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见月如晤

 

看起来像个五仁馅儿的月饼。快服下这颗大唐药丸!...



题图摄于去年暑假,家乡的淠河边。灯火阑珊,见月如晤。

各位真爱泥萌壕!窝们又贱面了。
“你差不多小半年没写,登陆密码都忘了吧?”


233非常惭愧,穷儒面壁思过去了


看来今次必须放个大招了!听一段摇滚先!


最近在朋友的推荐下听了国内一支“著名”(好吧你们都没听过)的黑金属乐队葬尸湖的一张专辑《孤雁》,一听之下,大为倾倒。其中的单曲《孤雁》,更是一股张九龄“孤鸿海上来”的清绝之气。于是聊借摇滚之酒杯,浇一己之块垒,然后就有了今天这篇小短文的构思。

嗯,就是它了。此处并没有安利的意思 ,不推荐大家听。然并卵,一定有少数好奇的读者已经点开音乐了,那么勿谓言之不预。好吧这么说恐怕点开音乐的读者就更多了,那么不妨搭配五仁月饼(划掉)下面这篇短文食用,风味更佳。请文艺小清新们补药来问我为什么会听“这种音乐”——音量调得太大了我听不见你们在说啥。





从幽州出发的读书人,西行千余里,终于在日色将尽时分望见帝都长安那赭石色城墙的轮廓。

城墙是远景,垂柳长亭才是近景。长亭外草色萋萋,尽头一间酒肆,风中酒旗呼拉拉地飘着。读书人静静地望着城墙上的霜天,月华收,浮云淡,全城的捣衣声也更光滑、清冷,连成一片。

烛烟升起,一声锣响之后,只待九门巡守号令一下,厚重的城门便关上了。

读书人摘下斗笠,少年人棱角分明的脸,青青胡茬滋在唇侧;虽是风尘仆仆,双瞳却如两丸黑水,波澜不惊。一身蕴袍蔽衣,包裹里还有几锭银子。他轻轻推开酒肆咿呀作响的木门。

姑娘立在柜前,柳叶眉,杏仁眼。穿着白绫襦裙,梳双角髻,钗一支紫玉簪,不染纤尘。身姿娇柔,戴蓝田耳环。像极了长安春天的晚霞。

“公子是哪里人呢,哪里去?”

“本是江淮人,从幽州来,去长安。劳烦姑娘上盏温酒。”读书人在临窗月色最浓处坐下。

“幽州?前些日子听往来商旅说,安禄山又抓获了几百个契丹人。”

读书人皱了皱眉,只顾看着窗外的月。无心理会安禄山的捷讯,因为他在想一首诗,关于月光、天涯,还有潮水般的思念: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这是张九龄丞相的诗。

“张丞相可还在朝中呢?”

“是在朝中,不过圣上罢免了他的相位,留给他一个仆射的虚名。现在当权的是李林甫丞相了。不久前,圣上派王维出使凉州,察访军情,坊间传闻,其实是李相将他排挤出朝廷,只因他也是张丞相选拔的人。”

读书人无奈地笑了,年轻时的长安真是春风如醉。琵琶羯鼓,霓裳羽衣。王摩诘潺湲一曲《郁轮袍》,旷代风流,李龟年新作的《渭川曲》家家争唱。谁承想朝局翻覆如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诗画双绝的才子命如征蓬,在胡天大漠中飘摇。

姑娘也笑了,她的琵琶还在阁楼上锁着。

“再拿一坛来。”
溯流光

王维向我辞行的那个夜晚,月出于骊山之上,比在大明宫的屋脊上看起来更大、更圆,我们都感到身上洒满了清辉。只可惜孟浩然已离开长安回了襄阳,不然,倒可以互相酬唱几首诗。

究竟是怎样的一个长安呵?从那个隋炀帝,从一个亡国之君开始,只要在这样的月夜沉醉过,谁也不愿醒来。当今圣上命人凿渠引水注入曲江池,重开御苑芙蓉园。大雁塔下,褚遂良手书的碑铭、吴道子挥毫的壁画,天下读书人莫不向往。毕竟这寒窗数载,可不就是为了一朝曲江流饮,雁塔题名?

