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颖飞 :清华简《良臣》散宜生与西周散氏

 

新发现的散氏器,与传世器结合,以清华简《良臣》的散宜生为导引,为研究散氏的历史面貌提供新的契机。...

清华简《良臣》散宜生与西周散氏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
陈颖飞 
清华简《良臣》有“柬(散)宜生”,系文王的贤臣。散宜生多次见于传世文献,是著名的文王“四友”之一。作为西周初年重要的人物,散宜生的后人,传世文献缺载,但西周金文有不少散氏的材料[1],一定程度上可补其缺失,据此或可管窥西周散氏这一世族的兴衰。

西周散氏器中,散氏盘最为著名,自晚清发现以来,便为学界所重,很多著名学者都有专论,近年仍有学者进行考辨。[2]1960年扶风召陈村窖藏出土一批散氏器,曹玮等学者有论述。[3]这些散氏器的考释与研究,关注的是考释铭文及探研相关制度,积累了很多成果。近年来,韩巍已从世族的角度,系联了散氏铭文材料,进行综合研究。[4]本文在以往研究的基础上,以最新发现的清华简《良臣》切入,结合传世文献,重新系联散氏铭文,探究西周散氏的大貌。
一  散宜生
清华简《良臣》载“柬(散)宜生”,与闳夭、泰颠、南宫适、南宫夭、芮伯、伯适、师尚父、虢叔等并为文王良臣:



这一记载与《书·君奭》可相印证,简文包括散宜生在内的前四位及最后一位“虢叔”,《君奭》皆记为文王重臣:

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亦惟有若虢叔,有若闳夭,有若散宜生,有若泰颠,有若南宫括。



《君奭》的这五臣,除“虢叔”、“泰颠”外,余下三位及简文的“师尚父”(即太公望),便是《尚书大传》所称的文王“四友”:

文王以闳夭、太公望、南宫括、散宜生为四友。

他们在见文王之前已经相交,《尚书大传》曰:

散宜生、南宫括、闳夭三子相与学讼于太公。四子遂见西伯于羑里。



随后,他们就向纣“献宝”救西伯出羑里。《尚书大传》曰:

散宜生遂至犬戎氏取美马驳身朱鬣鸡目者,之西海之濵取白狐青翰,之于氏(一作于陵氏)取怪兽尾倍其身名曰虞,之有参氏(一作莘)取美女,之江淮之浦取大贝如车渠,陈于纣庭。纣悦,曰:“非子罪也。”



“散宜生”后疑漏“等”字。“取贝”又见于《仪礼》贾公彦疏引的《尚书大传》:

纣囚文王,散宜生等于江淮之间,取大贝如车渠以献于纣,遂放文王。



“散宜生”后有“等”字,《左传》孔颖达疏也可印证:

郑玄《尚书注》据《书传》为说,云:“……纣得散宜生等献宝而释文王。”



结合四子见西伯,“散宜生等”应指四子,即四友。《史记·齐太公世家》的记载稍异:

周西伯拘羑里,散宜生、闳夭素知而招吕尚。吕尚亦曰:“吾闻西伯贤,又善养老,盍往焉。”三人者为西伯求美女奇物,献之于纣,以赎西伯。



求宝救西伯的仅是散宜生、闳夭、吕尚(太公望)三人,而无南宫括。即便如此,散宜生都在其列。尽管求宝救西伯不是散宜生一人所为,但他在其中起了重要的作用,作为文王四友之一,有重要的政治地位。

散宜生至少仕了文王、武王、成王三代,《君奭》载:

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亦惟有若虢叔,有若闳夭,有若散宜生,有若泰颠,有若南宫括。武王惟兹四人,尚迪有禄。



郑玄注:“虢叔先死,故曰四人。” “四人”即前文所指闳夭、散宜生、泰颠、南宫括。除南宫括外,其他三人都参加了武王克殷后举行的仪式,见于《逸周书·克殷》:

