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下水的爱情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我们相爱时,爱青草、
谷仓,爱灯柱、 
以及那被人遗弃的街道, 
不宽、彻夜无人。 
——BY罗伯特·勃莱 
那一年,济南的春光初来乍到,然而冬日并不领情,回光返照的工夫就把春天给打发了,然后颇有气势地占山为王了片刻。有瘾啊。我就说。

也好,出去喝一碗热乎乎的羊杂汤。下楼到小区门口,钻进吃了好几年的小馆。我把臃肿的棉袄甩在唯一没人坐的那张靠着冰箱的小桌下面,折回到门口,站在老板身边看他烩羊杂。各种下水嗞嗞地搅合在浑汤里,翻滚在羊油里,热烈得无以复加。

冒腾腾地端过来,嗬,一姑娘一副春游的装扮,弓坐在我已经用袄占领的那张小桌边,捂着手哈着气,冻得别提多像卖火柴的了。

我放下碗说,嗐,不好意思这有人。

姑娘从鼻尖上开始松手,目不转睛地瞪着我,缓缓把捂在嘴上的双手放下来。

我说,你看,你还坐住我袄了。

姑娘挪了挪身子噗哧笑了说,一起坐呗。

我说,你看,对面是冰箱,只能坐这边儿。

姑娘又往里挪了挪身子含笑说,一起坐呗。

我说那得。

我们就这样顺拐似的并肩坐在一起。

抬头见冰箱,低头喝羊汤。

姑娘一直盯着我吃。不说话。

我说你不吃啊。

姑娘说,等服务员来啊。

我说你看,这儿老板、厨师和服务员就一人儿,你得自己去端。

姑娘说,可是,我不吃下水呀。

我说那你奔这儿干嘛了?

姑娘说,我看人多嘛。葛优说,吃饭馆就挑人多的地儿。

我舔了舔油乎乎的嘴说,葛优还说,吃下水的姑娘是好姑娘。你听过没?

姑娘两眼放光地看着我说,真的啊?

我忍住笑点点头,继续埋头吃。

不过姑娘还是犹豫不决地看着我吃。

我说吃点儿下水吧,哦,就是羊杂碎,你看啊,肝,肺,肠,肾,肚,脑,髓,喉……应有尽有。

姑娘口舌生津地看着我挑着筷子翻腾,却一定要表现得一脸嫌弃。

我没好气地甩半拉脸子给她,接着拌辣油,吃下水,喝羊汤。

唉,猗欤休哉,夫复何求。

我那年正好足够如花似玉。虽然这听起来多少有点儿臭不要脸。

确切地说,彼时我并不见得对男欢女爱有多悸动,当然也谈不上是个傻球。

那么大体上,我应该放下手中的下水,或者砖一样的《追忆似水年华》,在诸如前述的细枝末节中,赶快去雪地里撒点儿野呀。

王小波说,年轻人的动人之处,就在于勇气,和他们的远大前程。

前程这东西,虚头巴脑的,就像土生土长的阿根廷小姑娘玛法达说的那样:明年是个什么样子呢?你见过吗?没有人见过的话,谁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存在呢?

可是勇气我还是有的。就像土生土长的德国木匠之子于连说的那样:来吧,勇气我一点儿都不缺。

教你说,我是不是要勇敢迈出这一步?

当然最后你们都知道了,步子迈得有点儿大,嗯,我还是错过了。

之后无数时月里,有不少当年共同的朋友经常追忆,他们跟我说,姑娘姓唐,甜到忧伤。

但其实姑娘姓何啦。全名还颇雷,何唐月色。不过奇怪的是,所有人都认定她姓唐。你随便问个当年认识她的人——啊?不是叫唐月色么?

而我更喜欢叫他月姑娘。

毕竟叫色姑娘的话,晚上的话,我并没有什么好觉可以睡。

总之后来我们搅缠在一起,悱恻了不少时光。

按照传统的理法来说,月姑娘就是那种娶妻娶德的典型准妻种子选手。更要命的是,她还兼顾纳妾纳色的典型性。合起来说就是,不管是奔着娶妻娶德,还是奔着纳妾纳色,她就是一条龙。

我们几乎无话不谈,当然也几乎谈到没什么可谈的了。你比方说,你说的每一个字,她都体会这里面的喜怒哀乐,你哪怕眉毛挑动一下,她都知道该说什么宽慰你,或者挑逗你。懂你说的,懂你没说的。要不是这些年中文界污到负值,我还真想用器大活好来形容她。器量大,心胸广,懂事儿,倍儿勤快。有德色,不得瑟。

后来很多年,有人聊起说你所理解的爱情。

我的回答一般都是,下水啊。好的爱情不就是像下水吗?

