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世藏书-警世通言(上)》:第4章 王安石三难苏学士(2)

 

------第4章 王安石三难苏学士(2)------



东坡大喜,便拉陈糙同往后园看菊。到得菊花棚下,只见满地铺金,枝上全无一朵。唬得东坡目瞪口呆,半晌无语。陈糙问道:“子瞻见菊花落瓣,缘何如此惊诧?”东坡道:“季常有所不知。平常见此花只是焦干枯烂,并不落瓣。去岁在王荆公府中,见他《咏菊》诗二句,道:‘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小弟只道此老错误了,续诗二句道:‘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却不知黄州菊花,果然落瓣!此老左迁小弟到黄州,原来使我看菊花也。”陈糙笑道:“古人说得好:广知世事休开口,纵会人前只点头。假若连头俱不点,一生无恼亦无愁。”

东坡道:“小弟初然被谪,只道荆公恨我摘其短处,公报私仇,谁知他到不错,我到错了。

真知灼见者,尚且有误,何况其他!吾辈切记,不可轻易说人笑人,正所谓经一失长一智耳。”东坡命家人取酒,与陈季常就落花之下,席地而坐。正饮酒间,门上报道:“本府马太爷拜访,将到。”东坡分付:“辞了他罢。”是日,两人对酌闲谈,至晚而散。

次日,东坡写了名帖,答拜马大守,马公出堂迎接。彼时没有迎宾馆,就在后堂分宾而坐。

茶罢,东坡因叙出去年相府错题了菊花诗,得罪荆公之事。马太守微笑道:“学生初到此间,也不知黄州菊花落瓣,亲见一次,此时方信。可见老太师学问渊博,有包罗天地之抱负。

学士大人,一时忽略,陷于不知,何不到京中太师门下赔罪一番,必然回嗔作喜。”东坡道:“学生也要去,恨无其由。”大守道:“将来有一事方便,只是不敢轻劳。”东坡问:“何事?太守道:“常规冬至节,必有贺表到京,例差地方官一员。学士大人若不嫌琐屑,假进表为由,到京也好。”东坡道:“承堂尊大人用情,学生愿往。”太守道:“这道表章,只得借重学士大笔。”

东坡应允,别了马太守回衙,想起荆公嘱付要取瞿塘中峡水的话来。初时心中不服,连这取水一节,置之度外。如今却要替他出力做这件事,以赎妄言之罪。但此事不可轻托他人。现今夫人有恙,思想家乡。既承贤守公美意,不若告假亲送家眷还乡,取得瞿塘中峡水,庶为两便。黄州至眉州,一水之地,路正从瞿塘三峡过。那三峡?

西陵峡,巫峡,归峡。

西陵峡为上峡,巫峡为中峡,归峡为下峡。那西陵峡,又唤做瞿塘峡,在夔州府城之东。两崖对峙,中贯一江。滟预堆当其口,乃三峡之门。所以总唤做瞿塘三峡。此三峡共长七百余里,两岸连山无阙,重峦叠蟑,隐天蔽日。风无南北,惟有上下。自黄州到眉州,总有四千余里之程,夔州适当其半。东坡心下计较:“若送家眷直到眉州,往回将及万里,把贺冬表又担误了。我如今有个道理,叫做公私两尽。从陆路送家眷至夔州,却令家眷自回。我在夔州换船下峡,取了中峡之水,转回黄州,方往东京。可不是公私两尽。”算计已定,对夫人说知,收拾行李,辞别了马太守。衙门上悬一个告假的牌面。择了吉日,准备车马,唤集人夫,合家起程。一路无事,自不必说。

才过夷陵州,早是高唐县。

驿卒报好音,夔州在前面。

东坡到了夔州,与夫人分手。嘱付得力管家,一路小心伏侍夫人回去。东坡讨个江船,自夔州开发,顺流而下。原来这滟滪堆,是江口一块孤石,亭亭独立,夏即浸没,冬即露出。因水满石没之时,舟人取途不定,故又名犹豫堆。俗谚云。

