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的洄游 不流

 

四月是拒绝不了的,就算你能回溯一天的时间,你所回溯的,仍然要被时间正向的流动抵消掉。...

当你过于专注一种事物,它就会以某种或有或无的形式成为你的一部分。

八岁的时候,我特别喜爱鱼,水体像另一种维度,其中生活着奇妙的它们。我扛着鱼竿,跟着舅舅又大又快的步伐在田野间小跑,油菜花田高过肩膀,拼建成绿底黄盖的柔软巷道,草地水分充盈,清凉而干脆的触感弥漫在脚板下面,忽然他拐一个弯儿就不见了,我奔到那丁字形的岔口,两头空无人影,我的心跳很快,听着花端蜜蜂扰乱的风声,寻到河水远远的响动,我转身朝着响声跑去,田埂尽头消失在薄薄的灌木丛里,我钻进去,来到小河边,舅舅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有鱼竿从身上横出去,弯下头垂着细细的鱼线。我趴在水边,沉浸在重叠无尽的小波浪带来的眩晕感中,紧紧抓住草皮,恐怕正是第一次对地球的旋转以及宇宙的无穷产生直接体验,而一条鱼出现了,停在我水中的脸中,我看着它,它看着我,我的心脏快速跳动,它的嘴巴一张一翕,谁知道过了多久,它转头游走,我的胳膊太酸了,噗通一声掉进河里,河水冲着我朝与它相反的方向而去。

水灌进我的嘴巴、鼻孔和耳朵,声音变小变钝,世界变软变暗,我想摆动双脚,我觉得自己特别是一条鱼,但是游不起来。舅舅把我捞上来铺在草地上,下午的阳光撞在我身上,但是仿佛离我特别远,还发出吱吱吱的怪叫。等到水从我身体里出来,我看见舅舅站起,太阳被他遮住,他的个子真高,通体发出刺眼的光,我好想那时睡了过去。

以后我常去小河边看鱼,有小到手指那么大的,也有大到比我还长的,青色、绿色、红色和蓝色都有,我和其中几条成为朋友。它们会带着我逆水而上,它们在水中游,我在岸上跟着跑,它们洄游的路程有长有短,一开始我不懂这些,路上便经常挨饿,往后我背着包,带上食物和玩具还有书,再往后还有帐篷。小河原本离湖不远,平缓而安静,朋友们水中的身影我看得清清楚楚。但是越往上游,河水越疾,在漫长的旅途中,我和朋友们常常会几天都见不到。分别总是在所难免的,尤其到了山麓区,它们要分散在各自的直流、游向各自的归宿源头。

伴随鱼的洄游,我经常出入隐秘的树林、抵达山内,往往停在一眼幽深的泉水边,那种泉水仿佛地下的神仙伸出透明手指,那种泉水是映不出我的样子的。我和鱼在那里道别,它在水中,我在水上做一做鱼般的鬼脸,然后我们笑着分开,它游进泉眼。我看了很久,月光将我的影子投在石头上,我一觉醒来,天没有亮,我觉得冷啊,便离开山林和泉水,踏上回家的路途,那天早上,太阳升起,我发现自己没有了影子。

习惯没有影子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要简单得多,虽然一开始我抑郁着不愿出门,但是当我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时,我松了口气。很快我明白了,没有人会去注意影子,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我们的眼睛放在世界中,被无穷的色彩和形状甚至是气味冲击着,眼睛做着不止眼睛该做的事,无暇看见细小单薄的东西,比如影子。

自己没有了影子,我只好去看别人的。早晨,我发现所有人的影子都是潮湿而且细长的,像长了一层雨季的绒毛般,趁着爸爸没有注意,我蹲在地上抚摸他的影子,哦,要比旁边的地面更凉一些;中午的时候,妈妈的影子又圆又懒,摸着它我便昏昏欲睡;外婆佝偻着背,特别喜欢在黄昏的时候散步,我陪着她,看见她倔强的影子笔直地印在地上,我不自觉地学着它的频度迈步;坏小伙M的影子总是一副蝙蝠的样子,无论他处于什么样的姿势中;我喜欢女孩子Y的影子,修长又安静,看再久也不会厌倦……

我的视线总是离不开地面,所以我学不会游泳,也学不会开车,我不再是一个小男孩,而且城市中到处都是巨大的建筑阴影与人造灯光,影子太多同时又太少。好在我也不需要经常外出,这片围墙围出来的空间够大了。

四月即将开始,我总是有点焦虑,以前,鱼的季节也从四月开始,我怀念和它们同游的日子。我感觉到,这花园虽是花园,小河也是小河,但是都封闭在一圈围墙之内,即便有鱼,也不可能出现洄游的事情。所以,四月根本不同于以往的四月,小小的草坪也远远不及细细的草田埂在田野里穿梭分岔的场景。