初次见面,我就是和月姑娘一起吃下水。

月姑娘口舌生津地看我吃得底儿朝天,舔了下嘴唇说,给我要一碗呗。

我说你不是嫌弃么。

月姑娘举着头看了一圈儿说,这不都吃得挺香吗?我没吃过,看你吃,应该好吃。

我说那得。

然后我扯着嗓子说,老板,再来一碗下水。

老板说,你娘的,老子叫杂碎。

然后整个店里都哈哈大笑了半天。

一个老头儿说,老板,可不带你这样作贱自己的哦。

老板反应过来,哈哈一笑。

后来我们对着冰箱,说了一箩筐热乎乎的话。

感觉老板再不打烊,冰箱都要变成烤箱。

月姑娘最后承认,自己其实没带钱,那天从城北的学校穿过整个城市来附近小区兼职给人补习功课,孩子家长不在,没结钱。又不好意思跟学生要。翻尽了包找了两个硬币,拿着其中一个坐公交回学校,到宿舍门口才发现钥匙拉学生这儿了,又硬着头皮用最后一枚硬币坐车来取钥匙,但是如你所知,学生一家又全都出门了。不仅如是,电话没电,又突逢降温,只好一头钻进了这个热气腾腾的苍蝇小馆儿。

我说那你打车找个朋友同学啥的,到了再让他们结账呗。

月姑娘特别不好意思地说,寒假还没完,同学都还没回校。

我说那你看这大半夜的,又冷,咋办?

月姑娘眨巴着眼不说话。

当然最后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我也不是那趁势而入的主儿。

我把棉袄给她穿上,站在路边打车,准备送她回学校。

但是,妈的,我们挥着手打了一个小时,也没有一辆车停下来。

有个叫何伟的外国人后来在他的《寻路中国》一书里,准确地形容过这样的打车一幕:就像在拍打一条并不存在的大狗。

简直不能太赞。我后来想。

当然最后我们还是终于打到了一辆车,送她回了学校,我给她留了一百块钱,她在另一个留校的女生宿舍里凑合了一宿。

故事的后来,当然是胡兰成预测的那般,中国人讲究报恩,终极手段就是以身相许。

春光终于挺直腰杆站起来的时候,月姑娘穿过整个城市来找我。还钱,还棉袄,请吃饭,还顺带请我看了一场在书店里小众放映的《当哈利遇上莎莉》的电影。

然后我至今记得电影里的那段话:When you realize you want to spend the rest of your life with somebody,you want the rest of the life to start as soon as possible。

我想月姑娘文艺气息这么浓厚,也应该对这句台词有感而发吧。

但是月姑娘发给我的短信是另一段话:梦里梦见的人,醒来就该去见他。人生就是这么简单。

其实最后还是我勇气可嘉。

我发信息给她,你这样成天横穿整座城市跑来给人补习功课怪累的,不如你住我这儿,吧?

月姑娘有几天没搭理我,但是一开学就搬来了。

我说你是不是傻?你回去上课得多累?

月姑娘说,哪有,最后一学期了,实习。就在这旁边的省图。

我说哦,你学图书馆专业的啊。

月姑娘说,不,我学的下水专业。

我说你看你,老挤兑我干嘛?

月姑娘花枝乱颤地笑了一会儿说,哎呀生物学嘛,动物解剖,不是下水么。

我说怪不得你不吃下水呢。不过这跟省图有什么关系?

月姑娘说,我还兼修了图书馆学和古典汉语啊。

我倒吸一口凉气,感觉她肥嘟嘟的脸上写满了100分,或者耐克。

之后,我们过了特别踏实和真诚的两年半。

然后在一个同样冬日回光返照的时节,我们不发一言地各自纷飞。

至于理由,我只能说我走得太急,没有回头望。

那么,为什么好的爱情像下水呢?他们问我。

我说,把鸡零狗碎的日子烩到一起,还能好吃,还能驱寒,当然了,主要是有人永远陪你吃。

这话不假。他们都说。

我后来一直对下水钟情。肝啊,肺啊,肠啊,肾啊,肚啊,脑啊……

以至于,单位有个女同事,只要聚餐吃饭,她必定要硬生生剥夺我点菜的权利。

不无遗憾的是,这个总是剥夺我吃下水权利的女同事,也姓何。

来日方长,永不落空。


    关注 郑北周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