犹豫大如象,瞿塘不可上。

犹豫大如马,瞿塘不可下。

东坡在重阳后起身,此时尚在秋后冬前,又其年是闰八月,迟了一个月的节气,所以水势还大。上水时,舟行甚迟;下水时却甚快。东坡来时正怕迟慢,所以舍舟从陆;回时乘着水势,一泻千里,好不顺溜。东坡看见那峭壁千寻,沸波一线,想要做一篇《三峡赋》,结构不就。因连日鞍马困倦,凭几构思,不觉睡去,不曾分付得水手打水。及至醒来问时,已是下峡,过了中峡了。

东坡分付:“我要取中峡之水,快与我拨转船头。”水手禀道:“老爷,三峡相连,水如瀑布,船如箭发。若回船便是逆水,日行数里,用力甚难。”东坡沉吟半晌,问:“此地可以泊船,有居民否?”水手禀道:“上二峡悬崖峭壁,船不能停。到归峡,山水之势渐平,崖上不多路,就有市井街道。”东坡叫泊了船,分付苍头:“你上崖去看有年长知事的居民,唤一个上来,不要声张惊动了他。”苍头领命。登崖不多时,带一个老人上船,口称:“居民叩头。”东坡以美言抚慰:“我是过往客官,与你居民没有统属,要问你一句话。那瞿塘三峡,那一峡的水好?”老者道:“三峡相连,并无阻隔。上峡流于中峡,中峡流于下峡,昼夜不断。一般样水,难分好歹。”东坡暗想道:“荆公胶柱鼓瑟。三峡相连,一般样水,何必定要中峡!”叫手下,给官价与百姓买个干净磁瓮,自己立于船头,看水手将下峡水满满的汲了一瓮,用桑皮纸封固,亲手佥押,即刻开船。直至黄州拜了马太守。夜间草成贺冬表,送去府中。马太守读了表文,深赞苏君大才。赍表官就佥了苏轼名讳,择了吉日,与东坡饯行。

东坡赍了表文,带了一瓮蜀水,星夜来到东京,仍投大相国寺内。天色还早,命手下抬了水瓮,乘马到相府来见荆公。荆公正当闲坐,闻门上通报:“黄州团练使苏爷求见。”荆公笑道:“已经一载矣!”分付守门官:“缓着些出去,引他东书房相见。”守门官领命。

荆公先到书房,见柱上所贴诗稿,经年尘埃迷目。亲手于鹊尾瓶中取拂尘,将尘拂去,俨然如旧。荆公端坐于书房。

却说守门官延捱了半晌,方请苏爷。东坡听说东书房相见,想起改诗的去处,面上赧然。勉强进府,到书房见了荆公下拜。荆公用手相扶道:“不在大堂相见,惟恐远路风霜,休得过礼。”命童儿看坐。东坡坐下,偷看诗稿,贴于对面。荆公用拂尘往左一指道:“子瞻,可见光阴迅速,去岁作此诗,又经一载矣。”东坡起身,拜伏于地。荆公用手扶住道:“子瞻为何?”东坡道:“晚学生甘罪了!”荆公道:“你见了黄州菊花落瓣么?”东坡道:“是。

”荆公道:“目中未见此一种,也怪不得子瞻!”东坡道:“晚学生才疏识浅,全仗老太师海涵。”

