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天才

 

我去参观过他们的设施,那些东西,根本不灵。当然,更落后的,还是他们的观念。他们的地震理论的大前提是根本错误的,所以,他们研究手段愈先进,他们背离真理就愈远。...

作家简介
莫 言


莫言,出生于山东高密,中国当代著名作家。2011年,《蛙》获得茅盾文学奖。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天  才  
莫言




蒋大志少时,被村里的荨长、学校里的老师公认为最聪明的孩子。他生着一顆圆溜溜的脑袋,两只漆黑发亮的眼睛,一看模样就知道是个天才。那时候,老师夸奖他,女同学喜欢他,我们他的男同学,总感到他别扭,总是莫名其妙地恨他——现在,我们知道了那种不健康的感情是嫉妒。老师常常骂我们的脑袋是死楡木疙瘩,利斧劈不开一条缝,要我们向蒋大志学习。我们的一位叫“花猪”的同学反驳老师:蒋大志的脑袋跟我们的脑袋不一样,让我们怎么学?难道让爹娘重新回我们一次炉吗?“花猪”的话把那位外号“狼”的老师逗笑了。“狼”看看蒋大志那顆在一片脑袋中出类拔萃的脑袋,叹一口气,说:是不能学了,你们也无法回炉——出窑的砖,定型了。我们回家把“狼”的话向家长转述了,家长们也只好叹息。

从此后“狼”便把大部分精力倾注到蒋大志身上,对我们这些蠢材放任自流。蒋大志也不事负“狼”的期望,先是在地区小学生作文比赛中获得一等奖,继而又写了一篇題为(地球是顆大西瓜》的科幻文章,在(小学生科技报>发表了。这件事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成了村里人半个月内的主要话題。蒋大志的爹蒋四亭也兴奋得要命,逢人说不上三句话就扯出儿子的话头来。后来,人们一见他的面,索性劈头便说:老蒋,你这个儿子是怎么做出来的?把秘诀传传,我们也去做个天才。老蒋听不出人们话语中的讥讽之意,反而十分认真地说:哪里有什么秘诀?一样的父精母血,一样的炕东头滚到炕西头,要说有什么,就是这孩子生下来就睁着眼。老蒋还说,如果吃得好一点,蒋大志还要聪明。听话的人说:老蒋,别让你儿子再聪明了,他要再聪明俺那些孩子就该捏死了。

我明白了蒋大志的聪明与他那颗大脑袋有关后,就开始酝酿一个阴谋。“花猪”是主要的策划者。我们的目的是打坏蒋大志的脑袋,但又不能被“狼”发现。有人提议夜晚把他骗出来,从后脑勺上给他一闷棍;有人提议放学后躲到胡同里,当面给他一砖头。这些办法都被“花猪”否定了,说这样搞非倒大霉不行。“花猪”想了个办法:拉蒋大志打篮球,用篮球砸他的后脑勺,第一是不破皮不出血,“狼”抓不到把柄;第二可以把事情解释成传球失误。这办法贏得了我们的一致喝彩。我们说:“花猪”你才是真天才呢,蒋大志会写几篇破作文算什么天才?

有一天上体育课,“狼”照老例给我们一个篮球,让我们到球场上去胡闹。球场上坑坑洼洼,碎砖烂瓦到处可见,球场边上有一棵槐树,树干上绑一个铁_,就算篮筐。女生们在一起玩跳绳、眺方、鵰毽子,男生在一起抢篮球,嗷嗷叫着跑了一阵子,“花猪”挤挤眼,我们会意,故意拥挤在一起,把蒋大志推来搡去,先把他搞得晕头转向,然后,不知是谁冷不防扬起两把浮土大喊着:地雷爆炸了。浮土迷了许多人的眼,当然蒋大志的眼迷得最厉害。我看到篮球传到“花猪”手里,他双手抱球,举到头上,镌足了劲,对着蒋大志的后脑勺子砸过去。砰!篮球反弹回去,蒋大志就地转圔圈。我们叫着追篮球去了。蒋大志一个人站在IP儿哭。

亊后,大家都担心蒋大志向“狼”报告。“花猪”跟我们几个骨干分子订立了攻守同盟。我们等待着“狼”的惩罚,每天上课时都提心吊胆。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们继续蠢笨,蒋大志继续聪明。