但我也可以反驳,这令读书人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曲江池根本不存在,只是朝野的一个把戏。春风得意的游行,亭壁上的题名,垂柳下的盛筵,这些也都不存在,包括宴会上那些按部就班应制而作的诗文。

那夜王维对我说,巫卜之道中,原有一种幻术叫做“杯影”。施术者须在满月下斟一杯酒,以气机导引,盈盈杯酒便如碧海潮生,逐月而动,以人心变化,幻化森罗万象。倘在幻境里陷深了,心之所想,便能见诸眼底。若有人一念不起,便不会受幻象所迷。不过这等万念皆空,好比仙佛,实非常人所能,芸芸众生,终不免迷惘执着。

我所认识的王维,一向处身端谨,悟道参禅,勤修自勉。拔擢他为右拾遗,也正是因其贤德之故。然而,像那只海燕,乘着春风,暂时来到长安玉户高堂的屋檐下,扑扇着坚定的双翼,领略空间的自由,泥巢的温暖。孰料引起鹰隼猜忌,它们高踞神坛,目露凶光,直要猛扑过去。海燕领会出春风中细微的征兆,似乎也获得了识微杜渐的本领,却无济于微茫的命途——感到了危险,又能如何?它小小的泥巢会被轻易粉碎。宦海浮沉,于方外之人或许不过是杯中虚影,而身陷局中,却如何能幸免于难?

所以,王维离开长安之后,我也等来了谪迁荆州长史的调令——早料到仆射的虚名也不会让李林甫满意。这长安,终究是要离去的。我望着身后那赭石色城墙——据传,当年为筑这墙,是用糯米汁捣黏土粘合筑就的。精夯细构,才有了今日的坚实厚重。可是,一种深深的隐忧警醒着我,那些砖石看上去固若金汤,实际并不比流沙或齑粉坚固。

这样有预兆的夜晚,寂寞得荒凉。这种寂寞似乎从年少初读《论语》时就产生了——但有没有另外一种美好的夜晚?
十里五里,长亭短亭。前方的垂柳长亭,本是远行者与故人惜别之处。念此不由心中恻恻:三十年后别长安,当时故旧几人还?月还是许多年前那片孤月,不妨把它看作我这年近花甲的老朽的故人罢。

长亭尽处是一间酒肆,此刻却传来一阵琳琅的琵琶声。金声玉振,如鸣佩环,穿过垂柳长亭,折入那古道芳草中,折入那寂廖的廊檐底下,再反浸出来。似在用一种更古老的语言叙述起真实的生活……长安城南,韦曲某一处井台上,月光映出了石板和辘轳粗糙的纹理,还有井底微小的水波;宵禁的朱雀大街上空无一人;古老的城墙根儿下,有一些白天大车漏下的炭渣,还有一两株斜生在城墙的蒿子摇曳……恍然如梦,亦幻亦真。

推开酒肆的门,唯一的客人坐在临窗月色最好的位置,斗笠和包袱放在身侧,黑陶酒坛旁边摆了两只杯子。他所坐之处颇有格局,那两个杯子于桌上这么随意一放,一句诗就似在杯子间跳了出来: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那是王维十五岁时所作的《少年行》。那酒客也的确是个少年,落拓的读书人扮相,衣飘眉止,形若吟哦——大约已经喝醉了。

弹琵琶的姑娘盈盈一笑,放拨插于弦中。

“先生是哪里人呢,哪里去?”

“韶州人,将去荆州。方才聆听姑娘雅奏,不知姑娘和贺怀智先生怎么称呼?”就近坐下,我与那读书人遥隔数座。

“先生真是解人。民女自幼在曲江学艺,曾有幸蒙贺老先生指教。”

当今圣上雅善音律,信奉“乐以成礼”——这天下终究是要靠“礼”来节制的。贺怀智乃是宫廷乐师,琵琶之技在京城允称翘楚,因而倍受皇上器重。朝中盛宴,倘若缺了贺怀智的琵琶助兴,便索然无味了。想不到今夜犹能闻得京都清韵,心中略略宽慰。

“姑娘所弹之曲,可是贺先生近来新作?”