茶罢,荆公问道:“老夫烦足下带瞿塘中峡水,可有么?”东坡道:“见携府外。”荆公命堂候官两员,将水瓮抬进书房。荆公亲以衣袖拂拭,纸封打开,命童儿茶灶中煨火,用银铫汲水烹之。先取白定碗一只,投阳羡茶一撮于内。候汤如蟹眼,急取起倾入,其茶色半晌方见。荆公问:“此水何处取来?”东坡道:“巫峡。”荆公道:“是中峡了。”东坡道:“正是。”荆公笑道:“又来欺老夫了!此乃下峡之水,如何假名中峡?”东坡大惊,述:“土人之言:‘三峡相连,一般样水。’晚学生误听了,实是取下峡之水。老太师何以辨之?”荆公道:“读书人不可轻举妄动,须是细心察理。老夫若非亲到黄州,看过菊花,怎么诗中敢乱道黄花落瓣!这瞿塘水性,出于《水经补注》。上峡水性太急,下峡太缓,惟中峡缓急相半。太医院官乃明医,知老夫乃中脘变症,故用中峡水引经。此水烹阳羡茶,上峡味浓,下峡味淡,中峡浓淡之间。今见茶色半晌方见,故知是下峡。”东坡离席谢罪。

荆公道:“何罪之有?皆因子瞻过于聪明,以致疏略如此。老夫今日偶然无事,幸子瞻光顾。一向相处,尚不知子瞻学问真正如何。老夫不自揣量,要考子瞻一考。”东坡欣然答道:“晚学生请题。”荆公道:“且住!老夫若遽然考你,只说老夫恃了一日之长。子瞻到先考老夫一考,然后老夫请教。”东坡鞠躬道:“晚学生怎么敢?”荆公道:“子瞻既不肯考老夫,老夫却不好僭妄。也罢,叫徐伦把书房中书橱,尽数与我开了。左右二十四橱,书皆积满。但凭于左右橱内上中下三层取书一册,不拘前后,念上文一句,老夫答下句不来,就算老夫无学。”东坡暗想道:“这老甚迂阔,难道这些书都记在腹内?虽然如此,不好去考他。”答应道:“这个晚学生不敢!”荆公道:“咳!道不得个‘恭敬不如从命’了!”

东坡使乖,只拣尘灰多处,料久不看,也忘记了。任意抽书一本,未见签题,揭开居中,随口念一句道:“如意君安乐否?”荆公接口道:“‘窃已啖之矣。’可是?”东坡道:“正是。”荆公取过书来,问道:“这句书怎么讲?”东坡不曾看得书上详细,暗想:“唐人讥则天后,曾称薛敖曹为如意君。或者差人问候,曾有此言。只是下文说,‘窃已啖之矣’,文理却接上面不来。”沉吟了一会,又想道:“不要惹这老头儿。千虚不如一实。”答应道:“晚学生不知。”荆公道:“这也不是什么秘书,如何就不晓得?这是一桩小故事。汉末灵帝时,长沙郡武冈山后有一狐穴,深入数丈。内有九尾狐狸二头,日久年深,皆能变化,时常化作美妇人,遇着男子往来,诱入穴中行乐。小不如意,分而食之。后有一人姓刘名玺,善于采战之术,入山采药,被二妖所掳。夜晚求欢,刘玺用抽添火候工夫,枕席之间,二狐快乐,称为如意君。大狐出山打食,则小狐看守,小狐出山,则大狐亦如之。日就月将,并无忌惮。酒后,露其本形。刘玺有恐怖之心,精力衰倦。一日,大狐出山打食,小狐在穴,求其云雨,不果其欲。小狐大怒,生啖刘玺于腹内。大狐回穴,心记刘生,问道,‘如意君安乐否?’小狐答道:‘窃已啖之矣。’二狐相争追逐,满山喊叫。樵人窃听,遂得其详,记于《汉末全书》。子瞻想未涉猎?”东坡道:“老太师学问渊深,非晚辈浅学可及!”

