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深沉的遗忘  也是最轻浅的惦念

 

终有一天会踏上邮轮,和她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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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死亡是艘载着生命,只去无归的游轮

那么如今,我仍站在这人满为患的码头

记着你,和你的一切

像虔诚的教徒那样,静默地,长久地

纵然,光阴滋长,岁月枯败

渐渐使我明白

这是最深沉的遗忘

也是最轻浅的惦念

《远渡》

一九九七到一九九年,我和苏依北坐在我家铺着地板胶的地板上,用一台长虹牌影碟机看完了那两年最红的港片。我们俩都最喜欢《重庆森林》,只不过,让苏依北着迷的是一头卷发的金城武,让我着迷的,是金城武手里的凤梨罐头。北方偏远的小城里,是没有一种叫做凤梨的水果的。所以很好奇,那到底有多好吃,才会让金城武即使知道已经过期,也大口大口地吃光它。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知道那其实就只是普通的菠萝而已。

苏依北是小学四年级才转校来我所在的班级的,一开始班上还隐隐约约流传过一些关于她转校原因的闲言碎语,内容足以让我们这些未经世事的小学生们兴奋不已,但不知是小孩子的忘性大还是她人缘好,没多久,很多人和她交了朋友,流言也就随之平息。

苏依北长相一般,成绩一般,却有一副出众的好嗓音。朗读课文的时候老师总叫她,大家也喜欢听,她总能准确读出文章里的抑扬顿挫,准确找到作者埋藏在字里行间中的隐秘情感,然后再用又柔和又清亮的声音演绎出来,一节节昏昏欲睡沉闷乏味的语文课常常被她渲染得妙趣横生娓娓动听。

开始和苏依北变得亲近是源于一次意外。在我三个月大的时候,被确诊为先天性脑瘫。这是一种极富有荒诞色彩的疾病,听起来好像是脑袋瘫痪,可是实际上只是肢体、语言异于常人,脑袋却能如常思考。父母不甘心让我去上特殊学校,便托了关系把我送进普通小学,每天接送,风雨无阻。现在想来,那或许是个不太明智的决定。这世上有不同阶级,不同种族,每个人都应该和自己相同属性的群体待在一起,否则他会发现太多,自身与他人之间无论如何也无法消除的差异,而导致这一生都不容易快乐。

那天放学后,父亲不知被什么事耽搁没有准时出现在班级门口。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就很焦虑,像即将被驱逐某地,又无处可去。那天留下做值日的人是苏依北,她一边哼着歌一边干脆利落地扫地擦黑板,等差不多做完所有事,她看了看依然在座位上的我,又重新慢吞吞擦了一遍已经一尘不染的黑板,我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哭起来,然后我听见她放下黑板擦走到我课桌前,用比朗读课文时还柔和清亮的声音说:“哭什么呀,走,我送你,我知道你家没多远的。”

那天,她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慢慢走,跟我说她喜欢的明星和班里其他女生的八卦。我只是安静地听着,而那似乎也并没有拂了她的兴致,她就那么愉快地说了一路,像不知疲倦的鸟儿,即使身边是一片沙漠,也唱着清脆的歌。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父母之外的情感,新鲜,轻盈,像雾一样稀薄,又像霞一样明艳。

之后,我们就变成很好的朋友,每个周末她都会租几张影碟来我家一起看,或是用两个人攒的零花钱买一盒磁带一起听。那时候我们俩最常听的是S·H·E,两个身体刚刚像雨后的花朵舒展开放的小女生,背靠背,试图从那台又重又笨的录音机里听懂爱情的意义。此刻再想起,那段稚嫩时光就如同偶尔停在手边的蝴蝶,恍惚之间就飞走很远了。

小学毕业,苏依北只在我同学录上留下三个字:要坚强。每次翻看,都会觉得,她永远比我懂得这世间的事,就像她知道金城武比凤梨可贵,她也知道,未来路上的我会遭遇许许多多靠着坚强才能熬过的窘境。而后,我们各自升入不同的初中,便渐渐失去了联络。刚分开的那一年我很想念她,放学的路上总是幻想能够遇见,哪怕说几句话,就擦肩而过,哪怕不说话,匆匆给我一个拥抱,哪怕不拥抱,只是彼此相视一笑,也好。然而幻想从没发生过,想念也由浓转淡,最后趋于虚无。那时候并不知道,那种潜移默化,难以察觉地把一个人从生活里,脑海里一点点剔除的过程,就叫做遗忘。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初一寒假时的小学聚会上,苏依北穿着皮靴短裙,顶着很多种颜色的头发坐在一群人中间很张扬地说说笑笑,很漂亮,也很陌生。看到我的时候,她也笑了,但和那种张扬不同,是另一种静的,冷的,轻飘飘,恰到好处的礼貌。当时,我也并不知道,那种轻飘飘的礼貌叫做疏远。只是觉得它让我难过又羞愤,那些期待中的幻想与亲密不由分说地全部落了空,应该有个人站出来替我们圆场的,可是,没有。于是整场聚会我都一个人坐在角落,自始至终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如果,如果当时能够知晓那是我和她的最后一次相见,我绝不会允许自己抱着自尊心愚蠢地坐在那儿,我会摇摇晃晃走到她面前拉着她说说话,哪怕只是轻轻地问一句:“嗨,你好吗?分开这么久挺想你的,你有没有想过我呢?”

听闻她的死讯,是在第二年的春天。是自杀,原因众说纷纭,像一场在所有人触不到的对岸着起的一场大火,被事不关己地观望,猜测,煽动。只有我,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信,一只在沙漠里也要自如歌唱的鸟儿,怎么会用自杀这种软弱,无可奈何的方式终结生命呢?可我又没法儿找出真相,只是哭。一连好几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完没了的掉眼泪。那些天,我分不清自己哭的是她,还是死亡。现在想来,是后者。那个年纪还没参透死亡的含义,以为它会像巨大的橡皮擦,日复一日地把我和她那些已经在记忆里所剩无几的片段、喜乐统统抹去,不留痕迹。

然而,没有。如今十几年过去,我反倒越来越频繁的想起她,想起她的时候反倒能够迅速准确地在心里描绘出她的模样,和她看过的电影,听过的歌,点点滴滴,事无巨细。于是明白,死亡并没有那么无情和可怕,它只是一艘载着她去远行的邮轮,目的地,是烟波浩渺,蔚蓝温暖的大海。而我,也只是站在码头上,目送她远去,终有一天会踏上邮轮,和她再相逢的人。

感谢听友暮凝(新浪微博@暮凝19)的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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