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鱼服记(许金龙 译)

 

山里有一种叫滑子的蘑菇,这种粘乎乎的小蘑菇卖价很高,它猬集在长满羊齿类植物的腐木上。最让司瓦开心的,就是在装满这种蘑菇的篮子里撒上一层苔藓,然后提着篮子回家去。...

1
本州北端的山脉,被称之为烦珠山脉。在这里,充其量只有三四百米高的丘陵起伏不平,一般地图上都没有标记。听说,这一带过去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义经(注:源义经,1159-1189,平安朝末期的武将,与其兄源赖朝共同举兵讨伐平氏,将其一族尽灭于潭浦。后兄弟反目,义经逃避于藤原秀衡处,藤原秀衡死后,其子藤原泰衡袭击义经,义经被迫自杀身亡。)带领家臣们一直向北方亡命而去时,曾乘船到达这里,想要渡海前往遥远的虾夷所在的地方(注:虾夷是阿伊努族的古称,这里指的是阿伊努族所在的北海道。)。当年,他们的船只就撞在这条山脉上。在山脉中央那座树木繁茂的小山的半山腰,现在还存留着撞船的痕迹,那是大约一亩光景的红土山崖。

这座小山叫马秃山,相传从地处山麓的村子望过去,山崖就像是一匹奔驰着的马。其实,这山倒更像耄耋老人的侧脸。

马秃山背阴面的秀美景色,使得这座山在当地的名声更响。尽管山麓的村子是个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荒僻村落,但沿着流经村边的河川溯流而上,走上二里左右,便可以走出马秃山的后山,一条约莫十丈高的瀑布白沫四溅地往那里冲泻。自夏末至秋天,山上的树丛红叶似火。在这个季节里,从附近村镇前来观光的游客们,使得这座小山也显得有些热闹起来。瀑布下,甚至还有一间简陋的茶棚。

今年夏末前后,这个瀑布里死了人,不是故意跳下去的,而完全是一个意外。那个白净的城里学生到瀑布来,是为了采集植物标本。这一带生长着很多珍贵的羊齿类植物,常有诸如此类的采集者来到这里。

瀑潭的三面围拥着高高的峭壁,只有西侧敞开一个不宽的口子,渊流就从那里击打着岩石,往谷外流去。在瀑布的飞沫冲溅下,峭壁总是湿漉漉的,羊齿类植物就四处生长在这峭壁之上,经年在瀑布的轰鸣声中战战兢兢的摇曳着。

学生攀登这处峭壁时,刚过晌午不久,初秋的阳光仍然明亮地洒在崖顶。学生攀到峭壁一半处的时候,脚下踩着的那块脑袋大小的石头忽然崩塌。就像被从崖壁上剥离下来一般,学生轻盈地飘落而下。坠落的过程中,学生被峭壁上的老树挡了一下,却又随着折断的树枝一起,发出可怕的声响拍打在渊潭的水面上。

瀑布附近,四五个在场的人目睹了这个情景。不过,瀑布旁边茶棚里已满十五岁的少女,看的却最为清晰。

学生先是深深地沉入潭水,接着骤然从水面窜出上半身,紧闭着眼睛,微微张开嘴巴,蓝色的衬衫早已破烂不堪,植物采集包还挂在肩上,转瞬间,又猛地沉入水中。
2
从立春前十八天到立秋前十八天的期间内,只要是晴好的日子,马秃山内便会飘浮起几缕白色的烟雾,即便在很远的地方也能看见。每逢这个时候,山上的林木附着很多精气,最适合烧炭,便成了那些烧炭人最忙的时节。

马秃山上有十多个烧炭窝棚,其中一个就建在瀑布近旁,远离其他窝棚。原来,窝棚的主人不是当地人,名叫司瓦的茶棚少女就是他的女儿,父女俩整年生活在这个烧炭窝棚里。

司瓦十三岁时,父亲在瀑潭边用剥了皮的原木和苇帘子搭起小茶棚,摆上柠檬汽水、咸味饼干、麦芽糖和其他两三种粗点心。

每当临近夏季,开始看见零零星星进山来的游人时节,父亲便在每天清晨把这些东西放入提篮送到茶棚,司瓦则光着脚,吧嗒吧嗒地紧跟在父亲身后。父亲随即还要赶回烧炭窝棚,只留下司瓦一人看守茶棚。只要隐隐约约地一看到游山人的身影,司瓦就会大声招呼道:“请过来歇歇脚吧!”因为,是父亲吩咐这么说的。可是,司瓦那美妙的声音却消失在瀑布的巨大轰鸣声中,甚至都不能使客人回顾一下,一天下来,从未卖到过五角钱。

黄昏时分,浑身黝黑的父亲便会从烧炭窝棚前来接回司瓦。

“卖了多少?”