“并非贺老先生之作,是临窗那位客人所携的一首新曲,民女也是初次得见。”姑娘望向那个读书人。

我不禁细细打量起这个比我小三十来岁的少年。好瘦好瘦的一个书生,月色笼罩下,身形犹如一支精致的狼毫,布袍宽风,白云两袖。只见他又斟了一杯酒,低低吟道:“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声音并不洪亮,却清清楚楚地传到我耳畔。

我不由一愣,故人?这句“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分明是我近来新作,只是当日诗兴未酣,吟咏再三犹未属字成篇,便搁笔作罢,留待他日续此残章。可这少年却如何闻得此句?正自错愕之际,那少年又向另一只杯中斟满了酒,向我遥遥致意:“这美酒好月独归我一人所享,岂非大为可惜?前辈如有兴致,不妨过来同饮几杯如何?”眼神含笑,全无醉意。

“这位小友,莫非是老朽的某位故人?”我移步到他对面,暗暗寻思,我还有这么年轻的故人?只见他扬眉一笑:“晚生不过一介穷儒,暂游于此。所谓‘因酒想侠客,因月想好友’,言念及此,狂生之态陡然发作,却让先生见笑了。但能同赏这皎皎月光,何必定须故人相逢?请。”递来一只晶莹剔透的酒杯。那杯似是玉质,通体凝碧,色泽温润,月光照进杯中,光芒流转,宛若星文霞彩,令人目眩神迷。那一边,他端起另一只酒杯,却是玄青如墨,瑰丽绝伦。

“野店相遇,没有什么好桌椅,招待本就不周,不过这里的新丰酒,倒是一绝。晚生所携的这对酒杯,一个叫做‘击空明’,先生所用的那只,名曰‘溯流光’,月下小酌,别有一番妙处。在下姑且将这杯酒称作‘海上生明月’,以敬张丞相!”

被他道明身份,我对此却不惊讶,只淡淡一笑:“早已没有什么张丞相了,如今的张九龄,亦不过是岭表一寒儒而已。”相视一笑,举酒一饮而尽。

“先生果真坦荡,竟不怕在下是李林甫或安禄山派来对先生不利的么?”少年人饮罢,嘴角露出一抹促狭的笑意。

我被他这似笑非笑的滑稽神情逗乐了:“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月下低吟这么一句诗,恐怕绝非李林甫安禄山的手下所能为吧?”他也忍俊不禁:“这分明是先生的诗。”沉默了片刻,不由喟然长叹,“与素不相识者初会,犹能笑尽杯酒,略无猜疑。只此一举,足见光风霁月,先生识人之术,真是令晚生一见心折。”

在一个月亮清虚的夜晚,遇见一个谜一般的年轻人,交谈不过寥寥数语,竟有倾盖如故。其中感慨,大约只有一杯酒可以消逝。

“那么,方才这位姑娘所奏的琵琶曲,则是小友的作品了?”

“晚生又哪里懂得作曲了?此曲原是在下一位神交已久却又未曾谋面的故人所作之诗,经旁人改编为乐。与南朝《折杨柳》同为送别之曲,然则此曲较之南朝古曲,更有一番健朗清刚之气。今日先生远行,当以此曲送别。”

“此曲何名?”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此曲便叫《阳关三叠》。”
汉广

少年又举杯凑到自己唇边,那是饮到第几杯时?嘴里说了句:“琵琶,相传本是乌孙公主马上所制……”

姑娘的指尖轻拢慢捻,洒下一串碎玉琼珠。

清冷的月华如一缕缕鲛绡,落在少年的眉梢鬓角,平添了几分虚幻的色彩。乌孙公主?马上所制?……单只这几个词,似乎就足以听见心头那一抹辽远的艳异。而臆想中的面纱,大漠上孤傲的马背,马背上袅娜的倩影,第一根制成琵琶的木头可是胡杨?抑或红柳?那么奇异的宿命与遥远的漂泊……心里一时都寂寞了,可那寂寞的心却回荡着传说里的马蹄声,或许,还有久远的琵琶声?