周公把大钺,召公把小钺,以夹王,散宜生、泰颠、闳夭皆执轻吕以奏王。



在这次标志周取代商的重大仪式中,散宜生处仪仗之中,仅列周、召二公之后,在武王时期有重要地位。

散宜生曾仕武王,后世文献也有记载。《论语·泰伯》云:“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马融注的这“十人”就包括了“太颠、闳夭、散宜生、南宫适”这文王四友。

成王即位时散宜生仍在世。《后汉书·班彪列传》载:

昔成王之为孺子,出则周公、邵公、太公、史佚,入则大颠、闳夭、南宫括、散宜生。



包括散宜生在内的“入则”四人,应即《君奭》“武王惟兹四人”的四人,这是合理的,毕竟武王在位时间很短。

散宜生的族源,有的文献归为“散宜氏”,即“散宜”是复合族氏名,所据是《大戴礼记·帝系》的一条材料:

帝尧娶于散宜氏之子,谓之女皇氏。



同样的记载也见于《世本》。“散宜”作为复合氏名,是很可能的,商代铭文中有大量的复合氏族名。但是,《帝系》所言的“散宜氏”是帝尧时期,距商代末期已经过于久远,期间并无其他散宜氏人,是否就是散宜生的先人,恐难论断。
二  散为姬姓
散氏究竟是什么姓,还关乎到夨氏的族姓问题,历来争论纷纭,近年仍有学者专文讨论。[5]问题的关键在于,金文中有“散姬”、“夨姬”,而散、夨通婚,根据同姓不婚原则,散、夨中只能有一个是姬姓。

“散姬”铭见于传世器散姬方鼎:

散姬乍(作)
(尊)鼎。(《集成》02029)



散、夨通婚见于散伯簋、匜:


(散)白(伯)乍(作)夨姬宝
(尊)
(簋),其万年永用。(散伯簋,《集成》03777—03780)


(散)白(伯)乍(作)夨姬宝彝。(散伯匜,《集成》10193)



铭文中的“夨姬”,“姬”是父姓,夨姬无疑是来自姬姓国的女子,但并不能断定这件器是媵器还是夫为妻作器。如果是媵器,“夨”则是夫氏,而散就是姬姓。但也很可能是夫为妻作器,那么“夨”是父氏或夫氏的可能都存在[6],便不能确定散、夨哪一国是姬姓。

夨还与郑姜通婚,见于夨王簋盖:

夨王乍(作)奠(郑)姜
(尊)
(簋),子子孙孙其万年永宝用。(夨王簋盖,《集成》03871)



这件器和上引的散伯簋、匜性质相近。不能仅据此铭文,裁断铭文中“郑姜”之“姜”是“郑”的姓还是“夨”的姓。

除“郑姜”外,西周铭文中另有“奠伯”、“奠姬”,见于
盘:

……用乍(作)朕皇考奠(郑)白(伯)、奠(郑)姬宝般(盘)……(
盘,《集成》10172)



同为
的器,还有一件鼎,“奠伯”、“奠姬”省写为“奠伯姬”:

……用乍(作)朕皇考奠(郑)白(伯)、姬
(尊)鼎……(
鼎,《集成》02819)




器时代比郑桓公封郑早,进而引发论争,焦点在于对“奠”字的理解,乃至对于夨、散等的姓有不同论断。李峰、陈昭容等学者认为,
盘铭文中的“奠伯”、“奠姬”即“郑伯”、“郑姬”,“郑”是夫氏,系姜姓,而夨王簋盖铭中的“郑姜”,“郑”是父氏,夨非姜姓,结合散伯簋铭的“夨姬”,夨为姬姓。[7]吴闿生、柯昌济等学者认为“奠”是谥法[8],近年杨亚长重申此论,并进而认为夨为姜姓,散为姬姓。[9]


盘铭文中的“奠”看作谥法似更合适。尽管西周金文当中的“奠”一般指“郑”,但也不能排除“奠”是谥法的可能。奠可读为定,《逸周书·谥法》载:“大虑静民曰定,安民法古曰定,纯行不爽曰定。”

考辨散、夨的姓,夨王器也提供了线索。“夨王”器在西周金文有多例,如:

夨王乍(作)宝
(尊)鼑(鼎)。(夨王方鼎盖,《集成》02149)

夨王乍(作)宝彝。(夨王觯,《集成》06452)

夨王乍(作)奠(郑)姜
(尊)
(簋),子子孙孙其万年永宝用。(夨王簋盖,《集成》03871)



夨王方鼎盖、夨王觯是西周早期后段器,夨王簋盖是西周中期后段器。另外,散氏盘是西周晚期器,铭有“夨王”。无疑,从西周早期至晚期,“夨”始终称王。西周分封的各诸侯国,西周金文中尚无称王之例。张政烺已指出“同时称王者皆异姓之国,处边远之地……而非周室封建之诸侯。”[10]此为确论。近年,李学勤就金文中的申王、吕王撰文,呼应了张政烺的论断。[11]“夨王”也应类于后者,是边戎之王,属于西戎的一支,系姜姓之戎。

如果上说成立,即夨系姜姓,则散氏无疑是姬姓。

值得注意的是,散氏确有与姜姓通婚的金文材料。《考古图》录有一件散季簋,铭文有:

㪔(散)季肇乍(作)朕王(皇)母吊(叔)姜宝簋(《集成》04126)



这件散季为母亲叔姜作的器,表明其母亲是姜姓,散氏与姜姓通婚。考古发现也有印证。1960年陕西扶风县召陈村发现的散车父器,有两件壶,铭文也可证散氏与姜姓通婚:



这些材料证明散氏与姜姓通婚,结合夨为姜姓,更印证了散氏一再与姜姓通婚,散氏当然不可能是姜姓,而又据金文“散姬”(《集成》02029)以及散夨通婚铭的“夨姬”(《集成》03777—03780、10193)俱见,散、夨两者中必有一为姬姓,散是姬姓无疑。
三  金文所见西周早期的散伯
散宜生的后裔,传世文献失载。散宜生的氏族名,即便是“散宜”,但可能至迟在西周早期后段,已可称为“散”氏。正如同为文王四友的“南宫”氏,可简称为“南”氏。西周金文中尚未见到“散宜”这一复合族名,但散氏则多见,这些散氏,应系散宜生的后人。

西周早期的散氏,除散宜生外,传世文献无载,但金文中有散伯,见于散伯卣。

散伯卣有两卣一盖,同铭。一卣藏故宫,未见器形,器、盖铭各有拓片(《集成》05301)。另一卣见《流散》(140)[12],有器形,铭文仅有一摹本无拓片。传世另有一盖的拓片(《集成》05300),或出于此器。铭文为:


(散)白(伯)乍(作)
(任)父
(尊)彝。



《流散》出版前,散伯卣的器形不为学界所知,韩巍从字体特点将器的时代定在西周早期。[13]这基本是合适的,从铭文的风格以及“
”、“彝”等字,散伯卣铭文符合西周早期的特点。
散伯卣(《通鉴》13161)
《集成》05300
综合形制、纹饰考察,散伯卣的时代可进一步定为西周早期后段,即康昭时期。散伯卣体扁圆、鼓腹、折沿、花蕾形纽,王世民等将这类卣定为Ⅱ1式,流行于西周早期。[14]这件卣腹部有明显倾垂,时代可能偏晚,应是西周早期后段器。卣盖缘、器颈各饰一圈云雷纹饰地的相对的长尾鸟纹,分尾,下部的鸟尾已上卷,与甘肃白草坡M2伯卣的纹饰相近,后者为康王时墓,散伯卣的时代疑相近。[15]如果这一推测成立,这位“散伯”活跃在康昭时期,疑系散宜生孙辈。
四  金文所见西周中期的散氏
上文已述,散氏的传世器中,有一件散姬方鼎。此器仅存拓片:
《集成》02029


铭文中散字的写法与散伯卣稍不同,左上所从竹有讹变:

散姬乍(作)
(尊)鼎。



器原是刘体智善斋旧藏,器形不传,出土情况不明。从字体看,如“姬”字等用笔方折,“
”、“鼎”等字属较早形体,疑不晚于西周中期。器以“方鼎”为名,张懋镕已指出方鼎在穆王之后“迅速衰弱下去”[16],这件器很可能不太晚,结合字体,疑为西周中期前段器,散姬大约处于穆王前后。

前文已述,散是姬姓,那么这位散姬便应是散国的女儿。她应活动于周穆王前后,疑即上文西周早期散伯卣器主“散伯”的女儿或孙女辈。

西周散氏器,除单件的外,主要有两批。一批传清末出土,即显示散、夨通婚的散伯簋、匜。另一批为科学发掘的,即散车父窖藏所出诸器。这两批器散字写法不同,前者写作“
”;后者写作“㪔”,从攴、�,字见于《说文》,也见于甲骨文,应是散的本字,而“
”则是“�”讹写为“竹”并增“肉”的繁写。这两批器的时代也应在西周中期后段。

显示散、夨通婚的散伯簋、匜,传光绪中陕西凤翔县出土,今存簋4件、匜1件。四件簋形制、铭文相同,都是环耳三足簋,敛口,鼓腹,腹的最大径偏下,一对兽首双耳衔环,圈足下有三个兽面扁足,足尖外卷,全器皆饰瓦纹,王世民等定为西周中期偏晚器[17],应是合适的。上述散姬方鼎的“散”和这批器的“散”写法相同,都写作“
”。

另一批科学发掘的,即1960年春陕西扶风县召陈村一窖藏出土的散车父器。此窖藏共出土了19件青铜器,其中有铭器14件。散氏器计11件,都是同一人器,有“散伯车父”、“散车父”、“散氏车父”三种称呼,分别为散伯车父鼎4件、散车父簋5件、散车父壶1件、散氏车父壶1件。

散车父器的时代,学界有分歧,主要有西周中期后段、西周晚期两种说法。马承源、彭裕商等认为散伯车父器是西周晚期器,彭裕商更据其与颂器形制纹饰的相近等特点定为宣王器。[18]王世民等将散伯车父鼎、簋列为西周中期后段,但论断并不坚定,说“或为西周中期偏晚约当夷王前后器”。[19]张懋镕则持夷王说,或说是中晚期之交器,其中一个依据是散伯车父鼎历日与夷王的历谱相合。[20]

西周中期后段器(尤其是孝夷器)与西周晚期器的区分有一定难度。西周中期后段的传世文献材料极少,不太可能根据铭文内容确定时代。懿孝夷的王年又较短,若据夏商周断代工程的年表,懿孝夷三王相加才22年,而孝夷相加仅14年。如此短的时间,铜器的形制、纹饰与厉王时器未必有典型的差别。这一时期前后的器物的断代易有争论,散伯车父器是一个典型例子。

散伯车父器有鼎、簋、壶,其中簋有两式。[21]图片如下[22]:
散伯车父鼎
散伯车父簋(1式)
散伯车父簋(2式)
散车父壶


根据王世民等先生的研究,鼎为Ⅳ4式,簋为Ⅳ2式,壶近Ⅲ式。[23]鼎、簋1饰窃取纹,簋2饰重环纹,壶颈饰顾首垂冠分尾鸟纹、腹饰垂鳞纹。从形制、纹饰上看,这批器不仅见于西周中期后段,也流行于西周晚期,后者如史颂器、函皇父器皆为其例。

尽管孝夷器与厉宣器很难区分,但散伯车父鼎历法四要素俱全,为断代提供了重要依据。
张懋镕已指出,这件鼎的历法与夷王时期相合。因此,我们倾向将这件散伯车父鼎定在夷王时期。从铭文字体、形制纹饰来看,定在中晚期之交的夷王时期也是合适的。

值得注意的是,《考古图》录有一件散季簋,仅有摹本(《集成》04126),历日与散伯车父鼎完全一致。这件器的散字,和散车父器的写法也相同,都写作“㪔”。铭文曰:

隹(唯)王四年八月

初吉丁亥,㪔(散)季

肇乍(作)朕王(皇)母吊(叔)