“没卖多少,”

“是吗,是吗。”

父亲并不介意一边嘟囔,一面仰头瞧着瀑布。接着,两人动手把摊上的东西放回提篮,往烧炭窝棚走去。

这样的日子一直要持续到下霜前后。

让司瓦一人看守茶棚没什么可操心的,因为她是土生土长的山鬼子,踏在掩饰上不会失脚,也不用担心会被瀑潭吸进潭底。在天气晴和的日子里,司瓦就光着身子,一直游到瀑潭近旁。即便在游泳时,一旦看到游客模样的人,她也会很精神地拢上被阳光晒成红褐色的头发,大声叫喊道:“请过来歇歇脚吧!”

雨天里,司瓦就蒙上草席,躺在茶棚角落里睡午觉。茶棚的上方有棵高大的青冈栎,繁茂的枝叶伸展在棚顶上,倒成了很好的遮雨之物。

在过去的日子里,司瓦眺望着威风凛凛的瀑布从天而降,心中时常在想,这么多的水流下来,总有一天会流光的;有时她又会沉思:这瀑布的形状怎么总是这样,不见变样呢?

直到最近,这个问题才算有了些眉目。司瓦发现,瀑布的形状决不相同,无论飞沫飞溅开的模样,还是瀑布的宽度,都在令人眼花缭乱地不断变化着。从瀑口飞泻而下、随即又白蒙蒙翻滚蒸腾而上的情景中,她发现瀑布不是水,而是云。她觉得,水是绝不可能如此之白的。

那天,司瓦仍然直愣愣地站立在瀑潭边。阴沉沉的天空下,秋风猛烈吹打着司瓦那红扑扑的面颊。

司瓦想起了往事,那是父亲抱着小司瓦一面在炭窑前烧炭,一面对她说起的故事。从前,有一对樵夫兄弟,哥哥叫三郎,弟弟叫八郎。一天,弟弟八郎在山谷的河里捉了很多鳟鱼,带回家后,趁哥哥三郎还没从山里回来,就先烧了一条。吃了这条鱼后,八郎觉得味道非常鲜美,忍不住又吃了第二条、第三条,终于把所有的鱼都吃光了。不一会儿,八郎感到嗓子干渴难耐,喝干了井里的水后,又跑到村旁的河边喝水。就在他大口喝着水的时候,全身却长出了一块块鳞片。等三郎从后面赶到时,八郎已经变成了一条可怕的大蛇,在河里游来游去。只要哥哥一喊“八郎呀,”大蛇就在河里流淌着眼泪,答道:“三郎呀!”就这样,哥哥在河堤上,弟弟在河水里。相互哭喊着八郎呀、三郎呀,却也只能如此而已。

听到这个故事时,司瓦感到非常悲伤,把父亲那沾满炭粉的手指塞进自己的小口里,不停地哭泣着。

司瓦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有点怀疑的眨巴着眼睛——瀑布正小声叫喊着八郎呀、三郎呀、八郎呀。

父亲拨开峭壁上常春藤的红色枝叶,向这边走来。

“司瓦,卖了多少?”

司瓦没有回答,使劲儿擦着被飞沫濡湿了的闪着光亮的鼻头。父亲默默地收拾着店铺。

这里离烧炭窝棚大约三町(注:日本的长度单位,每町约为 109米。)远近,司瓦和父亲趟开山白竹往回走去。

“茶棚该关门了!”

父亲把提篮从右手换到左手,柠檬汽水的瓶子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

“过了三伏天,就不会有人到山里来了。”

夕阳刚刚西沉,山里便只剩下了风声,小橡子树和枞树的枯叶如同夹雨小雪般纷纷飘洒在两人身上。

“爹,”司瓦在父亲身后喊道,“你,为什么而活着?”

父亲疑惧地耸起宽大的肩膀,仔细打量着司瓦那严肃的脸庞,嗫嚅道:

“我也不知道。”

司瓦用牙齿撕扯着手中的芒叶,说道:

“倒不如死了更好。”

父亲扬起巴掌,想要狠狠抽打下去,却犹豫着放了下来。他早已发现,司瓦又使起了性子,考虑到女儿就要成长为成熟的女人,也就忍了下来。

“不是这样吗?不是这样吗?”