我不禁又想起王维。论知音解意,他倒是和这位少年甚是投缘。此时此刻,不知他西行的车骑是否已过了居延?单车远赴边庭,那是一片孤烟落日的旷绝天地,绝不会有阊阖九重的森严整肃,唤醒关于长安的不安记忆。
击空明兮溯流光。那杯上蜿蜒着些细微的玉纹与光泽,像是人世间那些小小的痴迷与眷恋,不忍忘怀却又转瞬即逝的快乐与留连;月还是多年前那轮天涯明月。握杯的手是寂寞的,而多年前的月似乎有一种穿透光阴的轻寒,令往事如海潮般起起落落,心意难平。

那种心意叫做——相思。

月光纵然轻寒,能凉却我心头的热吗? 喝下这杯酒,往事应当郑重地回忆。

似乎是在十二三岁时候,我们一家人住在韶州。与我们比邻而居的那户人家,也是个书香门第,家中藏书颇丰。邻家有个女儿,比我小一岁,名叫清烟。两家人时常互相往来,大人们论略国事的时候,我便借机披阅邻家藏书。也是在书斋中,与清烟姑娘初次相识。那时,她正读着一卷《诗经》,阳光穿过帘隙,温柔地摹画出一道淡金色的剪影。

往后便是逐渐熟识了。清烟姑娘是个极灵秀的女孩,我们一起读书时,她经常会对书中章句提出一些教人意想不到的疑问。比如“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是在慨叹汉江浩渺,不能乘筏渡江。清烟姑娘就问我:汉江与黄河谁更宽呢?那时我不曾远游,就连韶州城,我也只出过一次。不过想来汉江只是长江支流,理当不及黄河之广。这时她忍不住拍手而笑:那怎么又说“谁谓河广,一苇杭之”?我就被问糊涂了。

许多年后,我应吏部试而横渡长江,北上渭水之滨的长安城。四书五经早已烂熟于心,故而行囊中除却衣物盘缠,惟余一卷《诗经》。一路舟车劳顿,却不时忆起清烟姑娘关于汉江与黄河孰宽的疑问,还有她明媚的笑颜。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少年拊掌而歌,再次唱起这句诗来。——《阳关三叠》之曲,正值第二叠。

与清烟姑娘共读《诗经》有一年之久,我也习惯于聆听她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后来清烟姑娘的父亲因调任外省,举家迁离韶州。辞别时,她将那卷《诗经》留赠于我。此后我依旧是攻读经史,学诗作赋,奉养双亲。日子平淡无奇地走到了十六七岁。

十七岁那年春天,岭南的木棉次第开放,青草初生有如天孙织锦,燕子在屋檐下衔泥筑巢。我立在窗前,手里捧着《诗经》,读到那首《汉广》,忽然想起了清烟姑娘。一种莫可名状的情绪,悄然在心田生长。从此,我在窗下挑灯苦读时,心中时常会现出她的样子。我轻轻地笑了,却又怅然若失,说不清究竟为什么。便只能拿“敦品励学,以天下为己任”的师训激励自己。
十八岁那年深秋,家里收到清烟姑娘寄来的一封书信。母亲拆开看了,笑着说是喜事啊,从前的邻家姑娘出嫁了。

“是喜事啊。”我也说。望着泥金小笺上熟悉的字迹,心里一下子寂然无声,依旧默默读书。

当晚,我不知为何看不进书了。正值十五,书房的窗外,满月高悬不语,娟然如洗。鸿雁从云边掠过,可曾捎着谁的一封锦书,字里行间写满迢迢的相思?那夜我目不转睛地眺望着夜空,这寥落的天河里有两颗星,它们的名字叫做参与商。传说中它们是永不相见的:一起黄昏、一现黎明,迢递难期、遥隔汗漫。此刻,会不会有另外一个人,像我一样注视着明月呢?也许是遥远海上的鲛人,织水为绡,堕泪成珠?