几年之后,我们毕了业,很自然地回家种庄稼做农民,只有蒋大志一个人考到县一中去继续念书。我们与蒋大志拉开了距离,那种奠名其妙地恨人家的感觉无形中消逝了。当我们趁着凌晨水淸去河里挑水时,经常能碰到蒋大志背着书包、口粮匆匆往学校赶。我们很恭敬地问候他,他也很礼貌地回答。我记得那时他的脸很苍白,神情很悒郁,走起路来飙飘的,好像脚下没有根基。

又过了几年,听说他考上了大学,而且还是很名牌的大学。我们听到这消息,一点儿也不感到吃惊。我们感到这是应该发生的事情,蒋大志有那么大、那么圆的脑袋,他不去上大学,这个世界上谁还配上大学呢?

好像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夏季,我、“花猪”等人在河堤上守护堤坝。河里水很大,淹没了桥梁,但决堤的危险是不存在的,所以我们坐在河堤上下五子棋玩。蒋大志的爹找到我们,说蒋大志放暑假回来了,被河水隔在了对岸,刚才乡政府摇电话过来,让我们绑几个葫芦渡他过来。我们很爽快地答应了。

渡他过河后,他穿着一条裤头站在河堤上发抖,周身的皮肤土黄色,一身骨头,显得那头更大。我们不约而同地想起在篮球场上算计他的事,都觉得心里愧愧的。

“花猪”说:兄弟,当年我打了你一球,原想把你的天才打掉哩。

他笑着说:真要感谢你那一球呢,你那一球把我打成天才了。

“花猪”问:哪有这样的事?

他说:你们等着看吧。

我问:兄弟,你在大学里学什么呢?

他说:大学里学不到什么,我正准备退学呢!

我说:使不得。兄弟,你是咱村多少年来第一个大学生,大家都盼着你成大气候呢。你成了大气候,我们这些同学也跟着沾光。

他摇摇头,显然是走神了。

我们听到蒋大志退学回家的消息,都大吃了一惊。多少人想上大学去不了啊!吃惊之后,我们也感到惋惜,像我们这些蠢猪笨驴,在庄户地里翻土倒粪,原是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命定了。但你蒋大志长了颗那样的脑袋,在庄户地里不是白白糟蹋了吗?我找到几个当年合谋陷害蒋大志的同学,想一起去劝劝他。我们想,书念多了的人,有时也会犯糊涂,他哪里知道庄户地里的厉害?要是真有十八层地狱,庄户地里就是第十八层了!权贵人家的狗,也比我们活得舒坦。

我们推开他家的栅栏门,一条尖耳朵的小黄狗摇着尾巴欢迎我们。他家的四间瓦屋还算敞亮,满院子向日葵开得正热闹。我们才要喊,他的爹已经出来了。他压低了嗓门问:

“你们有什么事?

“花猪”说:

听说大志兄弟退了大学,我们想来劝他,让他别犯糊涂。

他爹摇摇头,说:

我和他娘把嘴唇都磨薄了!这孩子,从小主意大,认准了理儿,十头老牛也拉不回转。

我说:

我们不忍心看着他这样把自己的前程糟蹋了,劝劝,兴许劝回了头。

他爹说:

各位大侄子,不必费心了,任由着他折腾去吧。

“花猪”说:

不行,我们不能跟揪着他把自己毁了。咱这个穷村子,五辈子就出了这么个大学生。

我们正吵嚷着,蒋大志从屋里出来了。他弓着腰,脸色蜡黄,一副大病缠身的样子。他摘下眼镜,在衣樣上擦擦,戴上,对我们说:各位老同学,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

我们刚要劝说,他伸出一只手,举起来,晃晃,说:

老同学们,你们知道唐山大地展吧?

“花猪”说:

怎么能不知道!唐山地震那会儿,俺家的房梁还咯崩响呢。

他问:

你知道唐山地震死了多少人吗?

我们不知道。

他说:

唐山地震死了二十四万人。这还算少的呢,1556年陕西大地震,死了八十三万人。还有日本大地震,智利大地震,死人都在十万以上。

我们说:

我们想来劝你回去念大学哩,你给我们说地震干什么。

他说:

老同学们,你们不知道,我们这个地区,处在地震活跃带上,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大地震。

“花猪”说:

那你更不应该回来了。真要来了地震,砸死俺这样的,给国家省粮食,减人口,死一个少一个,砸死你可不得了,你是有用的人,不能死。

他说:

老同学,要是家乡的人都砸死,我当了国家主席又有什么意思?我退学回来,就是为了研究地震预报。

我说:

这事儿国家还能不搞?