司瓦对父亲这种没有反应的态度感到非常生气,狠狠吐出口中的芒叶,大声喊道:

“傻瓜!傻瓜!”
3
盂阑盆节过后,茶棚歇了业,司瓦最讨厌的季节终于开始了。

从这时起,每隔上四五天,父亲便要背着木炭到村里去卖。本来可以雇人背炭,但那就要从炭钱中扣除一角五到二角钱的佣金,这可是笔很大的费用,于是,父亲便把司瓦一个人留在家里,自己背炭下山到山脚的村子去。

在天气湛蓝湛蓝的晴和日子里,独自在家的司瓦便会出门采集蘑菇。父亲烧的木炭,一草袋能挣上五六分钱就很不错了,可靠这点儿钱根本就无法生活,所以,父亲便叫司瓦采集蘑菇,好让他带下山去卖点儿钱。

山里有一种叫滑子的蘑菇,这种粘乎乎的小蘑菇卖价很高,它猬集在长满羊齿类植物的腐木上。最让司瓦开心的,就是在装满这种蘑菇的篮子里撒上一层苔藓,然后提着篮子回家去。每当看见那些绿色的苔藓,她便会忆起唯一的朋友。

无论木炭还是蘑菇卖了好价钱,父亲回家时都会带着酒气,偶尔也会给司瓦捎回带镜子的纸钱包或别的什么。

由于刮起了初冬的寒风,从大清早起,山里就显出一派荒芜的景象,窝棚上的草席被寒风微微掀起。天刚破晓时,父亲便下山到村里去了。

整整一天,司瓦都呆在窝棚里,非常难得地试着结扎头发,在一圈圈绕着的发根处,裹上父亲送的带有波浪花纹的纸簪。然后,司瓦便燃起旺旺的炉火,等候着父亲归来。窝棚外,在树林的喧嚣中,不时传来野兽的叫声。

天渐渐黑了下来,司瓦一人吃了晚饭。黑糊糊的饭里,浇上了烧制的豆瓣酱。

入夜后,大风平息了下来,寒气侵肌砭骨。在静谧得如此奇妙的夜晚,山里一定会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司瓦听见天狗(注:一种想象的妖怪,其面部与人相似)把大树伐倒时发出的嘎吱声响,听见有人在窝棚门口漂洗小豆时的动静,听见山民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清晰笑声。

父亲迟迟未归,等得心焦的司瓦裹着草垫,在火炉旁睡下了。就在她似睡非睡之际,有人轻轻掀开门口的草帘向里面张望。司瓦认为,那是山民在往里面看,便做出一副早已睡熟的模样。

借着尚未燃尽的炉火发出的光亮,司瓦隐约看见白色的东西纷纷往门里飘洒而来。是初雪!梦境中,她兴高采烈地喊道。

疼痛!司瓦的身子沉重的似乎已经麻木。接着,她听到了散发出酒气的喘息声。

“傻瓜!”司瓦急促地喊道。

不知为什么,对方向门外跑去。

暴风雪!雪花沉沉地飘洒在脸上。司瓦懵懵懂懂地坐起身来,不一会儿,头发和衣服就变得一片洁白。

司瓦站起身,耸起肩膀,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觉得闷热难耐,抬脚走了出去,寒风猛烈撕扯着她的衣服。

她四处行走着。瀑布的轰响越来越大,她还是迅疾行走着,不时用手掌拭去清水鼻涕。瀑布的喧嚣,仿佛就从她的脚下传了上来。

“爹!”司瓦低低喊了一声,便从尖啸着的树丛的狭窄缝隙中纵身跳了去。
4
醒过神来时,司瓦发现周围一片灰暗,隐约感到瀑布的轰响,就在自己的上方。随着那轰响,司瓦的身子轻轻飘荡,直 觉得全身冰冷透骨。

啊,原来是水底呀!司瓦刚察觉到这些,刚才那难以忍耐的燥热便消失的无影无踪,通体一阵畅快、清爽。

司瓦蓦然伸出双腿,却无声无息的向前轻快而去,鼻头险些撞在岸边的岩石上。

大蛇!司瓦觉得自己一定变成了大蛇。真好啊,从此再也不用回到窝棚去了。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唇须随着摆动起来。

小小的鲫鱼吧嗒吧嗒地张合着嘴,得意着自己鼻头上的疣子。小鲫鱼在瀑潭附近的渊潭里四处游动,轻舒地摆动着胸鳍,刚要浮到水面上来,猛然间又使劲一摆尾鳍,却深深地潜入水中。

小鲫鱼在水中游憩着,一会儿追赶小虾,一会儿隐身于岸边芦苇的繁茂处,一会儿又啜着岩石上的苔藓。

有一阵子,小鲫鱼一动不动,只偶尔微微掀动几下胸鳍,像是在沉思着什么。随即,鲫鱼便转过身子,笔直向瀑潭游去,转瞬间,就团团旋转着,如同树叶一般被吸进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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