那天晚上,我写下了一首诗: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那夜之后,仍旧苦读。后来,丞相张说南下韶州时得阅我的文章,并对我的学识才华惊叹不已。此后又过了几年,我来到长安,应吏部试,授秘书省校书郎,随后又升为拾遗,开始立朝言事。在别人看来,我行事谦和又刚正,不近奸佞,文质彬彬。我却因此而遭贬黜,再被重用,今天又被夺权放逐。而这一切的因果,没人知道,在那个满月之夜,从诗歌诞生的时候,就已经注定。

许多看似能够紧握在手之物,其实都像月光一样虚幻。光阴如指间流沙,谁都把握不住,只能任其飞逝——就像潮汐涨落,草木荣枯。

姑娘的琵琶自上而下来了一番轮指,又重整弦索,第三叠便悠然泛起。

那少年不待她拨响,已以指弹杯,朗吟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却是诗经的《汉广》一篇,本为江干樵歌。他的语意也若有所寄,那一指弹杯之声锵然传出,一弹之下,“击空明”竟似五音齐发;那“溯流光”若生感应,相和而鸣,一时间铮铮然沁出回音,映着那句歌吟: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杯鸣之声与琵琶之音,本是两曲截然不同的调子,经他这般别出心裁地化为一体,一应一答,若合一契。两曲原韵丝毫不失,更加温雅清和起来。眼前恍若现出了清烟姑娘手执《诗经》的身影,“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书上的解释是小伙子为出嫁的小姑娘喂马,喂饱了好驮嫁妆,还为她伐薪砍柴,燎炬为烛;愿涉水而去,无奈汉广江永。唉,冥冥愁不见,耿耿徒缄忆……白云在南山,日暮长太息。

歌声一掠而去,我几乎没有觉察那琵琶声渐已停了。姑娘收拨当心一划,四弦齐鸣,声如裂羽。一曲终了,惟见皓月当空,树影在地。

那株树本是一棵极其普通的榆树,然而在这样的夜里看起来,却近乎一株梧桐,显出孤卓的姿态。不知梧桐树上所栖息的,是凤凰,还是枭鸱?荆襄一带,正是楚国故土,生长有经冬不凋的丹橘。南国的橘树能够四季常青,岂是因为地气和暖的缘故?分明是有松柏的品性。就像泽兰在春风中参差披拂,桂树在秋天里生出花朵,满庭院的皎洁清新。那种欣欣向荣,自成佳节的品性,都是草木的本心。

我已经老了,纵然心中也待做歌,可我素不擅此,也不知该唱些什么句子了。只见那少年吟罢《汉广》,伏案低眉,凝视着杯中月影,轻叹道:“何足道可以为郭襄弹奏一曲《蒹葭》,他确乎是《考槃》那样的至诚君子。倘若有人为你而歌《汉广》呢……”语声渐低,直至无声,怕是真的醉了。

何足道?郭襄?他们是谁?我不得而知,当是这年轻人的朋友吧。想来这位何足道亦是通诗文、擅音律之人,或许这曲《阳关三叠》便是他之所作?
老少二人,两般心事;一坛酒,一轮明月……那平平仄仄的离愁别绪,枯枯荣荣的缄默玄机,似乎就藉着那酒远逝了,却也藉着那酒后之力升腾起来。

不知又过了多久,那少年站起身来,揽杯入袖,向我拜了三拜,便敛裳归去,瘦长的影子消失在溶溶月色中。去时,我还听到他若悲若欢,弹杯长吟:“瞻彼淇奥,绿竹青青……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勿谖……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溯洄从之,道阻且长……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为其亡!”
杯影

人生种种幻象是不是就如这杯中月影一般?你只能看,可只要一举杯,影子就灭了。

王维说,“杯影”之术,诸般幻象皆由人心引发,若有人一念不起,便不会受幻象所迷。不过这等万念皆空,好比仙佛,实非常人所能,芸芸众生,终不免迷惘执着。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霜天微曙。酒肆里,临窗月色最好的位置上,一个空空的酒坛,盛满了如水的月光。

姑娘盈盈一笑,先生终于醒了。

我想起她的琵琶声,那曲《阳关三叠》,可是有一句唱作: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确有王维的笔意,缠绵淡雅。有这样的诗句,这杯酒,一定是毫不推却,一饮而尽的。

“姑娘方才弹奏的《阳关三叠》,可还能记得曲谱么?”