姜宝簋,㪔(散)季其

万年子子孙孙永宝。



这是散季为母亲叔姜作的祭器。铭文中的“叔姜”,应是散车父窖藏壶铭的“
姜”,散季和散车父系兄弟。两件壶铭文一繁一简:

姜”之“
”应是父家氏名,西周中期有
侯鼎(新收01598),疑即此“
”氏。由
侯鼎的器主称“侯”,可知“
”也是国名。

散车父壶铭显示,散车父为“皇母
姜”作壶的目的是“迎姞氏”,即迎接姞氏的来嫁。这与同窖所出的散伯车父鼎、簋相呼应。但散车父簋与鼎铭不同,铭文曰:

㪔(散)车父乍(作)
(?)姞
(饙)簋,其万年子子孙孙永宝。




(?)姞”与鼎铭的“
姞”,姞字前缀的两字都从“邑”,应是氏名。两铭是否同一人,有不同观点。[24]若不是同一人,则是同姓(姞姓)的两氏分别将女子嫁给散车父。[25]但也有可能是同一人。同一族属的铜器中,两位姞姓的氏都从邑,过于巧合。而且从字体上看,“
(?)”字右上半所从并非“白”字,右倾,与“
”字例2斜度相近,不排除讹写的可能。



从这一散氏窖藏看,西周中晚期之际,散氏仍繁盛,与姜姓的
氏、姞姓的
氏等通婚。
五  金文所见西周晚期的散氏
能确定为西周晚期的散氏器,最重要的是散氏盘,传乾隆初年出于陕西凤翔[26],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散氏盘窄沿、附耳、高圈足,腹饰长尾夔纹,足饰兽面纹,是西周晚期常见的形制与纹饰。如下图。
散氏盘(《金文通鉴》14542)
《集成》10176


器的时代,有厉王、宣王两种说法。郭沫若、唐兰等多数学者持厉王说,刘启益认为是宣王器,韩巍定为厉宣之际。 [27]

从形制、纹饰而言,厉王与宣王器难以区别,仅能从铭文的内容裁断。散氏盘铭文[28]:





铭文记散、夨两氏分田,所涉人物众多。其中有“焂从
”,黄绍箕、王国维等学者早已指出他就是
攸从鼎及簋盖之“
攸从”[29],也即
从盨之“
从”,但对于
攸从器的断代,仍有不同论断。[30]

我们持厉王说。
攸从鼎及簋盖同铭,历日四要素俱全:

隹(唯)卅又二年三月初吉壬辰……。(《集成》02818、《集成》04278)




从盨铭则残损具体的日:

隹(唯)王二十又五年七月既朢□□(《集成》04466)




攸从鼎又铭“夷大室”,定在厉王是合适的。

除了历日等的因素外,这批器铭文的性质,也是可以断在厉王时期的一个重要原因。与散氏盘相类,
攸从器也是记录分田之事,后者更为此而进行诉讼,这与厉王时期的政治形势相合。唐兰先生在《怀念毛公鼎、散氏盘和宗周钟》一文中,对于厉王时期特殊的政治形势已有很好的论述:

周厉王在周王朝已经衰微以后,颇想振作有为;他在经济方面曾有一番改革,重分土地,为的要收赋税;另一方面,他曾屡次南征,想开拓疆土。但由于他的许多新办法对奴隶主们的既得利益有矛盾,对人民仍是残酷压迫,奴隶主们说他好利,人民对他没有好感。所以大家起来把他轰走了。[31]



唐先生将土地纠葛与厉王南征、好利等相联系,极为敏锐。尽管“重分土地,为的要收赋税”,并无充分的证据,但散氏、
攸从等贵族的一系列土地转让,无疑是当时特殊的政治经济条件造成的,很可能为了南征,必须有大量收入,以致“好利”,土地转让乃至诉讼便多有发生。

土地的转让,是权利分配的一大体现。厉王时期的土地转让,一个重要的形式便是厉王将某贵族的土地转让给另一贵族,如
攸从盨便是将夫、
小宫和限的土地转给
攸从,1992年陕西西安市徐家寨出土的吴虎鼎,也是同样的例子,鼎铭有记:



厉王曾经将虞官
的土地给虞官虎,宣王时期重申了这个命令。这次重申,说明厉王的这个命令没有得到实施,这很可能发生在厉王末年,社会动荡,厉王权利即将不保,方才没能实现。吴虎鼎的这个例子,反映了厉王末年政治动荡的一个侧面。

厉王末年的这一政治动荡,其中一个原因,很可能是厉王对贵族土地的再分配。目前的材料,尚难以管窥这一转让与分配的范围究竟有多大,但从
攸从盨铭来看,至迟厉王二十五年便有发生,而就吴虎鼎铭来看,一直延续到了厉王末年。

需要强调的是,散氏盘和
攸从器、吴虎鼎,虽然都记土地转让,时代也相近,但涉及的职官却有很大不同,与其他器铭都由中央职官主持不同,散氏盘铭所涉职官仅仅是散、夨两地职官,并无中央职官。这与其他西周中期土地转让类的铭文,如裘卫诸器、师永盂等都不同。[32]散氏盘的这一特殊性,很可能是因为夨王是戎人,夨土非周土,不属周王直接控制。

厉王时期,散氏仍有能力与夨王争田,其氏族无疑是强大兴盛的。

散、夨两氏分田,表明散、夨是接壤的近邻,这也便于他们有婚姻关系。上文已述,证明散夨通婚的散伯簋、匜,时代应是西周中期偏晚,离厉王时期并不久远。值得注意的是,散氏盘与散伯簋(《集成》03780)传都是清代陕西凤翔县出土,有可能出于一地或相近地。清代凤翔县的范围较大,下辖包括今凤翔、岐山、扶风等。而散车父诸器是唯一科学发掘的器群,出于今扶风县召陈村,也即清代凤翔县范围内。既然散车父诸器与散伯簋、散氏盘,都出土于清代凤翔县范围内,而这些器的时代相近,不排除出土地点相近的可能。如果这个推测成立,至少从西周中期后段到西周晚期早段,散氏活动中心区域在今扶风召陈村附近,即散车父窖藏所在。[33]

宣幽时期散氏的情况尚存疑。宣王时期的标准器四十二年逨鼎,铭有“司工散”,“散”虽不排除是散氏简称的可能,但也可能仅是氏族名。
六  结语
散氏是散宜生的后代,系西周时期最重要的世族之一。除散宜生外,传世文献对这一世族缺载。对于散氏的了解,主要依托西周金文。宋代已有散氏器的著录,散季簋录于《考古图》、《金石录》等。清代,多有散氏器的发现,散氏盘、散伯簋(《集成》03780)则记录了传出地点。当代,新发现了散车父器群。新发现的散氏器,与传世器结合,以清华简《良臣》的散宜生为导引,为研究散氏的历史面貌提供新的契机,研究结果简要如下。

第一,散宜生历文武成三代,作为文王四友之一,是当时重要的贤臣。散宜生的氏族名,即便是“散宜”,在西周早期后段已可称为“散”氏。

第二,散宜生孙辈或孙辈之子,是铭文所见第一位散伯,活跃在康昭时期,即散伯卣(《集成》05300)的器主。

第三,散是姬姓。
盘中“奠姬”之“奠” 不能为确定散、夨的姓提供依据。“夨王”是戎人之王,“夨”不太可能是姬姓。

第四,“散姬”(散姬方鼎,《集成》02029)是散氏的女儿,应活动于周穆王前后,疑为“散伯”(散伯卣,《集成》05300)的女儿或孙女辈。

第五,西周中期后段,有一位散伯(散伯簋,《集成》03780),他可能是“散姬”的下一辈,与夨通婚。

第六,夷王时期,散伯车父是散氏之长,与姜姓的
氏、姞姓的
氏等通婚。散伯车父的一个弟弟是散季(散季簋,《集成》04126)。

第七,厉王时期,散氏仍兴盛,能与夨王争田(散氏盘,《集成》10176)。厉王对贵族土地的再分配,是厉王末年政治动荡的重要原因,这种再分配,至迟厉王二十五年已存在,延续到了厉王末年。