荆公微笑道:“这也算考过老夫了。老夫还席,也要考子瞻一考。子瞻休得吝教。”东坡道:“求老太师命题平易。”荆公道:“考别件事,又道老夫作难。久闻子瞻善于作对,今年闰了个八月,正月立春,十二月又是立春,是个两头春。老夫就将此为题,出句求对,以观子赡妙才。”命童儿取纸笔过来。荆公写出一对道:

一岁二春双八月,人间两度春秋。

东坡虽是妙才,这对出得跷蹊,一时寻对不出,羞颜可掬,面皮通红了。荆公问道:“子瞻从湖州至黄州,可从苏州润州经过么?”东坡道:“此是便道。”荆公道:“苏州金阊门外,至于虎丘,这一带路,叫做山塘,约有七里之遥,其半路名为半塘。润州古名铁瓮城,临于大江,有金山、银山、玉山,这叫做三山。俱有佛殿僧房,想子瞻都曾游览?”东坡答应道:“是。”荆公道:“老夫再将苏润二州,各出一对,求子瞻对之。苏州对云:

七里山塘,行到半塘三里半。

润州对云:

铁瓮城西,金、玉、银山三宝地。”

东坡思想多时,不能成对,只得谢罪而出。荆公晓得东坡受了些腌赞,终惜其才。明日奏过神宗天子,复了他翰林学士之职。后人评这篇话道:以东坡天才,尚然三被荆公所屈。何况才不如东坡者!因作诗戒世云:

项橐曾为孔子师,荆公反把子瞻嗤。

为人第一谦虚好,学问茫茫无尽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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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俞仲举题诗遇上皇(1)------

日月盈亏,星辰失度,为人岂无兴衰?子房年幼,逃难在徐邳,伊尹曾耕莘野,子牙尝钓磷溪。君不见:韩侯未遇,遭胯下受驱驰。蒙正瓦窑借宿,裴度在古庙依栖。时来也,皆为将相,方表是男儿。

汉武帝元狩二年,四川成都府一秀士,司马长卿,双名相如,自父母双亡,孤身无倚,盐自守。贯串百家,精通经史。虽然游艺江湖,其实志在功名。出门之时,过城北七里许,曰升仙桥,相如大书于桥柱上:“大丈夫不乘驷马车,不复过此桥。”所以北抵京、洛,东至齐、楚,遂依梁孝王之门。与邹阳、枚皋辈为友。不期梁王薨,相如谢病归成都市上。

临邛县有县令王吉,每每使人相招。一日到彼相会,盘桓旬日。谈间,言及本处卓王孙,巨富,有亭台池馆,华美可玩。县令着人去说,教他接待。卓王孙资财巨万,僮仆数百,门阑奢侈。园中有花亭一所,名曰瑞仙。四面芳菲烂熳,真可游息。京洛名园,皆不能过此。这卓员外丧偶不娶,慕道修真。只有一女,小字文君,年方十九,新寡在家。聪慧过人,姿态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员外一日早晨,闻说县令友人司马长卿,乃文章巨儒,要来游玩园池,将来拜访。慌忙迎接,至后花园中瑞仙亭上。动问已毕,卓王孙置酒相待。见长卿丰姿俊雅,且是王县令好友,甚相敬重。道:“先生去县中安下不便,何不在敝舍权住几日?

”相如感其厚意,遂令人唤琴童携行李来瑞仙亭安下。倏忽半月。

且说卓文君在绣房中闲坐,闻侍女春儿说:“有秀士司马长卿相访,员外留他在瑞仙亭安寓。此生丰姿俊雅,且善抚琴。”文君心动,私于东墙琐窗内,窃窥视相如才貌,“日后必然大贵。但不知有妻无妻?我若得如此之丈夫,平生愿足。争奈此人箪瓢屡空,若待媒征求亲,俺父亲决然不肯。倘若挫过此人,再后难得。”过了两日,女使春儿见小姐双眉愁蹙,必有所思,乃对小姐道:“今夜三月十五日,月色光明,何不在花园中散闷则个?”小姐口中不说,心下思量:“自见了那秀才,日夜废寝忘餐,放心不下。我今主意已定,虽然有亏妇道,是我一世前程。”收拾了些金珠首饰,分付春儿安排酒果:“今夜与你赏月散闷。”春儿打点完备,随小姐行来。

话中且说相如久闻得文君小姐貌美聪慧,甚知音律,也有心去挑逗他。今夜月明如水,闻花阴下有行动之声,教琴童私觑,知是小姐。乃焚香一炷,将瑶琴抚弄。文君正行数步,只听得琴声清亮,移步将近瑞仙亭,转过花阴下,听得所弹音曰:

凤兮凤兮思故乡,遨游四海兮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如今夕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在我傍,何缘交颈为鸳鸯,期颉顽兮共翱翔!