“《阳关三叠》?那是什么?民女未曾听说过这个名字。”

“方才不是有个年轻人与我对饮,并带了一本《阳关三叠》的谱子么?”

“先生真是说笑了。哪里有什么年轻人,一直都是先生一人在此饮酒啊。先生喝了几杯之后,便叩桌而歌,唱的似乎是《诗经》的句子。民女孤陋寡闻,却没听出来是哪篇。”

不由微微茫然。难道方才经历的一切,分明只是心中幻影,庄生一梦?前所未闻的琵琶曲,泠泠成韵的酒杯,谜一般的年轻人。或许方才种种皆是虚妄,竟是“杯影”?

我不禁摇头苦笑。果真是老了,酒力远不如昔,竟然一醉至斯,不辨真幻。不过梦中倒是偶得不少佳句,到了荆州不妨邀上孟浩然一起,把酒吟诗。

姑娘也笑了,她的琵琶还在阁楼上锁着。

十五之后,满月也要夜夜清减了。这新丰的酒、渭水的月呵,却教人怎生分得清此生如何是梦,如何是醒?何处为古,何处为今?END

穷儒按
1、  张九龄谪迁荆州所作《感遇》十二首,其中“汉上有游女,求思安可得”(其十)显然与诗经《汉广》篇“汉有游女,不可求思”遥遥相合,这也正是本文脑洞的基础。从其诗文(诸如《赋得自君之出矣》、《望月怀远》等)的片羽鸿痕中或可窥见,丞相亦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关于张九龄的感情经历,史无记载,本文假托“清烟”,任何正史、野史均不能证其为非。

2、  肯定有一些文学青年看到这里会想跳起大骂说你个傻伯夷(文明用语,这里的伯夷是反切)人家借《汉广》寄托的是自己高洁的理想,谁跟你说一定是姑娘了。这么想的人你脑子里进了太平洋么?你能一边抄着党章一边写情书是吧?众所周知我读书少(这里是自谦的说法),我就用个文言文回应你们这些土鳖一句:子非九龄,安知其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3、  文学青年们未必看得出来,本文比较大的人造虫其实是《阳关三叠》——张九龄罢相之前,王维基本还处于 too simple 的状态,对仕途颇有进取心。这时候的他是写不出“西出阳关无故人”的——事实上普遍认为《送元二使安西》写于安史之乱前夕,而那时张九龄已病逝曲江十载有余。故而终其一生,张九龄是不可能听到《阳关三叠》的。然而本文已经设定为幻象梦境,在梦中就算张九龄听了一段英格兰民谣 Greensleeves 也不足为奇。(穷儒最后吟的“绿兮衣兮,绿衣黄裳”不就是 Greensleeves 么!)

4、  不要疑惑于张九龄“敦品励学,以天下为己任”师训的出处了,那是我高中校训,借来一用。好吧你们也并没有去疑惑。

5、  本文设定为张九龄南下荆州前的一场梦,但也未尝不是穷儒买醉京都梦遇张九龄。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事实上你们在读这篇七千字小短文,焉知不是南柯一场?太白诗云: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这家伙解得最切,说不定下次就写他了。(下次?什么下次!)


音乐听完了吧?短文看完了吧?这里没啥好看的了,我继续搬砖去了,你们走吧!

噢对了,看到票圈都在花式晒月饼,那就祝大家“阅”饼节快乐!(手动滑稽)

愿诸位,青山故人皆无恙。(sincerely)

什么?你问我为啥听着摇滚还想到了诗?对方一言不合就发了段歌词给你:



“纳尼?居然还有歌词?我都是当纯音乐听的好伐!”
不能过得像猪

虽然身不由己

抽空读卷闲书

忙活一天琐事

无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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