第八,从西周中期后段到西周晚期早段(厉王),散氏活动中心区域在今扶风召陈村附近,散伯簋(《集成》03780)、散氏盘疑也出在附近。

2014年11月20日初稿

2016年7月12日二稿

2016年11月3日三稿

附:本文初稿曾在“泰山学术论坛——《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与儒家经典专题国际学术研讨会”(2014年12月5日,烟台大学)上宣读。二稿发表于《出土文献》第九辑(中西书局,2016年10月)。交清样后,仍发现有个别错误,某些想法也有改变,故再行修改。

注释:

1. 散是否即其氏名,文献有不同记载。《大戴礼记·帝系》曰:“帝尧娶于散宜氏之子,谓之女皇氏”,“散宜”似是氏名。《书》孔传则认为:“散、泰、南宫皆氏,宜生、颠、括皆名”。散氏盘等一系列金文材料已证其为“散”氏。

2. 主要有: 1. 阮元:《散氏盘》,《揅经室三集》,《金文文献集成》第16册,香港明石文化国际出版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613页。2.吴大澄:《散氏盘》,《愙斋集古录》,《金文文献集成》第12册,第340-342页。3.孙诒让:《散氏盘》,《古籀余论》卷三,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45-46页。4.黄绍箕:《散氏盘铭补释》,《文澜学报》1935年第1集,《金文文献集成》第16册,第620-621页。5.刘心源:《夨人盘》,《奇觚室吉金文述》卷八,《金文文献集成》第13册,第278-282页。6.王国维:《散氏盘跋》,《观堂集林》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86-888页;《散氏盘考释》,《古史新证》,清华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83-104页。7.杨树达:《散氏盘跋》、《散氏盘再跋》、《散氏盘三跋》,《积微居金文说》(增订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7-18页。8.郭沫若:《夨人盘》,《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119-131页。9.高鸿缙:《散盘集释》,台湾省立师范大学,1957年。10.张筱衡:《散盘考释》(上、下),《人文杂志》1958年第3、4期。11.陈梦家:《夨人盘》,《西周铜器断代》(上),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45-349页。12.唐兰:《怀念毛公鼎、散氏盘和宗周钟》,《光明日报》1961年2月2日;《唐兰全集》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171-1177页。13.于省吾:《散氏盘铭》,《双剑誃吉金文选》,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212-126页。14.李学勤:《西周金文中的土地转让》,《光明日报》1983年11月30日;《散氏盘》,《李学勤金文授课笔记》2011年春季学期,待刊。15.曲英杰:《散盘图说》,《西周史研究》,《人文杂志丛刊》第二辑,1984年版,第325-330页。16.李仲操:《散氏盘地名考》,《庆 祝 武 伯 纶 先 生 九 十 华 诞 论 文 集》,三秦出版社,1991年版,第101-108页。17.王辉:《新解》,《周秦社会与文化研究——纪念中国先秦史学会成立20周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664-673页。18.王晶:《散氏盘铭文集释及西周时期土地赔偿案件审理程序窥探》,《长春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

3. 曹玮:《散伯车夫器与西周婚姻制度》,《文物》2000年第3期。

4. 韩巍:《西周金文世族研究》,北京大学2007年博士论文,第235-239页。

5. 李峰:《西周金文中的郑地与郑国东迁》,《文物》2006年第9期。杨亚长:《夭国与散国族姓问题之辩说》,《中原文物》2007年第5期。陈昭容:《“夨姬”与“散姬”——从女性称名规律谈 国族姓及其相关问题》,《古文字与古代史》第三辑,(台)联经出版社,2012年版,第251-286页。

6. 夫为妻作器,对女子称名,一般是父氏+父姓,也有夫氏+父姓。参看吴镇烽:《也谈周代女性称名的方式》,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2016年6月7日,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2822。