凤兮凤兮从我栖,得托享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小姐听罢,对侍女道:“秀才有心,妾亦有心。今夜既到这里,可去与秀才相见。”遂乃行到亭边,相如月下见了文君,连忙起身迎接道,“小生梦想花容,何期光降,不及远接,恕罪,恕罪!”文君敛衽向前道:“高贤下临,甚缺款待。孤馆寂寞,令人相念无已。”相如道,“不劳小姐挂意。小生有琴一张,自能消遣。”文君笑道:“先生不必迂阔!琴中之意,妾已备知。”相如跪下告道:“小生得见花颜,死也甘心!”文君道:“请起,妾今夜到此,与先生赏月,同饮三杯。”春儿排酒果于瑞仙亭上,文君相如对饮。相如细视文君,果然生得: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振绣衣,披锦裳,浓不短,纤不长,临溪双洛浦,对月两嫦娥。

酒行数巡,文君令春儿收拾前去:“我便回来。”相如道:“小姐不嫌寒陋,愿就枕席之欢。”文君笑道:“妾欲奉终身箕帚,岂在一时欢爱乎?”相如问道:“小姐计将安出?”文君道:“如今收拾了些金珠在此。不如今夜同离此间,别处居住。倘后父亲想念,搬回,一家完聚,岂不美哉?”当下二人同下瑞仙亭,出后园而走。却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更不回。

且说春儿至天明,不见小姐在房,亭子上又寻不见,报与老员外得知。寻到瑞仙亭上,和相如都不见。员外道:“相如是文学之士,为此禽兽之行!小贱人,你也自幼读书,岂不闻女子‘事无擅为,行无独出’?你不闻父命,私奔苟合,非吾女也。”欲要讼之于官,怎奈家丑不可外扬,故尔中止。“且看他有何面目相见亲戚!”从此隐忍无语,亦不追寻。

却说相如与文君到家,相如自思:“囊箧罄然,难以度日。想我浑家乃富贵之女,岂知如此寂寞!所喜者略无愠色,颇为贤达。他料想司马长卿,必有发达时分。”正愁闷间,文君至。相如道:“日与浑家商议,欲做些小营运,奈无资本。”文君道:“我首饰钗钏,尽可变卖。但我父亲万贯家财,岂不能周济一女?如今不若开张酒肆,妾自当垆。若父亲知之,必然懊悔。”相如从其言,修造房屋,开店卖酒。文君亲自当垆记账。忽一日,卓王孙家僮有事到成都府,入肆饮酒,事有凑巧,正来到司马长卿肆中。见当垆之妇,乃是主翁小姐,吃了一惊。慌忙走回临邛,报与员外知道。员外满面羞惭,不肯认女,但杜门不见宾客而已。

再说相如夫妇卖酒,约有半年。忽有天使捧着一纸诏书,问司马相如名字。到于肆中,说道:“朝廷观先生所作《子虚赋》,文章浩烂,超越古人,官里叹赏,飘飘然有凌云之志气,恨不得与此人同时,有杨得意奏言:‘此赋是臣之同里司马长卿所作,见在成都闲居。’天子大喜,特差小官来征召。走马临朝,不许迟延。”相如收拾行装,即时要行。文君道:“官人此行富贵,则怕忘了瑞仙亭上。”相如道:“小生受小姐大恩,方恨未报,何出此言?

