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无字碑

 

无论是沉默的石碑,还是高唱着的雄歌;无论是精雕细刻背后的坚忍抉择,还是高歌猛进中的壮怀激烈。那个时代留给了我们太多金贵的东西。参悟那个时代的精神气质,来塑造我们这个时代自身的品性,已是我们需要重新思索的时代命题。...

被遗忘的无字碑
 
文|撒海涛


 
来来去去多少次,也没有注意到清真寺旮旯角落里的那块石碑。直到在泛黄的故纸堆里瞥见她的身影,才不觉讶异——她离我如此之近,我却对她一无所知!主啊,我该是昏聩了多久?

她就在清真寺的那个角落矗立着,基座上的石狮已有明显破坏的痕迹,周围防护的栏杆上涂抹着暗红色的斑斑锈迹,碑首的蟠龙花纹凝固成桀骜的气质,使得整块石碑多了几分厚重之感。她就那样矗立着,沉默着,遥望着来自巴基斯坦、苏丹,来自新疆、甘肃的朵斯提,遥望着形形色色的人从前面院子的门里进来,伴着沧桑的沧州调的诵经声,走进来,又走出去。没有人注意到她,即便是在最热闹的主麻日,她的身边依然是整个清真寺最安静的所在。

她就这样站着,沉默而倔强——甚至,作为一块石碑,她的身上竟没有一个字的碑文!清代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里说:“凡刻石必先立石。故知竖石者,碑之本义......”既然刻石必先立石,那么立石也是为了刻石,铭刻——是一块石碑最根本的使命和价值。当然也有武则天的无字碑留下的政治谶语,但就全国清真寺洋洋大观的碑刻而言,不着一字的石碑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块了。

始建于清道光四年(1824年)的长春长通路清真寺内大殿花墙南侧,立有一块“无字”石碑。这是东北沦陷时期,日本特务川村狂堂冒充伊斯兰教徒,在清真寺内为所欲为,欲强迫回族群众为他树碑。群众怒将此碑埋于地下。1987年,该地穆斯林和阿訇将这块无字碑从地里挖出,立于寺中,作为长春市回民群众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见证。

这是《中国回族金石录》中关于此碑的介绍,大致反映了这块无字碑的来龙去脉。但是问题在于——用“欲强迫回族群众为他树碑,群众怒将此碑埋于地下”这一句来解释无字之碑无字的缘由,是否 忽略了太多历史的细节?在石碑旁的简介处,我找到了更为详尽和生动的记载:“......1933年,在日本关东军司令部的操纵下,日本特务川村狂堂冒充伊斯兰教徒,被日本人派驻清真寺成立新京伊斯兰协会,并在伪满民生部的许可下,在全东北成立146个分会,妄图控制东北地区的回族群众。在日本即将战败前,川村狂堂强迫回族群众为他在寺内树碑,当时的回族群众和工匠,便以各种理由放慢施工进度,以树碑需要精雕细刻为由,拖延在碑上刻字,最终直至日本战败,仍未完工。时至今日,我们依然能从碑的右上角等处看见尚未完工的部分。日本战败后,这块无字碑被愤怒的回族群众埋于地下.....”面对侵略者改头换面之后来势汹汹的势头,回族群众选择了另一种方式的反抗——他们始终没有为侵略者刻写一个字。在民族存亡天下兴亡的关头,东北回族群众并未失节!历史没有留下太多的材料说明,在“以各种理由放慢施工进度,以树碑需要精雕细刻为由,拖延在碑上刻字”的过程中,又有过多少次威逼利诱和步步紧逼?又有过多少次隐忍含弘和坚毅不屈?但我们能够揣摩得出精雕细刻背后的信念和智慧。

使者(愿主福安之)说:“谁看见一件恶事,让他用手去制止;若不能够,就让他用口制止;若还不能够,则让他用心憎恶之,这是信仰最微弱的表现了。”“九一八”之后整个东三省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全部沦于敌手,在日寇强大的铁蹄践踏之下,回族群众没有在圣洁高贵的清真寺刻下侵略者肮脏的名和姓。他们用心憎恨——把对侵略者的恨一刀刀刻在划在石头上,实践着最微弱的信仰。