7. 李峰:《西周金文中的郑地与郑国东迁》,《文物》2006年第9期。陈昭容:《“夨姬”与“散姬”——从女性称名规律谈夨国族姓及其相关问题》,《古文字与古代史》第三辑,第251-286页。

8. 吴闿生:《盘》,《吉金文录》卷四,中国书店2009年。柯昌济:《盘》,《韡华阁集古录跋尾》,《金文文献集成》第25册,第157页。参看张政烺:《张政烺批注两周金文辞大系考释》下册,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84页。

9. 杨亚长:《夭国与散国族姓问题之辩说》,《中原文物》2007年第5期。

10. 张政烺:《夨王簋盖跋——评王国维的〈古诸侯称王说〉》,《古文字研究》第十三辑,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79-180页。

11. 李学勤指出,“申王之孙”即“申文王之孙”,“王”是楚文王。至于吕王,“实系卢戎之王”。参看李学勤:《试说青铜器铭文的吕王》,《文博》2010年第2期。

12. 刘雨、汪涛:《流散欧美殷周有铭青铜器集录》,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版,第104页。

13. 参看韩巍:《西周金文世族研究》,第236页。

14. 王世民、陈公柔、张长寿:《西周青铜器分期断代研究》,第122-124页。

15. 王世民、陈公柔、张长寿:《西周青铜器分期断代研究》,第206页。

16. 张懋镕:《商周方鼎探论》,《古文字与青铜器论集》,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75-87页。

17. 王世民、陈公柔、张长寿:《西周青铜器分期断代研究》,第100页。

18. 马承源:《商周青铜器铭文选》,文物出版社,1988年版,第357-359页。彭裕商:《西周青铜器年代综合研究》,巴蜀书社,2003年版,第446—447页。

19. 王世民、陈公柔、张长寿:《西周青铜器分期断代研究》,第40页。

20. 张懋镕:《宰兽簋王年试说》,《文博》2002年第9期,载《古文字与青铜器论集》(第二辑),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07页。

21. 曹玮:《周原出土青铜器》第二卷,巴蜀书社,2005年版,第158-215页。

22. 以下器影皆出自吴镇烽《金文通鉴》,分别为:02297、04838、04841、12404。

23. 参看:王世民、陈公柔、张长寿:《西周青铜器分期断代研究》,第34-40、91-95、139、255页。

24. 《陕西出土商周青铜器》(三)认为是同一人,曹玮认为是两人。参看曹玮:《散伯车父器与西周婚姻制度》,《文物》2000年第6期。

25. 有学者从一角度讨论西周的婚姻制度,参看曹玮:《散伯车父器与西周婚姻制度》,《文物》2000年第6期。

26. 《陕西金石志》:“据古商苏氏云,是器于乾隆初年出于凤翔,由其祖经手出售。”参见武树善:《陕西金石志》卷二,《历代碑志丛书》第17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3页。

27. 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第129-131页。唐兰:《怀念毛公鼎、散氏盘和宗周钟》,《光明日报》1961年2月2日。刘启益:《西周纪年》,广东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88-389页。韩巍:《西周金文世族研究》,第238页。

28. 铭文每行字数颇多,为了行文方便,不按行款,而据内容分段。

29. 黄绍箕:《散氏盘铭补释》,《金文文献集成》第16册,第620-621页。王国维:《散氏盘考释》,《古史新证》,第96-98页。

30. 主要有夷王、厉王、宣王三说,陈梦家持夷王说,郭沫若、容庚、唐兰等大多数学者持厉王说,刘启益持宣王说。参看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第266-267页;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第129-131页;刘启益:《西周纪年》,第388-389页。

31. 唐兰:《唐兰全集》三,第1173页。

32. 参看李学勤:《西周金文中的土地转让》,《光明日报》1983年11月30日。

33. 王国维认为散地在大散关,从散夨所分地涉汧水,以及散氏盘传出地点与其他散氏器出土地点来看,都不合适。

原载《出土文献》第九辑,中西书局,2016年10月,此为修订本。

感谢作者授权发布     编辑:李凯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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