”文君道:“秀才们也有两般。有那君子儒,不论贫富,志行不移;有那小人儒,贫时又一般,富时就忘了。”相如道:“小姐放心!”夫妻二人不忍相别。临行,文君又嘱道:“此时已遂题桥志,莫负当垆涤器人。”

且不说相如同天使登程。却说卓王孙有家僮从长安回,听得杨得意举荐司马相如,蒙朝廷征召去了。自言:“我女儿有先见之明,为见此人才貌双全,必然显达,所以成了亲事。老夫想起来,男婚女嫁,人之大伦。我女婿不得官时,我先带侍女春儿,同往成都去望,乃是父子之情,无人笑我。若是他得了官时去看他,教人道我趋时奉势。”次日,带同春儿径到成都府,寻见文君。文君见了父亲,拜道:“孩儿有不孝之罪,望爹爹饶恕。”员外道:“我儿,你想杀我!从前之话,更不须提了。如今且喜朝廷征召,正称孩儿之心。我今日送春儿来伏侍,接你回家居住。我自差家僮往长安,报与贤婿知道。”文君执意不肯。员外见女儿主意定了,乃将家财之半,分授女儿,于成都起建大宅,市买良田,僮仆三四百人。员外伴着女儿同住,等候女婿佳音。

再说司马相如同大使至京师朝见,献《上林赋》一篇。天子大喜,即拜为著作郎,待诏金马门。近有巴蜀开通南夷诸道,用“军兴”法转漕繁冗,惊扰夷民。官里闻知大怒,召相如议论此事,令作谕巴蜀之檄。官里道:“此一事,欲待差官,非卿不可。”乃拜相如为中郎将,持节而往,令剑金牌,先斩后奏。相如谢恩,辞天子出朝,一路驰驿而行。到彼处,劝谕巴蜀已平,蛮夷清静。不过半月,百姓安宁,衣锦还乡。数日之间,已达成都府。本府官员迎接。到于新宅,文君出迎。相如道:“读书不负人,今日果遂题桥之愿!”文君道:“更有一喜,你丈人先到这里迎接。”相如连声:“不敢,不敢!”老员外出见,相如向前施礼。彼此相谢,排筵贺喜。自此遂为成都富室。有诗为证:

夜静瑶台月正圆,清风淅沥满林峦。

朱弦慢促相思调,不是知音不与弹。

司马相如本是成都府一个穷儒,只为一篇文字上投了至尊之意,一朝发迹。如今再说南宋朝一个贫士,也是成都府人,在濯锦江居住。亦因词篇遭际,衣锦还乡。此人姓俞名良,字仲举,年登二十五岁,幼丧父母,娶妻张氏,这秀才日夜勤攻诗史,满腹文章。时当春榜动,选场开,广招天下人才,赴临安应举。俞良便收拾琴剑书箱,择日起程。亲朋饯送。分付浑家道:“我去求官,多则三年,少则一载。但得一官半职,即便回来。”道罢,相别,跨一蹇驴而去。不则一日,行至中途。偶染一疾,忙寻客店安下,心中烦恼。不想病了半月,身边钱物使尽。只得将驴儿卖了做盘缠。又怕误了科场日期,只得买双草鞋穿了,自背书囊而行。不数日,脚都打破了。鲜血淋漓,于路苦楚。心中想道:“几时得到杭州。”看着那双脚,作一词以述怀抱,名《瑞鹤仙》:

春闱期近也,望帝京迢递,犹在天际。懊恨这双脚底,不惯行程,如今怎免得拖泥带水。痛难禁,芒鞋五耳倦行时,着意温存,笑语甜言安慰。争气扶持我去,选得官来,那时赏你穿对朝靴。安排在轿儿里。抬来抬去,饱餐羊肉滋味,重教细腻。更寻对小小脚儿,夜间伴你。