他摇摇头,说:

我去参观过他们的设施,那些东西,根本不灵。当然,更落后的,还是他们的观念。他们的地震理论的大前提是根本错误的,所以,他们研究手段愈先进,他们背离真理就愈远。这与“南辕北辙”是一个道理。

我们迷茫地看着他。

他很无奈地说:

我看出来了,我说的话,你们既不相信,也不明白。他指指自己的脑袋,说:你们不相信我’总该相信它吧!

他的衣襟上沾满了红蓝墨水,他的脑袋上,似乎冒着缭绕的白气,那不是仙气又是什么?我们心中的敬畏油然而生,噶噶哝哝地说着:兄弟,我们相信你,你研究吧,有什么活儿要干,就联我们打个招呼。我们倒退着离开他的家门。

河边的沙地上,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这是鲁迅先生用过的句子,我们在小学生语文课本上读到过的。瓜田有张三家的,有李四家的——几乎家家都有一块。我们这地方的土质最适合种西瓜。这里的西瓜个大皮薄,脆沙瓤儿,屈指一弹,便能暴裂。家家的瓜田里,都有一个瓜抽,远看像一座座硐堡。蒋大志退学之后,在家猫了一冬,我们不敢去打扰他,见面问他爹,他爹说他没日没夜地写、画。我们问他写什么?画什么?他爹说写一些弯弯曲曲的外国字,画一些奇形怪状的科学画。这小子,他爹不无自豪地说,没有干不成的事,这小子,没准真能下出个金蛋呢。

开春之后,我们有一半时间泡在西瓜地里,眼见着西瓜爬蔓、开花、坐果。当小西瓜长到毛茸茸的拳头大时,蒋大志出现在他爹的瓜地里。半年多没见,他脸更白,眼更大,瘦弱的身体,似乎已承担不了脑袋的重量。我们原以为他是出来看风景呢,没想到他是来搞研究呢。

他拿着一个放大镜,跪在他爹的西瓜地里,照完了瓜秧照西瓜,翻来覆去地照,一照就是一上午。河里水明光光的,他的头也是明光光的。我们想他是不是不研究地震而研究西瓜了?研究课題的转变使我们高兴,他如果能研究出西瓜的新品种,栽培的新技术,对我们大大地有利。我们不敢直接问他,间接地问他爹,他爹说他也不知道。那时候他爹还是幸福的,天气略有些干旱,正适合西瓜生长。在长势良好的西瓜地里,还成长着一个即将震惊世界的儿子,老头怎能不幸福?

他的娘有时把午饭送到地里来。老太婆看到儿子脑袋上亮晶晶的汗珠和满身的尘土,忍不住地说:儿啊,歌会儿吧,让你那个脑袋瓜子歌会儿吧。

他的刻苦精神让人感动,我们通过他认识到:当个科学家比当农民还要艰难,当农民是要出大力流大汗,但干完了活跳到河里洗个澡,躺在四面通风的瓜拥里睡一觉,享受的也是人间至福。可是我们在瓜棚里吹着凉风睡觉时,科学家还跪在西瓜地里冥思苦想。时间一天天熬过去,西瓜一天天长大,我们眼见着他瘦。他的身子快成了瓜秧,脑袋不见瘦,快成了西瓜。我们劝他爹:大叔,让大志兄弟歇会吧,他那膝盖上,是不是扎了根?这样下去,你儿子就变成一顆西瓜了。

布谷鸟飞来又飞走。槐花盛开又凋落。麦子熟了。西瓜长得比蒋大志的脑袋还要大了。天气热了。有一天,忽喇喇一个闪,喀隆隆一个雷,第一场雷雨下来了。雨点中夹杂着一些花生米大小的冰@。我们都躲在瓜棚里避雨。科学家还跪在西瓜地里,擎着头,直瞪着眼,思考着最最深奥的大问题。西瓜叶子被风吹着,翻卷出灰白的、毛茸茸的叶背,闪出了满地油漉漉、圆溜溜的大西瓜。稀疏的冰種打穿了一些西瓜的叶片,也在西瓜上打出了一些伤痕,我们有些心疼。但我们更心疼正遭受着风吹雨淋雹打的科学家的脑袋。稀疏的头发淋湿后紧贴在头皮上,更像西瓜了,冰@打上去,洁白的,亮晶晶地弹跳起来,落在一旁。我的瓜棚离他爹的瓜棚最近,我大声喊:蒋大叔,你难道不想要这个儿子了吗?