川村狂堂的种种丑恶行径只是日本军方侵华战争当中整个“回教工作”的一个插曲。自“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军国主义者在侵略中国领土的同时,企图瓦解分化国内各民族,对于回教行使其割裂分化之手段。但是,正如学者王珂指出:“毫无疑问,侵略者曾经认为,如果能够制造一个‘共同的回教空间’就能够覆盖住中国‘回教徒’的‘国家意识’;在此基础上,如果能够让‘回教徒’们以为日本理解、同情并且会保护‘回教’和‘回教徒’, 他们就可以更加容易地跨越被侵略国家的门槛,并且达到占领或分裂中国的目的。但是,侵略者忽视了一点,那就是广大伊斯兰教信众作为中华民族的重要成员 ,向来都是反对外来侵略的,而他们自己在主动接触‘回教’和‘回教徒’时却明显地带着日本的国家色彩和侵略目的,因此,真正信任日本的中国‘回教徒’并没有几人,‘回教工作’在进入1940 年代以后也渐趋式微 。”(王珂:日本的侵华战争与“回教工作”,历史研究[J],2009年05期)

言及于此,已是十分明确。国家存亡的关头,身为中华民族一份子的回回民族从未失节。近代以来回族群体在救亡图存的过程中更是前仆后继,其中人物事迹更是可歌可颂,史不绝书!历史给我们留下了太多珍贵的精神财富,足以涵养熔铸我们的民族品性。

且莫鹦鹉学舌侈谈近代回族群体的国家认同如何产生云云,先得追根溯源寻得国家认同(National identity)概念的来历,并非所有的舶来概念均可套用于中国历史的任一特定群体,回族群体修养生息于斯土斯地已是千年有余,并非有如近代欧美多移民出入而非得强调国家认同与否——要之,回族群体的国家认同早已在千年来熔铸于民族品性的血脉骨气当中,毋需讨论其近代产生如何如何。

1938年,时值抗战烽火正起,《月华》杂志刊登了由薛文波作词、王梦扬作曲的《中国回族抗战歌》,歌词抄录如下:
敌虏饮马黄河水,神圣抗战起怒涛!
     礼拜寺今成焦土,无辜妇孺染血膏!
 文秀遗风今尚在,彦虎烈气犹未挠!
 宗教示我舍牺德,何惜流血头颅抛!
 回民自有真肝胆,偷生为耻战为高!
 悲哉教胞五千万,蒙辱含羞在今朝!
 杀乎杀乎杀止杀,争取正义赖宝刀!
 倭寇破灭腾欢日,回族男儿解战袍!
 
今日读来,字里行间也无不体现着难以抑制的豪迈与激情。细细读之,只觉毫发舒展,热血澎湃。也唯有如此的参悟,被这个时代悬置和解构的崇高才会在我们意识的最深处被激发出来,唤回被我们遗忘了的血性。

今天,站在无字的石碑跟前,或是翻开早被尘封的曲谱纸张,无论激越,还是平静;无论是沉默的石碑,还是高唱着的雄歌;无论是精雕细刻背后的坚忍抉择,还是高歌猛进中的壮怀激烈。那个时代留给了我们太多金贵的东西。参悟那个时代的精神气质,来塑造我们这个时代自身的品性,已是我们需要重新思索的时代命题。

值班编辑:百川                             

端庄举意 清洁表达


创办于2009年,现有网站与微信平台并举

致力从人文、艺术、学术的角度

关怀心灵,传递友爱,倡导和平

常设微言、选刊、人物、微视等子栏目

期待热爱文艺,胸怀无私的伙伴

成为端庄的良师益友

微信号:dzwy2009

网址:www.mslwx.com
 


    关注 端庄文艺周刊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