不则一日,已到杭州,至贡院前桥下,有个客店,姓孙,叫做孙婆店,俞良在店中安歇了。

过下多几日,俞良入选场已毕,俱各伺候挂榜。只说举子们,元来却有这般苦处。假如俞良八千有余多路,来到临安,指望一举成名,怎奈时运未至,龙门点额,金榜无名。俞良心中好闷,眼中流泪。自寻思道:“千乡万里,来到此间,身边囊箧消然,如何够得回乡?”不免流落杭州。每日出街,有些银两,只买酒吃,消愁解闷。看看穷乏,初时还有几个相识看觑他,后面蒿恼人多了,被人憎嫌。但遇见一般秀才上店吃酒,俞良便入去投谒。每日吃两碗饿酒,烂醉了归店中安歇。孙婆见了,埋怨道:“秀才,你却少了我房钱不还,每日吃得大醉,却有钱买酒吃!”俞良也不分说。每日早间,问店小二讨些汤洗了面,便出门。“长篇见宰相,短卷谒公卿”,搪得几碗酒吃,吃得烂醉,直到昏黑,便归客店安歇。每日如是。

一日,俞良走到众安桥,见个茶坊,有几个秀才在里面,俞良便挨身入去坐地。只见茶博士向前唱个喏,问道:“解元吃甚么茶?”俞良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早饭也不曾吃,却来问我吃茶。身边铜钱又无,吃了却捉甚么还他?”便道:“我约一个相识在这里等,少间客至来问。”茶博士自退。俞良坐于门首,只要看一个相识过,却又遇不着。正闷坐间,只见一个先生,手里执着一个招儿,上面写道:“如神见”。俞良想是个算命先生,且算一命看。则一请,请那先生入到茶坊里坐定。俞良说了年月日时,那先生便算。茶博士见了道:“这是他等的相识来了。”便向前问道,“解元吃甚么茶?”俞良吩咐:“点两个椒茶来。”二人吃罢。先生道:“解元好个造物!即目二日之内,有分遇大贵人发迹,贵不可言。”俞良听说,自想:“我这等模样,几时能勾发迹?眼下茶钱也没得还。”便做个意头,抽身起道:“先生,我若真个发迹时,却得相谢。”便起身走。茶博士道:“解元,茶钱!”俞良道:“我只借坐一坐,你却来问我茶,我那得钱还?先生说我早晚发迹,等我好了,一发还你。”掉了便走。先生道:“解元,命钱未还。”俞良道:“先生得罪,等我发迹,一发相谢。”先生道:“我方才出来,好不顺溜!”茶博士道:“我没兴,折了两个茶钱!”当下自散。

俞良又去赶趁,吃了几碗饿酒。直到天晚,酩酊烂醉,踉踉跄跄,到孙婆店中,昏迷不醒,睡倒了。孙婆见了,大骂道:“这秀才好没道理!少了我若干房钱不肯还,每日吃得大醉。你道别人请你,终不成每日有人请你?”俞良便道:“我醉自醉,干你甚事!别人请不请,也不干你事!”孙婆道:“老娘情愿折了许多时房钱,你明日便请出门去!”俞良带酒胡言乱语,便道:“你要我去,再与我五贯钱,我明日便去。”孙婆听说,笑将起来道:

“从不曾见恁般主顾!白住了许多时店房,到还要诈钱撒泼,也不像斯文体面。”俞良听得,骂将起来道:“我有韩信之志,你无漂母之仁。我俞某是个饱学秀才,少不得今科不中来科中。你就供养我到来科,打甚么紧!”乘着酒兴,敲台打凳,弄假成真起来。孙婆见他撒酒风,不敢惹他。关了门,自进去了,俞良弄了半日酒,身体困倦,跌倒在床铺上,也睡上了。五更酒醒,想起前情,自觉惭愧。欲要不别而行,又没个去处。正在两难。未完待续......欲知下回,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xiaoyida_com ,回复 xse97340 获取完整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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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外文原版小说 《传世藏书-警世通言(上)》

作者:冯梦龙
最后更新于:2016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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