他的爹冒着风雨跑到我的瓜棚里来,浑身哆嗦着,眼泪汪汪地说:怎么办?怎么办?他说了,天上下刀子也不要打扰他,他思考的问题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今天是最后解决的时间了……

我说: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雨淋死呀。

我们拿着斗笠、蓑衣,走到科学家身边,似乎听到了他脑袋里发出隆隆的响声,这是一台伟大的思想机器在运转。我试探着用食指戳了一下他的肩膀,感觉到了冰冷和俚硬。不好,大叔,你儿子已经冻僵了。

我们往他的嘴里灌了姜汤,又用烧酒搓了他的全身。他灰白的肉体上渐渐洇出了一些粉红的颜色,凝固了的眼珠慢慢地转起来。

他试图站起来,但分明是没有力气。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满天飞舞的鸟儿也许才有的兴奋,他哆嗦着嘴唇说:

伙计们,我想明白了!

说完了这句话,科学家一头栽倒。伸手试试他的额头,老天爷,烫得像火炭一样。我们从瓜拥上拆下一页门板,几个人抬着科学家,涉过河水,跑到了乡卫生院。

头批西瓜摘下来时,科学家出院了。我们齐集在他爹的瓜捆里,等待着他向我们宣布他的思想成果。

他双手端着一顆大西瓜,气喘吁吁地说:

兄弟爷们儿们,老同学们,我知道这个问題很复杂很深奥,三言两语说不淸楚,我尽量地把问題简单化,形象化,便于你们理解:通过观察研究,我发现:西瓜的生长发育过程,与地球的生长发育过程完全一致,西瓜是一个缩小的地球,或者说,我现在双手端着一个缩小了无数倍的地球……因此,研究西瓜就是研究地球,解剖西瓜就是解剖地球,我已经明白了地震的生成原因,我已经能够准确地预报地震……

他把西瓜放在木板上,从铺下抽出明晃晃的瓜刀,嚓,把西瓜切成两半,指点着那些红瓤黑籽筋筋络络对我们说:

瞧,这是地壳,这是地幔,这是地核,这是灼热的岩桨,这是移动的板块……

我们呆呆地看着他。他宽容地笑了,把那顆熟透的西瓜一阵乱刀剁成了无数小块,分给我们,说:你们一定在想,这小子是不是神经病?我不怪罪你们。吃西瓜,尝尝新鲜,尝尝我爹的劳动成果。

我们捧着那一牙西瓜,感到非常非常沉重,这是一部分地球呀,也许这一牙西瓜上,就有半个中国,这上边有大城市、大森林、大沙漠、大海洋、大雪山……

我们胆战心惊地咬了一口红色的瓜瓤——他说,这是岩浆——我们感到今年的地球成色很好,冰凉的岩浆水分充足,又沙又甜,进口就能溶化……

他说:你们为什么不反驳呢?你们应该问我,蒋大志,我问你:如果西瓜代表地球,那么地球上的海表现在西瓜的什么位置上?长江在哪?黄河在哪?喜马拉雅山在哪?哪是北京W是华盛顿?西瓜长在瓜秧上,地球呢?是不是也结在一棵秧上?太阳系是一片西瓜呢还是一顆西瓜?宇宙中是否布满四维爬动的西瓜藤?这个枝丫里结着一个太阳?那个枝丫里结着一颖月亮?……你们为什么不问呢?

我们捧着地球皮更加发呆,每个人都感到脑袋发胀,那么多的星球在我们的脑袋里像西瓜一样碰撞着,翻滚着,我们头痛欲裂,脑浆子变成了灼热的岩浆……

他悲哀地看着我们,咬了一口岩浆,吐出一块地槿,扔掉一块啃完的地壳,说:

我知道,你们不需要我的解答了。但是,兄弟们,爷们儿们,人类们,我是爱你们的……

从此之后,我们再也无法安宁,尤其是夜晚在瓜抽里看瓜时,抬头看到满天的星星,低头看到遍地的西瓜,就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无数疑问像成群的蚂蚁一样在脑子里爬:西瓜是地球,瓜叶是什么?瓜花是什么?瓜籽是什么?玉米是什么?大豆是什么?吃瓜的灌是什么?沙地是什么?尿素化肥是什么?……人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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