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文】午夜列车119

 

不是故乡的地方总该灰色,而你若到了家乡,必是一池绿水一夜春风。...

这黑夜似乎没有尽头。我在去往兰州的K119上。

此刻是凌晨一两点,天水已过,我蜷缩在窗边,疲倦和麻木叫人不知所措。

不熄灯的硬座车厢,食物、体味、烟雾,发酵成奇怪的气味,亮如白昼的强光里瘫软着横七竖八的肢体,此起彼伏的酣睡面无表情却拉拉扯扯,那是拙劣的挑逗和勾引,想把你骗进这沉沉的梦里。

这局促狭窄空间里的信任感和幸福感叫人惊讶,人们睡死过去似得,或者互相倚着或者报纸一铺躺倒在过道里,巨大而污渍斑驳的牛仔布包成了陷进去就无法脱身的温柔乡。买着站票的人们被疲倦劫持着,我看着那双熬红了的双眼,困倦和嫉妒这般明显。

窗子外的黑色一片片划过我的眼睛,我俨然觉得我是这只钢铁巨兽身上的一只跳蚤,因为温暖或者害怕或者种种原因,悄悄潜进它的毛发,紧紧嵌进它的肌骨,随他奔跑也暂且停留。以这般庞然的步履丈量这未曾踏入过的土地,亦或者我可以成为雨后潮湿又油亮的铁轨,缓缓铺就,随着视线延伸到最最远方,再和这墨色的夜融为一体,轻轻地伏在地面上,感知那愈来愈强烈、轰隆而叫人彷徨的金属共振感。

昨日疯了般的出逃,要远离那城那阴雨那叫人恨极了的吵杂,今日却在这奇诡的凌晨里分外想念那张软糯的席梦思来。人都是这样。

脚上的皮鞋被对座熟睡的妇女来来回回踩了不下十次,她偶尔会醒来,惺忪却又羞怯尴尬还带着无奈地朝我笑笑。我会礼貌地缩缩腿,她也会向后坐坐,留下分毫的空间。

我起身想去抽支烟,但我身旁的中年男人,睡得这般沉,让我没法下决心叫醒他。他穿一件不那么干净的夹克,指甲缝隙显着黑色,是带点卷的头发,也看不出是不是快要秃头。猜想不出他做着什么梦,却看到对面睡眼未醒的妇人,大手一挥,拍得男人一惊,从混沌里掉了下来。她示意男人让一让,让我走出这人挤人的狭窄座位。原来这是对夫妻。妇人的羞怯和这一挥的大手,叫我觉得有些许的可爱。男人的疲惫和被惊醒的睡眼也叫我觉得这夜深得已然可以把人吞噬掉。于是我欠身,跨过这些丢了魂的身体,走出这车厢。

杂食动物们聚集在一起的气味,在列车的接缝处被冷风稀释了些。蹲在一角吸烟的老人,站在其身边的年轻人,抬头看着我。我亦静默地看着他们,许久,各自才垂下眼来。买不起卧票的人们聚集在这里,更多的人皮肤黝黑,衣衫污浊。贫穷让所有人看起来不那么生分。夜色带来莫名的安全感,又叫所有人都摘掉面具,以为自己可以被匿去,以为自己可以被隐藏。老人的皱纹深得像原野裂开的沟壑,又像风里干涸的烛泪,一道又一道。年轻人两颊上的雀斑衬得他格外的小,我无法猜测他们的职业,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故乡。

无所谓的神驰和我这没来由的出发倒是般配。我摸进口袋,感受到火机,揉成一团的纸巾,沾着碎屑的硬币和皱在一起的烟包。黑夜借着灯光在窗外嘲笑我的疲惫一脸苍白。我只知道这趟火车去往更远的西边,却不明白自己到底要去到哪里。我没有定下终点,就像我根本也不了解这一秒挥霍着的人生,下一秒会去向何方。烟剩最后一根,不抽也罢。无聊的景致和漫长的睡眠,车厢里满是温柔又叫人着迷的困倦,我是他们没醒的梦吗?他们是死死睡去的我吗?

饥饿感和寒意就是你失去睡眠的代价。你会想念暖气,热汤,迷了双眼的腾腾热汽。你会想念寒夜里等你回家的孤灯,借你外套的情人,与你喝酒的朋友。你会想念早晨,偏着橙色的太阳,握在手里依然烫手的糯米饭团。你会想念午时,和煦的光芒,还有刺到你骨头里的穿堂风。你会想念夜晚,肌肤与毛衣在寒夜里触到时发出的声响,热茶放凉了的苦涩,被褥里蜷起的就是一个世界。

而这个世界,封闭、安静、却不断地向远方挪动着。他们睡得这般没了知觉,是不是拿着他们的灵魂去换一张车票呢?旅行的目的无数,回家、远走、看看、停留、新生、老死。我不知道,那他们呢?又或者旅行只分两种,离乡和还乡。我在离乡,而他们呢?

没缘由的,我想起亡故的外婆,她觉得我最喜欢的早饭是方便面。她喜欢把面煮的很烂,再敲一个不打散的鸡蛋。清晨大门敞开,客厅颇冷,我会坐在八仙桌前,连面带汤吃的干干净净。她喜欢买上一箱红烧牛肉面,放在楼梯下面,压在米缸上面。后来她没有力气煮饭了,后来她不认人了,后来她走了。最后整理东西,我看到那箱方便面,积了厚厚一层灰,也过期了好几个月了。

这算不算故乡?

我又想起那个城市,从清晨堵到黄昏的马路,在楼顶抱着我哭的姑娘,午夜离开的恋人,被雾霾阴雨笼照着的高级写字楼。我昨日夜雨里思绪不该这么多,却不晓得今夜无眠时才会被心里汹涌的波涛洗劫。

若是天光了,我是不是该看到荒芜辽阔没有边际的盐碱地?这对于异乡的意象,是语文老师教的。不是故乡的地方总该灰色,而你若到了家乡,必是一池绿水一夜春风。只是我再向西,天光的必是愈加晚,那这趟列车也是要驶向永夜了吧。这样想来也可心安,正反我也没有目的地,不如等到它缓缓停下吧。但却又着急了起来,这些拿着灵魂换了车票的归人,他们要如何到达?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毛衣染上了锈色的污渍,我觉得我的面庞也一定满是尘埃,裤子上的泥点溅起的又是何方水土?也好,叫我没声息地没进这回回转转着的人海里才好。霎时间,我竟觉得是这般的想要睡去,身子也似乎轻盈了些许,困意是拍打上岸的浪,终究告诉你心海里的潮汐要退去了。

窗外是夜色愈发浓稠,如沥青般的黑。我听到火车的呜咽声声划过,仿佛是人们压制住的抽泣远远的被放大,远远的又回音。

我看见有谁轻轻捻起我的灵魂,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缓缓吞咽,最后发出心满意足的长叹,递给我一张车票。我在离乡路上,最可悲是谁失了故乡。



/花匠张哈那

若你喜欢怪人,其实我很美。新浪微博@HanaCheung_ 花匠张哈那
校对:@陈宝猫

审核:小火儿文编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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