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饭的小孩

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记得他——那个外地小孩。他站在胡同口，含笑看着我，目光像一把柔软的刀子，切割着我坚硬的心...

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记得他——那个外地小孩。他站在胡同口，含笑看着我，目光像一把柔软的刀子，切割着我坚硬的心。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当年，我们都称呼他“小子”，前面还加了一个定语：要饭的。

儿时的记忆中，一进腊月门，大街小巷中就开始出现要饭者的身影，以中年人和孩子居多，操着外地口音，我们称之为“西赖子”。他们肩上背一个脏兮兮的布包，手持一根木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讨饭者也有自己的规矩，一般只进街门敞开的人家，站在院子中央就不再往前走了，挥着手中的棍子，吓唬着狂吠不止的狗。见有人出来，便弯腰作揖道：“大爷，大妈，给点吃的吧。”他们态度谦卑，面容悲苦，让人顿生同情之心。于是，主人进屋拿一个玉米面饼子或几个煮地瓜给他们。

但孩子们可不是这样。一见来了要饭的，便一窝蜂般往家跑，将大门关得严严实实。待他们走后再出来，成群结队地跟在后面，放开喉咙喊：“要饭的，割蛋的，割回家去过年的。”一边喊，一边拿一根棍子拄在地上，模仿他们的动作，引来一片哄笑。更有甚者，埋伏在草垛后面，远远地看见要饭的来了，一声令下，石块、土坷垃齐发，打得他们落荒而逃。孩子总是玩劣的，不知体恤他人的疾苦。

那个小孩到我家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谁家走亲戚的孩子走错了门。他长得太好看了，长长的睫毛下，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纯净、清澈，闪着水晶一般的光芒。他的衣着也比较整洁，头上还戴着一顶缀有红五星的皮帽，看样子也就五六岁。母亲闻声出来，看到这个孩子，一时有些发呆。他并没有说那些乞讨的话，只是羞涩地笑着，举起了手中一个小号的搪瓷缸。那个时候，生活已大有好转，要饭的已不要吃的了，而是要粮食。母亲显然很喜欢这个小孩，看着他，满眼的慈爱，轻轻摸摸他的头，装了满满一缸玉米粒给他。那天，我正在家中看一本小人书，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的眼光一亮，看着我手中的小人书对我笑了笑。我也不由得冲他笑了笑。然后，他就走了。这时，母亲回头看了看我，笑着说：“这个小孩子，长得有点像你呢。”

再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那天的傍晚。我和小伙伴们在大街上弹玻璃球。挖三个等距离的浅坑，按次序弹球入坑，满一个来回就可成“虎”，这时碰到谁的球，对方就被吃掉，最后决出一个胜者。天虽然很冷，但我们玩得热火朝天。这时，一个小伙伴“咦”了一声，抬头一看，是那个要饭的小孩，他站在胡同口，正在看我们弹球，脸上带着笑，一副很投入的样子。

“哪里来的小子？”一个小伙伴问。“一个小要饭的。”我一边弹球，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不会是你兄弟吧？我怎么看他长得有些像你呢！”那个小伙伴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挤眉弄眼地笑。其他人也都随声附和。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一抬头，见那个小孩仍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滚动的玻璃球，微笑着，显然对我们这边的情况一无所知。我突然有些生气，站起身，大步流星地向他走去。看到我走近，他毫无戒备地转过脸，看着我，像上午见到我时一样，眉毛弯起来，有些羞涩地笑着。他伸出右手，对我小声说了句什么。但话还没说完，我就出其不意地挥手打开了他的手，并顺势一脚将他踢倒，大声吼道：“滚到一边去！”他的脸在瞬间涨得通红，笑容凝固在脸上，用怯怯的眼神看着我，那双亮亮的大眼睛里开始有泪光闪现。与此同时，一只亮闪闪的玻璃球从他的手中飞出，碰到墙，又滚了回来，在我的脚边停住了。看样子，他刚才是想把那只玻璃球送给我。

小伙伴们在一边大声叫好。我就像中了邪，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量，看到他掉落在地上的那只布口袋，就飞起一脚踢了过去，金黄的玉米粒“哗”地一声洒了一地。他吓得浑身发抖，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奇怪的是，那天我并没有胜利者的洋洋得意，相反，我小小的心却被一种难言的情绪压抑着。尤其到了夜深人静时，我的眼前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他看着我，满脸含笑，目光纯净，清澈，似有很多话要向我诉说……我的心一阵悸动。

无缘无故地欺负一个外地小孩，对我来说那是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而动机仅仅是要在小伙伴面前证明自己的清白，逞英雄。人性中的这种痼疾，是多么可怕啊！那是生活给我上的深刻一课，让我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