同学L穿着下摆多褶的长裙在午后的草地上走来走去,我看不见她的脚,她的影子含糊一小片,跟着她不知疲倦。L是北方的女孩,我总觉得北方的女孩个子要比我高,我看着她的裙子朝我移过来,我把包和书抄起放到腿上,给她留出长椅的一半。裙子坐下来,蓝色的鱼纹鞋子露出头。

L说我总是低着眼睛,她觉得我太内向,我告诉她一个秘密,跟着一个人的影子,往回走,就能知道这个人之前去了哪里,做过什么,我告诉她知道这个秘密之后,你就能知道更多人更多的秘密,但是当然了,你也就知道了更多废话和谎言。

L不相信,我请她站起来,然后踮脚,让影子变长一点,我请他把裙子束紧、让影子更自由一点,她把裙子拾起到膝盖上,双手捻着,我们开始跟着影子的脚步,倒着往回走,穿过草地和广场,绕过教学楼,路过车棚和池塘,我们倒着走过小桥,来到图书馆门前,她说是的,去草坪之前,她去图书馆还书了。我看着她的鞋,蹲下来摸着她双腿的影子,她笑着跺脚仿佛很痒似的。

同学G问我,影子可以回溯多长时间?我的鞋带松了,我边系着鞋带边想这个问题。不知道啊,最多一天吧,小时候,阳光毫无遮挡,我可以跟着一个影子往回走,直到早晨,之前影子是深藏在夜晚中的,所以,走到早晨就抵达夜晚,而影子也就找不到了。

你能不能教我怎么做?

鞋带系好了,我看着他令人疲倦的双脚插在人字拖里,九点钟的阳光散发着四月将来的气息,我踢了踢他影子的手臂,它顿了顿,我们一起往后跑起来,沿着操场、主路、大门的方向,但是到马路的时候,我仍然犹豫了一下。影子没有停下,我追着它,以它的步伐频率往外跑去,G的耐力很棒,我不知道能跟随多久,我和G的影子一同在路上奔跑,江水的气味透过外滩旧建筑群的身体弥漫而来,我仿佛在雾中迷路的刺猬,G的影子和马路有些恍惚不清,我的心脏非常快速地跳动,鱼飞过马路上空,洄游季节丰富的水草叠印在天上,太阳高度在降低,光线变暗,行人与汽车倒行,仿佛在缩回时间的内部,我跟着影子,我多累啊,而影子仍然精力充沛,我追着它气喘吁吁地跑进晨曦时刻,它渐渐消失,最后我们停在酒吧的门口,门开了,影子最后一抹灰色消失在里面的灯光映照中,我跟着走进去……

乐手与歌手们从凌乱的瓶子与杯子中一一醒来,一个男子揉着眼睛扶正帽子,背起口琴包,打着哈欠嘟囔着,几分钟叮当、砰砰的凌乱过去,那个人带头从我的面前走过、走出酒吧,接着是第二个人、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最后一个是G,他穿着运动衫和人字拖,最后一个走进外面,此刻是三月末尾的一处清晨,我走出来,马路上车辆稀少、行人罕见,路灯还没有熄灭,我走着,挑了一个不用挑的方向。

我没有影子,所以独自走在清晨的外滩。我没有影子的事情,好像也没有另一个人知道,或者在意,比如L同学吧,我告诉她一个秘密的时候,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四月是拒绝不了的,就算你能回溯一天的时间,你所回溯的,仍然要被时间正向的流动抵消掉,三个小时之后,我仍然与L在操场上对话,我能有的自由,最多也就是这三个小时中的原本和现在都独处的时间而已。你会想,如果我现在去另一个地方,三个小时后不出现在操场会怎样呢?我正在去另一个地方,教堂的尖顶露出来,以前我多次路过教堂的前方,远远看见其面上有三个字,但一直没有看清楚,那应该就是它的名字?我决定走近它,读它的名字。我转过街角,朝教堂走去,以下是过程:

时间。

到达教堂前的广场,我知道了它的名,广场上有狭长的水池,我看水里,有鱼。一对恋人正在拍摄婚纱照,摄影师指挥着他们,我看着两人蹒跚的脚步,白色婚纱如大鱼篓罩在地上,晨光愈发明亮,他们的影子渐渐清晰。我离开他们向教堂左边走,我看见那儿有一棵大树,树下有石桌和石凳,一个女孩坐在那里,背朝着我,忽然不知名的光线出现,她的影子从地上长长地向我滑来,像极了女孩X优雅安静的影子,我急忙抬头看她是不是她,她也回头,好像并不惊讶看见我。

原来你也能抬头看人,L 说,我想,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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