂青。当一个社会争相报道宅男们的空虚孤独,剩女们的凄凄切切,还剩下多少精力关注隐形于网络空间之外的沉默灵魂,可想而知。



契诃夫坐像

胜利的终将胜利,无声的终归沉寂。年少时读《凡卡》,会感受到一种懵懵懂懂的悲惨,成年后读《第六病室》,感受的也许就是不寒而栗的悲怆了。从悲惨到悲怆,一个人要走过多少路,看过多少发生在身边的真实与荒诞?生活是不完美的,身为医生的契诃夫拿不出完美的解药,他要我们学着自由,“把身上的奴性一点点挤出去”,而我们转过身去,一边鄙视着媚俗,一面学会了媚雅。

教科书用一篇篇经典为契诃夫的历史地位加冕,但太多人却只在脑子里留下一个“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家之一”的重要考点,再无其他。契诃夫如地下有知,会不会苦笑着再写个短篇赠予我们这个时代呢。他笔下形形色色的小人物,仍然在一百多年后哭笑、浮沉,只是我们感受不到,或者说,越来越不习惯从这些“老旧”的文学作品中反照自身了。

契诃夫早已带着他的忧愁和希望远去,我们则日复一日陷在沙发里,夸赞这部网剧走心,那个脱口秀get到点。凡是有太阳的地方必有阴影,阳光很近,阴影很远。真正走心的文字和写字的人,我们假装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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